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有常,晝夜不休,此乃天則。
這是人們所認知到的修界中,古往今來雙方實力最高的一戰。
無形的光影從宛如一面藍鏡的海面上鋪展開來,一半是星光抱月掛於夜幕,一半是朗日在天懸于晴空。
「我曾不喜與人爭鬥。」
應則唯早料到有這麼一日,南頤與敖廣寒來向他尋仇時,他未有幾多抵抗,以赤帝妖心證明了無人可殺他後,便再不纏戰。
不好戰,是因為他從不覺得有誰能打敗他,早已註定的結果,無需再通過爭鬥來證明。
除了寂明,這個在道尊時代便被視為大敵的佛者。
「他們為了道義來殺我,佛懺主,你為了什麼?」
寂明的目光穿過蒼白如雪的長髮,從晝陽落在黑夜源頭,道:「為私仇。」
他想得沒有那麼多,答得亦很簡單,就是一場陳年的私仇。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應則唯輕笑一聲:「我原以為你我之間,應是一場眾生論道之爭,僅僅懷著私仇來尋戰的人太多,因格局之限,縱我應戰,亦無懸念。」
「還是有的。」寂明語調平靜道,「你活著,我不放心去陪她。」
細微的痛楚自心底蔓延開,隨後被一股無可名狀的憤怒壓下。
——你難過嗎?因為你心裡有他?
應則唯問著他心裡被封住的那顆本該屬於南嬈的赤帝妖心,隨後又自嘲荒唐。
他們是不是有約,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又有……什麼關係。
道生天的主人道:「請賜教。」
天人第五衰的交鋒沒有傳說中那般毀天滅地的開場,雙方同時闔目間,經年的陰謀與恩怨就此結算。
「開始了。」整個人界,只有極少數人能穿過附近被牢牢封鎖起的空間看到這場決戰。
外人所看到的,唯有黑夜與白晝水火不容地在天穹之巔互相吞噬,一方流雲翻卷,一方星斗逆旋。
而天穹下一片灰色的混沌在海面上擴大,風雷雨電,金木火土,加之以無數碎片般的虛空凝成一片球形的風暴,將靠近的一切捲入其中。
「我從道尊那裡學到一個詞,叫忌妒。」
「那年,道尊仍是修界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他說,珈藍古佛有一個弟子,生而不識七情六慾,修行無心魔,破界飛升指日可待。」
「有多少凡生想要如你這般,不識七情,心中無塵。」
「道尊殺不了你,因為他放不下忌妒。」
言語間,應則唯並沒有刻意去做什麼,足下便浮現丹器符陣四方道印。
道門之術,極求均衡,以丹道凝神,以器道為刃,以陣道守勢,以符道造化,最正統的攻守,面對與逆佛的惡戰,兩個人,便宛如一場戰爭。
「破界飛升,成仙成神,是你們的願想,不是我的。」寂明抬眸,虛空風暴的上方,耀目的天日染上一層血色。
「道尊是這樣教你,同長輩說話的嗎?」
話音落,源自無數黃泉罪業的鎖鏈自血日散出,一路摧枯拉朽地擊潰四道符印,在其身外三尺交織出火花。
坍縮的聲音在這樣的絞殺中尤為明晰,他倒是忘記了,修道年華最輕的伐界六尊之一,亦曾是他所未能望其項背的高山。
「道尊教我的是,斬了七情的人,才可證第五衰。」黑與白,兩種墨色自應則唯足下逸散而出,隨後他竟是撤去了周身靈氣防禦,任由三五條罪業鎖鏈穿肩而過,面上浮現一絲古怪的笑意。
「時隔多年,我仍是好奇,你入第五衰時,究竟識不識七情?」
墨色瞬間圈出一片圓形的海域,而轉眼間,海洋與天空驟然逆轉,隨後,整片天穹的海水轟然砸下,亂潮狂涌間,應則唯腳下的影子三分而出。
「神髓三身像。」寂明喃喃一念,眉間輕皺,抬掌往下一按,罪業鎖鏈凝為一頭渾身鐵鑄、不斷滴血的孔雀,朝著那不斷成形的三身像衝去。
就在他正試圖以一身封住應則唯三道化身時,背後的亂飛的海水中,一個女子身影撥開雨簾沖了過來。
寂明未回頭,心念一動,一道伐業佛言正欲斬殺來犯之人時,那女子驀然發出一聲笑。
「寂明,好久不見。」
這聲音……
遲疑了一瞬間,寂明猛然回頭,正撞見他想了那麼多年的那張面容。
只是靠近的那一剎,「南嬈」的臉上便浮現出一絲陰狠的笑意。
「父親,別信她!!」
隨著遠處虛空破裂的響聲,南顏的聲音傳入,寂明下意識地一偏,一把漆黑的、充滿魔氣的長劍便穿心而過。
心魔女大笑出聲:「晚了!」
長劍穿心,即刻融解,化作無數黑藤囚籠,瞬息將寂明整個人困在其中。
「看來是識七情的。」應則唯斬斷那孔雀一翅,見此情景,單手朝天一指,正是召喚道天劍陣,意欲一舉滅之。
「你以為我為了迎接你出關,準備了多少年?」
心魔女緩緩飛至應則唯身後,正急不可耐地等著他殺一個天人第五衰的修者作為餵食她的餌料,聞言冷笑道:「難怪你偏生要把心魔化作南嬈的模樣,原來不止是你一人的心境漏洞——」
「你錯了。」
心魔女一怔,隨後猛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心口冒出的一截魔氣凝成的刀尖。
神髓三身像,共有三尊,道身像、儒身像、魔身像,分別象徵其所修三法,而魔身像最先凝成,一成形便朝著心魔女一刀斬去,毫不猶豫地斬殺了她的魔核。
應則唯接住南嬈的遺體,對著不斷潰散魔形的心魔女道:「心境漏洞是他的,不是我的。我……從無心魔。」
「你……」心魔女好似明悟了什麼,驀然放聲大笑,「可你終究是自欺欺人,記住我是你心底擺脫不了的魔,我們終將會在十八層地獄……再會!」
漫長的疲倦,漫長的等待,這張面容,他終究是要忘記了。
「你大概也不屑於我的緬懷。」應則唯蓋上南嬈緊閉的雙眼,淡淡道,「不過你現在,可以長眠了。」
心魔消散,他的心境終於徹底圓滿,一身修為不斷灌注在頂上周天行吟劍陣之中,卻不料驀然一道刺目的火光沖入戰場。
「把我娘!還給我!」
這人影來得太快,剎那間一張相似卻無比鮮活的面龐沖至身前,直接從他手中將南嬈抱走,趁他氣凝劍陣與三身像無法移動間,放出一道劍氣朝他的面門斬來。
此地所有的地方都被兩強相爭封鎖,至少在他同寂明的決鬥結束前,絕無可能有任何人沖入。
除非,這孩子早就在了。
「拉我回去!」南顏是識時務的,揚手一片來自於佛骨禪心的菩提金葉,朝著困鎖寂明的魔氣囚籠飛去,隨後便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入一團紫色的妖光中。
被打斷了劍陣凝成,應則唯拭去頰側一絲劍痕割傷流下的血,轉身朝著南顏的方向一指。
「鎖。」
南顏的身形剛沒入一半,紫色妖光便好似被什麼巨力擠壓一半,立時潰散。
「莽撞。」
應則唯似要動手剖心,卻不料下方魔氣囚籠直接炸開,一條血色的佛言鎖鏈直接鎖住他的脖頸往下一扯。
「佛懺主,你可知九獄不開,吾不入地獄——」
「那就入極樂。」
南顏回身一望,只見應則唯整個人被寂明拖入深海之中,剛鬆了沒一口氣,便見一條黑影朝自己衝來。
應則唯?
南顏很快反應過來,那人影雖有應則唯的樣貌,但卻披甲持刀,一身魔氣,只是一尊身像化身。
她也沒有急著走,飛快地把南嬈的遺體收入虛空界位後,一身化身修為盡展,周身兩面佛催至巔峰,抬手一擋。
剎那間,佛氣、魔氣,震絕四方,南顏直接被這一刀斬進手骨之中,但七佛造業書佛氣瘋狂運轉之下,退後數百丈後,到底還是擋住了這一擊。
「南顏!」
兩道被一紫一紅的靈氣包裹住的身影殺來,硬生生將那魔身像逼退後,回到南顏身側,一邊給她時間服下丹藥,一邊盯著那魔身像。
「沒事吧?」
「皮外傷,這東西的修為……恐怕在化神第三衰至第四衰之間。」
這時一隻紙鶴穿過暴風驟雨飛到他們身邊來,傳出的竟是墨行徵的聲音。
「長話短說,這時我師尊的神髓三身像,分別為魔修、儒修、道修,每一個都是宗師階修為,其中魔身像還是這三尊中修為最淺的,萬不可大意。」
三人抬眸望去,只見那魔身像身後的海面下,漸漸浮起兩尊石像,很快石皮剝落,露出餘下兩尊神髓像。
道身像,儒身像,魔身像。
魔身像身披甲胄,頭戴面具,手執一口不斷湧出鮮血的長刀。
儒身像峨冠博帶,面容庄肅,指間轉著一根竹管毛筆。
而最後凝成的道身像落在後面,與應則唯本尊幾無差異,當他一黑一白的雙瞳穿過眾人落在南顏身上時,南顏便感到一股空前的壓力。
殷琊直接叫出聲:「這人不是道修嗎?儒法和魔道也有這樣的修為?」
紙鶴里傳出墨行徵苦笑的聲音:「道生天千年來只出了兩個有諸道通修資質之人,若師兄在的話,還好應付些。尤其是那尊道身像,雖被佛懺主壓了一半,尚未凝成,但卻擁有我師尊一魄,相當於半身。」
此時這三尊神髓像尚沒有動作,看起來剛剛是被寂明打斷過一次,還在等待靈氣成形,不過成形之後,他們就極難對付了。
南顏三人一邊和他們拉開距離,一邊觀察剛剛寂明將應則唯本尊拖入深海的地方,此時那裡形成了一大片極為可怕的漩渦,讓人見之便心驚不已。
南顏看明白了局勢,道:「父親剛剛應該是避開了被那心魔襲擊的要害,單論修為,我相信父親可以壓制對手,不過麻煩的是應則唯下去前把這三尊像送上來了。現在此地被封鎖,如果在下面戰果分曉前,讓這三尊神髓像取到佛骨禪心,那……」
毫無疑問的,三心合一,應則唯幾乎無人可敵。
「那沒辦法了,拖時間吧,我猜這會兒龍主他們已經開始著手去破解周圍的虛空封鎖了,不過外面到處都是鬼物作亂,也不能太指望他們,得找個地方藏起來。」
被封鎖的海域在子洲與寅洲之間,甚至圈住了寅洲一小塊海岸,雖然極為遼闊,但終究是有邊界的,不可能一直逃跑。
「對了。」殷琊靈機一動,指著剛剛須彌黿所在的方向,「我們躲進須彌黿的內殼裡,它體內有須彌無限界,保存的是妖族的血脈晶核,你就躲進它體內,同為妖族,它……嗯?」
南顏見殷琊忽然神色劇變,隨後神識鋪開一看,驚道:「它想撞寅洲海岸!」
殷琊直接一桿大旗揚開,怒道:「須彌祖靈,我等已在與道生天竭力鏖戰,你應當派遣妖國大軍助我等抗敵,為何仍要撞沉寅洲?!」
須彌黿蒼老的聲音傳來:「赤帝亦為吾族死敵,所謂寅洲,合該歸還吾妖族。」
「去你祖宗的,你就是欺軟怕硬!」殷琊氣得直跳腳,扭頭道,「求妖不如求己,須彌黿體內無限界中有一枚命核,是這老烏龜的命根子,你若能拿到命核,便能殺了它阻止它亂竄,也能操控它體內的須彌無限界,便是我們攔不住那三身像,他們也找不到你。」
此時那魔身像彷彿知曉了他們的意圖,轉頭一刀劈開儒身像上的石封,再回頭看了一眼那道身像,後者微微點頭,隨後魔身像便與儒身像一同先追了上來。
「來了。」
儒身像較魔身像顯然更強一些,青光連閃,瞬息便近他們五里之內。
殷琊也察覺到那儒身像貌似極為不凡,對穆戰霆道:「兩個,你一個我一個,明白吧。」
按正常戰術來看,遠攻對遠攻,近戰對近戰,穆戰霆肯定是更適合去對付那尊魔身像。
穆戰霆看了一眼,道:「明白明白。」
殷琊覺得大事上他還是拎得清的,點了點頭,剛花了一個呼吸的功夫化作狐形,就見穆戰霆一個調頭,掏出一張光芒黯淡的屏風便朝著儒身像飛了過去。
穆戰霆:「孫子誒~來斗詩!」
殷琊嘴角抽了抽,回頭問南顏:「你覺得他是按我們的計划去打的嗎?」
南顏:「……他是按自己的理解去打的。另外,他手裡那東西,我沒看錯的話,是申洲的鎮洲之寶萬詩屏嗎?」
殷琊:「我悔不該勸他去收服這寶貝。」
南顏:「難怪那屏風上寫滿了粗鄙之語……不是你快去幫他,這可不是尋常儒修!他會被打死的!」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