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徵沒事嗎?」
「行徵不會有事,他們知道活人才能拿來制約我。」
南顏嗯了一聲,剛剛那一波生死危機來得太快,也好在是南嬈當年在她身上留了後手,擋住了那燬鐵箭一下,否則這會兒早就神魂殞滅了。
想起燬鐵箭之威,南顏不禁後脊一冷,剛想問嵇煬正面接了燬鐵箭的傷情,便聽見他輕咳了一聲。
嵇煬:「不再問點什麼嗎?」
南顏:「你有事嗎?」
嵇煬:「我師弟沒什麼事,但是我很有點事。」
南顏:「我知道你很有點事,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一路架著你?」
此時四周一片狼藉,飛遁的元嬰修士們驚恐回望,只見一片坍塌的銀樹中,一切被霜凍侵蝕。
「怎麼會有化神修士!」
「不是尋常化神!這等氣息……必已入第二衰!」
說話的元嬰修士一連捏碎幾十枚符籙,構築層層防護術法,但很快,冰霜侵襲間,渾身覆上寒霜,一切防護瞬間隨著肉身一起碎成一地紅冰,元嬰剎那飛出。
寒霜之氣的核心,一個本該是元嬰修為,此刻氣勢卻節節攀升,飛快越過化神期的道生天修士伸手一抓,逃竄的元嬰立時不受控制地被吸入他掌心,剎那間化作一團精純的本源靈力融入懷霜上師手中。
「是第三衰。」懷霜上師吸收了那團元嬰後,一身靈力飛速暴漲,身形一掠而出,一張口,聲音回蕩整個穢谷。
「你娘在世時尚要對老夫口稱前輩,拖著一個受燬鐵箭所傷的廢人,你當你能逃得掉?」
懷霜上師言罷,雙掌一抬,上方濃雲之中,無數冰錐探出頭來,隨著他一聲「落」,那些冰錐轟然如雨如箭落下。
「修逆道者,殺!」
整個穢谷核心如逢霜天,剎那間一片冰藍。
遠處衝上一處山崖的南顏突遭冰錐如雨,撐起金身佛像,雖是擋住那冰錐攻擊,但靈光也驟然黯淡,她回望了一眼,眼底一凜。
「這老者是什麼路數?好似比尋常化神更強一些。」
「伐界之戰的老人了,在師者入門之前,他本是道尊屬意的下一任道生天宗主。」嵇煬低頭看了一眼剛剛甫接過燬鐵箭的掌心,此刻手背已被炎流融出一個空洞,蛛網般的燒痕如有生命一般四處蔓燒,很快便延伸至手臂。
南顏也沒想到那燬鐵箭竟這般可怕,略略慌張道:「我這裡有療傷聖葯——」
「燬鐵弒神殺魔,人界傷葯無效,一旦鎖定神魂,不燒光絕不會熄滅。」嵇煬抬眸看見南顏倏然蒼白如紙的臉,笑了笑話鋒一轉,「可我是鬼身。」
南顏忽然有點火大:「可以直言怎麼救你嗎?」
「你看上面,熟悉嗎?」
煞冷的、含著一絲血腥與灰塵氣息的風刮過臉頰,南顏起初一片看不出原貌的山崖,無端端平添几絲熟悉之感。
「崖下是人間黃泉,一切凡生歸寂之地,黃泉里無數死魂,就是我的命源。」嵇煬道。
「你沒這個機會了!」
懷霜上師的身影縮地成寸,剎那間出現在他們身後,南顏只覺耳畔嗡鳴一聲,周身上下傳來一股刺骨的寒意。
一片巴掌大的霜花從懷霜上師手中浮現,如羽毛般飛起飄向南顏,這霜花看似弱小,南顏卻本能地感到一股逼命危機。
「赤丘山,現!」南顏當機立斷,一掌將九色鹿贈與的地妖珠拍進地底,瞬間足下巨山轟隆而升,將他們送上懸崖,而那霜花也恰好撞擊在山腰上,觸及山岩時,那霜花立即化作冰刺,從山腰直直衝向南顏二人。
嵇煬瞳仁深處血芒頓生,心念微動間,整個穢谷之底立時巨震,轉眼血霧沖霄,駭得那懷霜上師一驚。
不過他仍未退,身形一幻,竟分成無數個如他一般模樣的冰霜之人,朝著那陰祝大潮便衝去。
「陰祝鬼潮,邪魔外道!老夫誓要清理門戶!」
「冰人化身……難怪要派他來。」嵇煬拉住南顏的手,「走。」
南顏一點頭,借著召喚出的赤丘山之高,合身躍下穢谷核心。
幾十息的功夫,南顏忽感周遭的風聲開始放緩,這感覺極為難受,好似四周一切的生機都隨著自己墜落的加劇被剝奪了一般。
她久違地感到一股窒息之感,靈力亦一度失去控制,直直墜落進一片冰冷的、宛如無形的河水中。
無數喜怒哀樂的面孔向她眼前湧來,試圖鑽入她的腦海里,發出人死前最為凄厲的尖嘯。
「肉身給我、我要回去找那負心漢報仇!」
「我想見我女兒,讓我還陽!讓我還陽!」
「娘,你在哪兒……」
「惡賊,我說死都不會放過你,等我奪舍這生人,我就要回來找你了!」
南顏沒有見過地獄,但是她想如果真的有地獄,這樣即將被無數死魂試圖奪舍的痛苦,一定是最殘酷的地獄。
神魂動蕩之際,她感到一雙冰涼的手攬住她的腰,抱緊她的同時,對那些飢腸轆轆的死魂寒聲道——
「滾。」
更為凄厲的尖嘯聲從死魂潮中傳出,面前血紅的潮水分成兩邊,她很快被送上了岸。
昏蒙的腦海逐漸歸於平靜,南顏睜開眼,只見自己躺在一片曼殊花搖曳的石岸上,血紅色的花朵,彷彿來自地獄的哀歌,昭示著她來到了一處生人勿近的地帶。
黃泉川。
這裡的天地皆是一片血紅,她看到正上方紅雲翻滾,不斷傳來懷霜上師與陰祝鬼潮的交鋒之聲,估計不到片刻,那懷霜上師就會追殺下來。
她猛然坐起,卻看見嵇煬正閉目將被燬鐵箭穿透的手放進黃泉川中,河水翻湧,無數迷茫的死魂被吸納入他的箭傷處,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全然不似生人。
南顏一言不發地起身,而嵇煬氣息稍定,便叫住她:「阿顏。」
「我不是要走。」南顏道,「你療傷,我想法子擋他。」
連嵇煬自己都沒意識到,她說了不走之後,新湧入的鬼氣便漸漸安定下來,他定了定神,道:「懷霜乃第三衰修士,所修功法可吸納他人精氣靈力為己用,此法看似邪異,卻是被道生天認可,並不屬邪道,七佛造業書不修至伐罪篇,你傷不到他。」
南顏眉心一擰,這就是道生天掌控的天下,是非黑白皆由他們一口認定,順則昌,逆則亡。
「你要多久?」
「行徵還在外面,我需要點時間啟動蒼穹斷界,把無關之人傳出穢谷。」
「那這懷霜?」
「你不需要管,自會有人管。」
南顏愣了一下,隨後一種不安與悲喜雜糅的情緒浮現在臉上,她焦躁地四處張望了一陣,道:「就、就在這裡?」
嵇煬掌心的燬鐵箭傷口勉強癒合後,他從黃泉川中撈起一片菩提葉,那片葉子來自於上游,與南顏所得到的菩提葉一模一樣。
南顏本能地覆上心口,試圖感應到些什麼,道:「他還活著嗎?」
「天人第五衰,可超脫人世輪迴。南芳主無心亦能拖著傷體存世多年,何況佛懺主。」
嵇煬話音一落,穢谷上方,便有一片冰霜侵蝕而入,懷霜上師猙獰面孔衝過無數陰祝的攔阻,手中持著一桿冰矛直直朝南顏殺來。
南顏即刻催動佛言枷鎖,試圖抵擋一陣,卻在他冰矛一掃之下,先就粉碎殆盡。
……靈力差距太大。
懷霜上師獰笑道:「老夫不信,你的命數會比你娘的還大!下去陪南家列祖列宗吧!」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懷霜上師堪堪離他們十丈遠時,黃泉川兩岸的曼殊花海里驟然飛出無數條佛言枷鎖。
起初南顏還道是自己的術法湊效,下一刻,卻見懷霜上師面容一驚,身形連連閃躲,手中冰矛亂揮,但三五息後,他便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高高提起。
南顏:「這……」
嵇煬:「平心而論,我抓緊時間恢復傷勢不是怕懷霜,怕的是佛懺主。」
南顏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怎麼說?」
嵇煬一邊畫著詭異的符文,一邊面露感慨地回憶往昔:「我當年得以出穢谷,是承他請託保護你,可後來情不自禁,監守自盜……若將心比心,我是佛懺主的話,必會殺了違諾之人。」
南顏:「……我還沒見過你這麼緊張過,長輩們說我的性情同父親相似,雖如你所言,他是沒了佛骨禪心,不好穩定心性,但作為佛門高僧,也不至於直接動手吧。」
嵇煬:「那你知道沒了心意味著什麼嗎?」
南顏:「會缺心眼?」
嵇煬:「……」
南顏:「貧尼片面地以為寂明上師脾氣還挺好的。」
她說到這兒,遠處被無形異力掐住脖頸的道天上師直接被兇狠無情地摔進地底,肉身難承佛言枷鎖之力,直接被碎片,元神倉皇逃竄未遠,迷霧中一條血色佛言鑄就的血蓮剎那間飛出鎖住那元神直接丟入黃泉川中,立時無數死魂與陰祝撲了上去,道天上師的聲音在慘嚎中逐漸消亡。
「……至少比我娘好。」南顏補充道。
……這可是天人第三衰,諸洲之主的等級。
嵇煬:「誠如長輩所言,你的脾性確實不是隨南芳主。」
隨著遠處的佛言枷鎖化作片片殘紅的光影飄散天地間,上方充耳的鬼嘯聲倏然一頓,隨後整片天地都安靜下來,只餘下黃泉水潺潺作響。
嵇煬抬手虛虛一拂,上游處的紅霧撥開來,南顏隨後看見輕輕搖曳的曼殊花海盡頭,一株菩提孤獨地靜立在那處,風一拂過,帶起片片菩提飄落至黃泉川中。
南顏無措地用目光詢問了一下嵇煬,後者輕握了一下她的掌心。
「我君臨黃泉川之前,若黃泉不渡盡,他便永世無法離開這裡。」嵇煬起身朝另一側走去,「去吧,需要我的話,我自會找你。」
南顏在原地停滯了許久,才徐徐穿過花海朝著那株菩提木走去,待她遠遠看清楚之後,便發現這一株菩提,每一片葉子上都寫著一句梵言。
她終於有了返本歸源的感覺,完整的七佛造業水亦是唾手可得,可她並沒有這個心思。
待視線從樹冠上離開,她忽然腳步一僵。
樹下背對她坐著一個人影。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在那裡的,只覺得他便如天地間唯一一抹蒼白,沒有人知道他錯過了多少,也沒有人知道他痴等了多久。
佛懺主、禪師或……父親。
南顏幾度欲開口,卻不知道從何喚起,最後卻是寂明先開了口。
「她失約了,是嗎?」
南顏啞然失語,在她抿起唇,重重點頭的同時,一串佛珠從寂明袖下滑落在地,斷了開來滾落滿地。
「我娘的舊友們,想為她招魂聚魄,若……若禪師願意,請隨我回卯洲,為我娘聚魂轉生。」南顏輕聲道。
菩提葉颯颯飛落,蒼白的髮絲落在眉間,一雙清凈的雙眼映出漫山遍野的紅,眼底的微光與那些鮮活的紅色一併徐徐凋謝。
寂明輕輕搖頭,就在他起身時,南顏感到她看到的並不是個持心守戒的佛者,僅僅是人間一個倉皇的過客。
「可我不想她往生極樂,只想她同我一起留在濁世凡間。」他起身間,常年青翠的菩提葉漸次變黃枯朽。
南顏彷彿意識到什麼,猛地上前兩步:「為何散盡功德?」
佛者修行為成佛,修至寂明這般,便是此生無法破解,圓寂後也自然得證真佛。
證真佛,是所有佛者最終大願。
寂明的眼中並無悲喜,遍野飛散的枯朽花葉里,他低聲許誓。
「古佛在上,曾批吾命——生如殘燈,長夜寂明。吾修道九百年,渡人渡魔渡蒼生,願舍九百年功德,換一人轉世凡塵,換吾重拾七情,換吾生殺愛恨,換吾立地……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