「師兄,你?她?你們……」
「很奇怪嗎?畢竟多年不見,不了解我很正常,我也不了解你都會用定顏丹討好師妹了。」
墨行徵足足回憶了十數息,才想起自己當年懷疑南顏認識嵇煬,給她的定顏丹里放了追蹤藥粉,只是後來定顏丹未湊效,這回事就被他擱在腦後。
墨行徵試圖解釋:「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為了找你而已。」
「放心,我也只是隨便問問,請務必放在心上。」
南顏其實並不想了解這對師兄弟的竊竊私語,無奈她現在是個兔子耳朵,聲音再小也能聽得到。
聽了半晌,實在不堪入耳,才打岔道:「還未來得及多謝墨道友當時相救,卻不知你後來是如何受罰了?」
提及救走南顏的後來之事,墨行徵眼底一暗,道:「受罰?我倒真只願錯的是我。」
他說完,背後被嵇煬抬手拍了一記,隨後天靈上方浮起他的元嬰,本應靈力飽滿的元嬰,此時卻被一筆墨痕生生封住,顯得萎靡異常。
修士的元嬰極堅韌,同時也極脆弱,這一筆落下,他往後再難晉階,恐怕終生便只能止步於此。
南顏震驚地起身,道:「他……連嫡傳弟子,都這般無情?」
嵇煬神色淡淡道:「他這一次,給你的是什麼選擇?」
墨行徵苦笑道:「師尊確是給過我選擇,讓我停止追溯當年之事,並要封印我的記憶,交出一魂入溟河天瀑。」
然後他就可以如其他道生天的門徒一樣,即便是死,魂魄也不會轉生,而是回到溟泉川中成為道生天的力量,待他們篡奪九獄後,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等待下一個輪迴。
「看來你是沒有選,可我不解的是,他完全可以強行封鎖你的記憶並抽一魂,為什麼還會給你選擇?」南顏道。
嵇煬虛虛畫下一道道靈紋,試圖解開他元嬰上的封印,道:「溟泉川、乃至於道生天掌控的其他部洲川流吸收生魂是有條件的,被抽魂的人需要繼續信奉道生天或其認可的教義為正統,如果對道生天產生了質疑,或是改修了逆道,那一切就毫無意義。」
墨行徵元嬰上的墨痕紋風不動,他擺擺手道:「此封印不會致命,師兄不必管我。如今我只有一個問題……你當真要弒師?」
「你該問的是,我們的師尊,當真要一意孤行?」
「我不知道,他對我什麼都沒有明言。」墨行徵低頭看著雙手,眼底悲愴更甚,「道尊何曾開啟過這樣的道?非要以天下人的性命作賭?這是我名門正道該行之路嗎?!」
「不是道尊。」對上墨行徵震驚的目光,嵇煬輕扣桌案,道,「我又不是什麼心狹之人,授業之恩,當年哪怕有半分誤解,何至於今日。道尊所傳之道,從始至終,不過是寄望他得三心以飛升,所以試圖將南芳主送至他身邊,又在壽元盡前,以飛升之局謀害佛懺主。」
墨行徵慘笑道:「可笑我當年還嫉妒過你得了道尊的六合道心傳承,沒想到你也是——」
「並非如此。師者給我六合道心,起初並無他念,只是後來我再三拒絕接受赤帝妖心和佛骨禪心,這才觸怒了他。」血色的眼瞳里映出墨行徵袍角殘破的道印,嵇煬道,「他說……第一個飛升之人,必須出自於道生天。」
「難道他自己做不到嗎?!」墨行徵激動地站起來,「他可是天底下修為最高的人,天人五衰、獨觀天機、自創正法天道!強如赤帝、道尊也沒能做得到,就算不走道尊留下的那條三心破界之路,那也——」
空氣一時凝滯,嵇煬道:「行徵,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皆大歡喜之事。」
……
「這世上之事,總難兩全,你說是嗎?」
道生天,魂河天瀑源頭破碎的祭壇上,無數鬼氣千絲萬縷地注入祭壇中一隻石棺中。
片刻後,石棺中探出一隻白骨般的手,隨著月色初上,那隻骨手漸漸重生出了血肉與皮膚,很快,棺中便坐起了一個烏髮雪膚的女子。
她柳眉鳳眼,讓人觀之宛如大日入眸,煞艷得不可一世。
「是啊,就好比你想滅掉我,讓我於世不存,現在也不得不養著我,因為我長著那張你割捨不下的樣子。」心魔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耗費偌大代價,終於重新凝聚形體後,並無半分不悅,而是披起一身黑紗,坐在棺沿眯眼笑道,「那個小崽子很會咬人呢,打散我的形,讓你本尊數月無法離開道生天,怎麼樣,是不是很想和小孩子置氣?」
長長的玉階上,應則唯一人獨坐,仰首讓天上晦暗的星空落在眼中,任心魔反覆挑釁,聲音亦未曾有半分波動。
心魔道:「哦?不在意嗎?就算那個孩子說,你春秋不離的蟬露悲里,從來都沒有你,也不在意?」
「我知道。」
「哦?」
「我平生不擅飲,這酒,一飲這麼多年,只品出一個苦字。」
「那為何不停杯?」
「苦不好嗎?讓人清醒,讓人……心如鐵石,不可轉移。」
心魔唇角的笑轉冷,身形徐徐消散間,陰冷道:「我不信世上的人沒有弱點,應則唯,你心上的漏洞,總會被我發現的……」
應則唯未再言語,直至心魔女的氣息完全消失後,方撥開虛空中一隅,那是一副屬於卯洲的圖景。
南嬈的遺體被南頤和敖廣寒接走,送入卯洲,意圖點起佛燈萬盞,以千佛祈願,招她一口魂息。
只是佛燈愴然黯淡,送行的人亦然。
「卯洲……」充滿混沌灰霧的雙眸始終無悲無喜,應則唯低喃道,「他在的地方,你應是歡喜的吧。」
他如是呢喃半晌,復又垂眸推演片刻,演算的手指倏然一握,唇邊再度浮現一絲熟悉的自嘲。
「偏偏是輪到奪卯洲愁山梵海的苦泉川了,又要掘你的墓一次,該說是有緣,還是無緣呢。」
他言罷,四周虛空道道裂縫中,傳出道生天各地戰報——
「須彌黿正在衝撞封妖大陣,諸州各地出現山海之間的妖物通道,且寅洲辰洲等叛逆已集結成勢,如此亂局,請玄宰一掌平定天下。」
「無妨,一件一件來。」他攬衣起身,信手拂過虛無,轉眼間無數捲軸從裂縫中送去。
「各司其職,至於道生天本部……第一件事,赴卯洲滅諸佛門,奪苦泉之川。」
……
有化神修士加持,鯨舟走得極快,不過月余,便看到了凡洲的渡口。
踏上凡洲的故土,南顏並沒有絲毫放鬆之感,待右手一緊,南顏抬頭對上嵇煬側眼安撫的目光。
「近鄉情怯?」他問道。
南顏搖頭道:「不知為何,我心頭很慌。」
「我以為,該慌亂的是我。」嵇煬朝她笑笑,「佛懺主是很固執的,他當年托我護著女兒,卻不想今日見我護過頭了,會是何種表情。」
南顏:「我父親很兇嗎?看逆演輪迴鏡的回憶里好像沒有吧。」
嵇煬:「你聽說過珈藍古佛嗎?」
南顏:「才疏學淺,請兄長指教。」
嵇煬:「上古時代人心濁惡,不通教化,珈藍古佛為清凈世道,曾血洗上百部落,只留不知世事的幼子,憑一己之力,將這些幼子知曉德行,後來自吞殺業,命那些長大的幼子一人一捧土將自己活埋。八十一日後,其埋身處生出菩提樹,珈藍古佛從此凡心洗鍊,進而證道成佛。佛懺主師承於古佛,單論殺人放火之數……最窮凶極惡的魔修也比不上。」
哦是了,巳洲就曾經被佛懺主血洗過一次。
南顏不禁回想起她血手觀音的江湖名號,心想原來是家學淵源,不禁嘆道:「沒事,到時若父親實在殺念難抑,我就說腹中孩兒不能出世就缺一親眷,權且糊弄過去吧。」
嵇煬沉默了一陣,道:「阿顏。」
南顏:「有何見教?」
嵇煬一本正經道:「菩薩拳拳情意,信徒很難六根清凈。」
南顏:「此事簡單,髮根清凈,自然六根清凈,我曉得這渡頭附近有家很不錯的剃頭師傅,就是不曉得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不在——」
「能容我插一句話嗎?」
從下船開始,墨行徵就抱著小鹿崽子在旁邊怒視已久,他覺得嵇煬是真的變了,他再也不是那個檢查起作業來六親不認的高冷師兄了,走火入魔了以後什麼正事,什麼報仇雪恨,都是談完這一波風花雪月明天再說。
南顏乾咳數聲,退後數步道:「墨師兄請說。」
嵇煬糾正道:「是墨師弟。」
墨行徵面無表情地取出一隻長長的捲軸,道:「穢谷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開放的,何況我等已入元嬰,進不得穢谷,非要使些手段才可。這是穢谷大陣的布陣總綱精要,道生天布下的諸多大陣中,封妖大陣屬第一,它便屬第二,我們不止要進入穢谷,還需要解開穢谷的核心封印,便需要參悟它。」
「嗯原來是這個。」嵇煬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掃過,道,「師弟果然妥帖,想來早就已經料到今日之事,才拓下這封捲軸以防不測吧。」
墨行徵道:「當年正法殿曾派出幾波執法使去凡洲捉拿你,雖未有結果,但去穢谷調查的消息卻傳了出來,我多少算是道生天的人,自然會提著些心思。」
數息間嵇煬閱罷,閉目參習片刻,道:「我大概曉得了,穢谷封印與別處不同,道生天大概是想把黃泉川留在最後對付,所以陣法也與鬼氣相關,除黃泉川外,其餘八獄一一易主後,穢谷的封印陣法便會減至最弱,那時也正是他們向佛懺主動手之日。」
「所以?」
「九獄中,下、衙、溟三川已被道生天所控,酆、幽、黃在我方手中。若我所料不差,再有一川被奪,穢谷封印就開始鬆動了。」說到這兒,嵇煬好似料到什麼,餘光瞥過南顏,轉而道,「還有陰泉川、苦泉川、寒泉川,想來也快了。」
說話間,墨行徵抱著小鹿忽然嚶嚶叫了起來,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哎呀你們瞧,那頭靈獸真是可愛。」
「哭得怎麼這麼可憐呀,連靈獸環都沒套,別是這些人偷的吧。」
「你不要命了,敢妄議元嬰修士!走走走……」
南顏沉默半晌,撫摸著小鹿的腦門頂:「鹿兄,再偽裝少女的話,你這屬於公鹿的小角,我覺得可以捐贈給有需要的鹿。」
小鹿嚶嚶一陣,停下來瑟瑟道:「嗚嗚嗚重明姐姐,半大小鹿吃窮老鹿,再不喂鹿鹿,鹿鹿要餓死啦。」
南顏:「那好辦,咱們都是茹素的,等會兒我們去找個寺廟掛單,你是喜歡青菜煮白菜,還是白菜煮青菜?」
小鹿嗷嗷叫:「鹿鹿要食魂啦!!!」
南顏:「周圍只有活人,這個地頭的死魂都是有主的,我上哪兒給你找魂兒。」
小鹿:「誒你們沒發現嗎?這麼多活死人的魂,夠我吃啦。」
南顏眉心一皺,隨後聽見身後嵇煬一聲輕笑。
「子洲的人缺魂,大多都是活死人,看來是有人跟著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