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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命

「這東西叫同命鎖,若是你覺得心上系著一個人,就把同命鎖給她。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東西不祥,索性叫它一屍兩命鎖。」

「我父親造出它時晚了一步沒能用上,到了我這一代,卻不曉得該給誰了,怎麼?你想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嫌我,多大的人了,我自然是識相的。不過話說回來,我釀的酒這麼多,你怎麼就只喜歡蟬露悲?」

「一種酒喝多了,總會苦的。」

灼骨的火焰彷彿織成一張張曾敗在他手上的人臉,他們或悲或怒,或破口大罵,或苦苦哀求,最後凝聚成一個擦肩而過的幻影。

「……你挖了這麼多心,可你自己的心呢?」

應則唯徐徐環視四方,他馬上會被燬鐵之火焚燒殆盡,而這些死敵卻沒有一個人為此而歡呼。

如果有什麼人是最想殺他的,敖廣寒必然是其中之一,然而此時他亦沒有懷恨出手,只寒聲道——

「你對南嬈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毀我道心,補我大業……殺她,我並不後悔。」

常人受燬鐵焚身,須臾間便灰飛煙滅,但應則唯畢竟修為強橫,燬鐵之傷已無可挽回,但仍未當場死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鬼氣已然開始潰散的嵇煬,道:「心藏燬鐵,我死後,你亦會神形俱滅。心藏燬鐵……心藏燬鐵……

南顏臉上一片空白,她近距離接受過一小支燬鐵箭之威,曉得那是何等的痛苦,卻沒想到嵇煬為了等這一刻,竟將燬鐵藏在心裡。

而同命鎖發動,燬鐵被取走的剎那,他也會同時被燬鐵燒得神形滅絕。

這樣的情,這樣的命……你要我怎麼還?

滿溢的血腥已染透南顏半身,手指顫抖地抓緊了嵇煬的後背,道:「少蒼、少蒼……哥!龍主!你們救救他!救救他!」

早在南顏說話之前,穆戰霆和殷琊就已經臉色難看地沖了過來,穆戰霆試圖以大日火精吸收殘餘的燬鐵,但他埋心太久,五內早已受燬鐵摧傷,即便強行吸納,也是杯水車薪。

「你到底——」

「無妨。」嵇煬仍是不願讓南顏看到他現在的模樣,回頭對著應則唯笑了笑,「師尊,失去人心的你或許很強,可留戀紅塵的我,終究還是贏了。」

他這個徒弟,固執,偏激,不擇手段,他一直不願這個徒弟像他,但仍是不得不承認他是世上同他最相像的存在。

可即便他們是如此相似,他們將死時,一個舉世皆敵,一個卻有相知相守之人團團相護。

「放棄位列仙神,溺心於紅塵,可值得?」應則唯凝眸問道。

「眾生寒來暑往,本無恆強,便是神,也終將會隕落。」嵇煬答道。

「好。」

這一聲逸嘆,眼前的一切終於逐漸模糊起來,隨著雙手開始化為火焰光塵漸漸消失,應則唯卻低低笑出聲。

宛如被激怒的熊熊烈焰燒盡了他最後一絲靈氣,一抹虛無縹緲的笑意湧上眼底,竟是到了窮途末路,也不曾有過半分後悔。

「少蒼,最後教你一課——神的確會隕落,但神,絕不會隕落於凡人之前。」

所有人都為之色變,而下一刻,整片天穹轟然一落,而與此同時,嵇煬眼中神采一空,慢慢放開了南顏,身形徐徐浮至半空。

「少蒼?」

南顏想伸手去抓,卻不料手中抓了個空……對方好似沒有實體了。

嵇煬心口處的燬鐵之傷,隨著應則唯的第五衰靈氣飛散而迅速恢復痊癒,但眼底的神色卻越發空靈漠然,便是聽見南顏在喊他的名字,也只是疏淡地回頭看了一眼,便向天穹上的酆都飛去。

「那幾個人,還不足以讓真正的酆都大帝誕生。天人第五衰的獻祭……才足夠。」

應則唯看著嵇煬,火焰燒盡了他的身影,卻留下了他最後依然歧路無悔的聲音。

「道生天,總有一個人,是要成神的。」

道生天之主,修道六百四十七載,此身為祭,取諸於天地,還諸於天地大道。

「他……竟要獻祭自身成就酆都!」敖廣寒不多言,直接抓起穆戰霆,等到再想去抓南顏的時候,她竟跟著嵇煬衝進了那不斷成形的酆都。

穆戰霆急得去抓她,卻不料神魂一陣不穩,那酆都好似在招引他的魂魄,稍微靠近就彷彿被吸進去一樣。

敖廣寒也同樣追了片刻,卻發現南顏靠近酆都時並無散魂的情形,只得暫時放棄,帶著其他人離開了酆都的範圍。

「龍主,嵇煬會怎麼樣?」

「怎麼樣?」敖廣寒暴躁道,「應則唯是什麼樣,他就會變成什麼樣!」

「哈?」

這時遠處那朵寂明留下的紅蓮徐徐綻開,一股佛言形成的光柱嗡鳴一聲從蓮心飛出,頂天立地地將整個酆都擋住不讓它落地。

隨後,寂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那紅蓮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南顏離去的方向。

「寂明!你怎麼不把南顏帶出來?!」那酆都之內一看就是九死一生,敖廣寒氣得恨不得大罵。

寂明望著那蒼穹上的冥府大地,好似早已知道會如此,道:「這是阿顏的天命,你,我,眾生,都無法插手。」

……什麼意思?

……

南顏發現自己進入酆都之後,便沒有了影子。

她彷彿變成了城中那些重重鬼影中的一員,感受不到什麼靈力,但也不會被鬼物攻擊。

那些鬼物大多滿眼茫然,周身散發著不祥的黑霧,而她卻是凝實的人影,走動間腳下落下一道道瑩白的微芒。

她追著嵇煬而來,但來了之後便失去了嵇煬的蹤跡,反倒是四周的冥府風景,越發像她所在的凡塵。

一步一步地在酆都中行走,周圍的鬼影竟也有了幾許煙火氣,挑擔的小販、荷鋤的農人、沽酒叫賣的娘子,若非死狀千奇百怪,她甚至還以為這是哪裡的人間。

「不對,這太奇怪了。」

兩個打鬧的小鬼從南顏腿邊跌跌撞撞地跑過時,南顏才停下步子來,面上的震驚之色越發濃郁。

她在幽泉川看過類似的城池,但那裡的惡鬼只知道吃人,而這裡卻更像原來的人世一般。

南顏沉默了一會兒,試圖和道旁乞討的鬼交談:「請問,這裡是?」

那窮鬼抬起一張缺了一半皮肉的臉,道:「來都來了,竟不曉得這裡是冥府,當真是個糊塗鬼。」

「冥府?」

「是啊,等過段時間,整個人世都是冥府的。」說完,那乞討的窮鬼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陣狗叫,呸了一聲,撈起地上的破碗一瘸一拐地離開,「真是晦氣,活著的時候沒錢,死了還要繼續當窮鬼,還是去城門口吞幾個新來的鬼填填肚子吧……」

南顏叫住他:「你不能離開酆都嗎?」

那窮鬼忽然嘻嘻笑道:「那你超度我啊,我是被野狗咬死的,你去殺了街尾那兩條野狗,完成我的心愿,我就能離開酆都了。」

隨著他說出這句話,南顏忽然看見他生前的種種。

窮鬼生前因好賭,敗盡家財淪落街頭,某日在街上閑逛,瞧見巷角的一對野狗生了一窩崽子,趁野狗外出覓食,一時饞蟲起,便將小狗打殺吃光了。而入夜時,窮鬼腹痛不止,被這對野狗尋上來,一個咬爛了他半張臉,一個咬斷了他的喉嚨,互相扭打而死。

「看你的樣子,好像是外來的修行者,在冥府世界裡,聽說只要修行者超度了足夠數量的惡鬼,便會化作自己的功德,功德足夠多,就能直接飛升。怎麼樣?那兩條不過是野狗罷了,打得他們灰飛煙滅,我馬上就會變成你的功德。」

南顏低頭沉思了一會兒,道:「多謝指點。」

「這就對了嘛。」那窮鬼忽然興奮起來,拿著破竹棍指著巷口的野狗道,「就是那兩條臭野狗,打,狠狠地給我——」

窮鬼話未盡,南顏便面無表情地一掌蓋上他的天靈,表情凝固了一瞬,便徹底灰飛煙滅。

周圍的鬼物看了這邊一眼,但大多臉上木然,很快便各行其道。

南顏慢慢走向街尾,那兩條滿腹怨恨的野狗迎上來,漸漸周身的黑氣散去,魂影也變得清澈起來,朝她嗚嗚地搖了搖尾巴,便化作光點超度升天去了。

南顏看到兩顆小小的金色光點融入到體內,隨後她愕然發覺,自己長年累月積壓的業力減弱了一小絲。

七佛造業書從一開始就是一條絕路,依靠誅魔除惡修鍊的同時,體內也會積累無數業力,那業力能使人強大,但也能使人最終墮落為一個只知殺戮的瘋子。

有佛骨禪心在,南顏並不怕心境墮落,但業力也會讓她無緣飛升,但這裡度化亡者的功德,卻能讓她的業力消減。

「原來如此……」南顏低頭看了一眼手心徐徐發光的逆演輪迴鏡,「這是你給我的獎勵嗎?如果我渡化了嵇煬,是不是,我就可以功德圓滿,成就真佛身了?」

逆演輪迴鏡仍然安靜地旋轉著,似乎並未否認。

南顏握住手心,心中有了決斷。

不斷添了新鬼的街頭,好似熱鬧了些,一片烏壓壓的鬼魂里,散發著濛濛白芒的身影尤為明顯。

「請問,你看到嵇煬了嗎?」

「大概比我高這麼多。」

「對,他的眼睛是紅色的。」

一路問下來,所有的鬼物,便是惡鬼厲鬼,也樂於同南顏交流,但她始終沒有得到什麼線索,直到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原來酆都也會有雨啊……」

鬼魂們漸漸加快了步伐離開了,很快便只剩下南顏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頭,茫然間,她頭頂上罩下一片陰影。

她抬頭一看,發現是一把傘,順著三骨回身看去,卻發現撐傘的人竟是南頤。

「舅舅!」南顏驚喜不已,「你原來在這裡!」

南頤的反應有些慢,但仍是認得南顏的,溫聲道:「阿顏怎麼來這裡了,舅舅送你離開吧。」

南顏一怔,道:「舅舅你不跟我走嗎?」

南頤輕輕搖頭,並未回答南顏的問題,道:「應則唯呢?」

南顏咬了咬下唇道:「灰飛煙滅了,我們給你們報仇了。我會請父親給你補完魂魄,我們還能——」

「姣娘在你這裡吧。」南頤似乎不願多言,他說話的同時,南顏袖中飛出兩枚種子,其中一枚泛著淡藍色的光。

南頤溫柔地看著它,片刻後,道:「我沒有什麼執念了,只想讓阿顏此後平安。」

「舅舅?」

南頤笑了笑,身形漸漸化作光點融入到另一枚種子中,同時一大片金色的功德光螢飛入南顏體內。

「我知道你來是為了找誰,不過,他已是這片冥府的神,舅舅希望你就算喚不醒他,也能有一條退路。拿上這把傘,去見見你外祖父吧,我們都會幫你。」

南頤沒有說更多,在南顏挽留之前,便已融入種子消失了聲音。

南顏彷彿有所悟,將種子收好,拿起懸停在身邊的紙傘繼續向前走。

周圍的光景漸漸變了,很快她看到了一片迷霧中的海岸,岸邊的礁石上站著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

這男人一雙鳳眼,面容頗有些煞氣凌人的意味,但神情卻是十分柔軟地遙望著遠方滄海外盤旋的重明鳥。

南顏無需判斷,就知道,他是赤帝,是她的外祖父。

「你來了。」赤帝並無多言,彷彿也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一般,道,「孤當年為道尊所謀害,這一縷魄念在此,也當是為後人謀一條生路。」

南顏心裡有些酸楚,抬頭看了一眼那悲鳴不已的重明鳥,道:「那丹楹外祖母呢?」

赤帝的神情有些寥落,道:「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即便我後來才知曉,那年我朋友兄弟的死,是歲寒子偽造妖族所為,用以激怒我去向妖族復仇。」

南顏無法勸些什麼,家國覆滅,無論是什麼緣故,丹楹外祖母都不可能原諒他。

「那祖父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赤帝冷笑一聲:「冥府里所有亡者都會自行知曉一切,歲寒子已經得到了他迴避多年的懲罰。雖說做出這個決定的酆都大帝孤很欣賞,但他出自歲寒子門下,孤不信任他。你這傻孩子,渡他做什麼,乘此機遇飛升上界,豈不是更好?」

南顏不語,赤帝見她固執,低嘆一聲,同樣化作了南顏的功德。

「孤本以為親手寵大的女兒,終於不再是個痴兒了,沒想到外孫女卻是……罷了,去吧。」

就在赤帝消失的瞬間,南顏看見遠處盤旋的重明鳥忽然朝她俯衝而來,近前數丈時,便同樣化作光點分散開。

丹楹始終沒原諒赤帝,但還是跟著他離開了。

南顏獃獃地在海邊站了許久,忽然頭頂上覆上一隻溫暖的手,緩緩揉了揉。

「你看,你外祖父活該吧。」

這聲音輕俏而熟悉,南顏猛然睜大了眼,然後毫不猶豫地回頭抱了上去。

「好了好了,多大了還撒嬌。」南嬈的模樣仍然一如往昔,甚至一絲鬼氣也無,微笑地看著已經長大的女兒。

左右南顏是不管了,一聲聲的娘叫夠了,才紅著一雙淚眼抬起頭看著南嬈。

這一次不需要確認,再沒有什麼心魔,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母親。

「娘,你別去極樂凈土好不好?我不要什麼功德,就養著你,讓大哥二哥一起養著你。」眼眶發酸,這麼多年了,南顏這會兒才終於露出小孩子的一面。「我就只有見你這一個願望了……」

「我可以不轉生,可是你確定,你來這裡只有我一個願望嗎?」南嬈溫柔地摸著南顏的發頂,道,「酆都若真的落下了,這城裡可熱鬧了。答應我,別讓那幾個崽種為了我的美貌再打到我跟前來,可以嗎?」

「……娘。」

南嬈:「放心吧,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是一段孽緣弄得生無可戀,你娘可不一樣。」

南顏:「嗷?」

南嬈正色道:「你娘有好幾段孽緣。」

可不是嗎,有一段兒還直接讓她安詳去世,死後仍然浪得理直氣壯,不愧是世上男兒聞之色變的南芳主。

「娘,我有個事兒想跟你說。」南顏道。

「你說。」

「父親就在城外,他第五衰神識通達天地,應該已經感應到你了。」南顏補充道,「他畢竟是佛修,而且修為比我高,我算想超度你,他也不會讓你去極樂凈土的。」

南嬈略一沉默,回想起了她這段陳年虐戀,抱起南顏使勁親了兩口,丟下兩片功德轉身就跑:「去他媽的極樂凈土,我不去!閨女,你知道我托生在哪家,來生見!!」

天空依然是濃雲掩跡,南顏的心卻忽然晴朗起來,她扔掉了傘,一步踏出,下一刻,她看到了一片似有印象的雲梯。

雲梯前靜靜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他站在那裡,就彷彿是整個酆都的縮影。

南顏一言不發地走到他身側,側眼看去,只見嵇煬那雙曾流蕩著笑意的眼眸此刻黯淡下來,瀰漫起了一層仿若混沌的灰霧。

「收手吧,把那些尚帶著生氣的魂,都還給眾生。」

嵇煬彷彿又回到了南顏曾在逆演輪迴鏡中看到的,那不近人情的高傲少年,只是此刻他的神色更加冷漠,更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冥府之神。

「你看到了,亡者的世界,終究比生者的單純些,不是嗎?」嵇煬面前的雲梯漸漸被灰霧籠罩,道,「我以為我已經把你刻進骨子裡了,沒想到忘得這麼快。」

南顏安靜地看著他,嵇煬斷斷續續地說起了他本不願多言的話。

「剛剛那一下,我有想過真的讓他殺了你的。」

「我想要的太多,你能許我的太少。」

「我都不知道,拿什麼留住你。」

說到這兒,嵇煬眼裡的混沌之色越濃。

「很可笑吧,我就算到了你我第一次見的地方,也慢慢記不得了,你又拿什麼渡我?拿什麼阻止我?佛經還是人間正道?」

南顏仍然沒有說話,嵇煬最後蒼涼地笑了笑,轉過身,剛邁出一步,左手卻被南顏拉住。

「這一次,我不渡你。」

「……」

「他們說的對,一千句一萬句塵世凡生渡如何,都比不上一句不相離、不相棄。」

南顏一字一句地說著,身上的功德金光點點飛散,漫天螢火里,她的眼眸發亮。

「諸天上界,極樂凈土,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就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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