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用來養涅槃之種的瓊脂玉露快用完了,需得去海外冰原取一趟,少則三五日,多則十來日。妖國靈氣充沛,最適宜這種子生長,舅舅和舅媽就託付給你了,我會儘快回來。」
「可我忙著妖國的千秋大祭,得點育族裡的幼崽開靈呢。」
「沒事沒事,種子靈性已穩,等到它抽芽開花就好。」
彼時殷琊聽南顏絮絮叨叨講這些時,敷臉的間隙瞥了一眼南顏珍而重之抱來的那盆涅槃之種,只覺得是小事一樁。
「知道了,就像養水仙似的對吧。」
……
經過道生天禍世,各大勢力普遍都表現出一種虛假的姐妹情,也正是為了加深同人族的戰略合作,妖族的各族首領在九色鹿的建議下,便借著千秋大祭,邀集了各洲的勢力前來赴宴。
當時殷琊是真的覺得這只是大家一起吃個飯為虛假的友誼幹個杯什麼的,沒想到那操著一口女神音的雄性鹿尊卻把他叼到角落裡教育了起來。
——妖族四大圖騰血脈稀少,依我看,各族的青年俊傑十分水嫩,聽說你和人族極為交好,為了妖族的延續,你懂吧。
殷琊不是很想懂,但狐狸精的角色定位讓所有妖族都覺得他一定懂。
「……所以這就是你騙戰霆帶著一干青年俊才來談詩論道的理由?」
殷琊道:「這都是次要的,老三你得幫我,讓南顏知道我把她舅舅舅媽養焦了,她回來得剷平我的臉。」
連夜被抓來妖國的嵇煬覺得這的確是個大事,被殷琊一路躲躲閃閃地帶進偏殿里,觀摩了許久南顏託付的涅槃之種,道——
「我記得上回見它,還不至於如此慘烈。」
殷琊:「我昨晚喝酒前也記得它長得像個水仙似的。」
嵇煬:「那你是怎麼一夜之間把它養成了個水鬼的?」
殷琊陷入了沉默,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昨天千秋大祭,來的人族修士太多,他被九色鹿叼著到處陪酒賣笑,完了好不容易閑下來就去找穆戰霆和一群相熟的年輕人訴苦,一眾大齡未婚男子們鬧到半宿,他便不勝酒力睡過去了,次日醒來便看見涅槃之花就沒了,水盆里就剩下一小撮灰塵。
「我明明在這朵水仙上設了禁制屏障的,有個風吹草動我立馬就感應到了,怎麼會無聲無息地就變成了這樣呢?」殷琊抓著頭髮崩潰道,「南顏還有幾天就要回來了,你得幫我把這花養回來!」
嵇煬看了一眼案發現場,支著下巴想了想,道:「鳳凰有賜人以涅槃重生之能,前些日子我瞧舅父舅母的精魄已經凝聚,只是尚未蘇醒,按理說涅槃花開,魂魄成形,若是流散在外,也許會化作遊魂附在某個人身上。」
殷琊充滿希冀道:「那麼——」
嵇煬:「阿顏是央著我按人道輪迴來培養二位尊長的,若是離盆出走,多半是暫時寄魂在人族身上了,你知道我不方便見外人,不妨去問問昨夜來宴會上的人族賓客,我便暫時寄於鏡中,你帶我去探查夢境便是。」
殷琊心情沉重地拿著鏡子出了門,問了問伺候的小妖,竟然發現那些人還在睡。
他回憶了一下,昨天鬧到太晚,還祭出了妖族的千年陳釀,估摸著不到天黑這群人怕是醒不來。
於是他便就近先摸到了穆戰霆的房間。
打開穆戰霆的房門是需要一定的勇氣的,殷琊在門口站了好久,總覺得這扇門裡散發著一種邪惡而可怕的氣息,開了一條縫瞅了一眼便縮了回來。
穆戰霆正躺在書桌上睡得昏沉,四面牆壁上均有墨寶留存,字字頑石,看一眼便硌得人心口發疼。
他此刻正囈語著:「太白兄何必謙虛,不敢當不敢當……唉杜兄、杜兄快起……」
……你哥斗酒詩百篇,誰家都當自家眠。龍主呼來不回頭,自稱前世是詩仙。
殷琊:「老三,我覺得舅舅舅媽就算想不開,也不會入他的夢的,我把這是非之地封上,讓他暫且長眠吧。」
嵇煬:「……同感。」
無奈只能去別處轉轉,一連一二十個人都毫無感應,殷琊惴惴不安地懷疑舅舅舅母是不是真的沒了的時候,嵇煬忽然叫停了他。
「這扇門裡是誰?」
殷琊瞅了一眼,扒開一條門縫,道:「哦,是宋逐,這小子別看二楞楞的,賊能喝,喝醉了還哭著找師太,劍修真是人心不古。」
嵇煬哦了一聲,道:「我去他夢裡查查,你且去別處。」
不由分說,嵇煬的神識化作一縷輕煙入了宋逐的夢境。
……
宋逐遙聞師太遠遁紅塵已久,每每想起都是苦酒入喉心作痛,雖然他師尊勸慰他說,劍道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何必為了區區情緣二字耽誤了悟道。
宋逐那時候問他師尊:那南芳主要是還活著呢?
他師尊:「在哪兒?」
劍道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家都是文明修士,見過斷臂當大俠的,沒見過誰一輩子裸奔的。
宋逐心裡苦得很,噸噸了半宿,或許是日有所思的緣故,夢裡便看見了心心念念的師太背影。
「師太,那年、那年茶約,你可還記得?」
師太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回答他道:「抱歉,在下技藝淺薄,茶不夠綠,施主還是另覓伊人吧。」
宋逐:「為什麼?」
師太高深莫測道:「沒有為什麼,你若與我踐約了,那就太綠了,我不喜。」
宋逐痛心疾首道:「其實我待師太——」
「你的心意在下已知曉,只是師太一心佛道,對佛道之專註,宛如你對劍器之執著,正所謂大道無情,你忍心以區區紅塵之想,壞二者之大道嗎?」
宋逐被繞進去,道:「可昨夜穆兄和殷兄都鼓勵在下剖白心意啊?」
化作真圓師太模樣的嵇煬眉梢一挑,沉默片刻,呵了一聲,道:「那宋施主是信他們之言,還是信我之言?」
宋逐:「……當然信你。」
師太嘆道:「實不相瞞,我這二位兄長各有所病,大哥之勸爾者,乃是怕你專心劍道,將來有所成就,必是他儒道大敵;二哥之勸爾者,也是怕你洗心革面後,攜劍道殺伐之氣,危及妖族利益。」
宋逐覺得不然,可一晃眼師太的倩影忽然煙消雲散,夢境上方傳來一道陌生的低嘆。
「此子委實欠點撥。」
宋逐抬頭只見一片霧茫茫里有一個人影端坐月中,發問道:「你是?」
人影道:「我乃天上月老,見你沉溺紅塵,不思大道特來開解你。」
宋逐心神震動,道:「你當真是月老?可否為我一測姻緣?」
月老和藹道:「實不相瞞,你前世乃是十世修來的好人,只要這一世清心寡欲,來生必能托生仙道。」
宋逐道:「我不想托生仙道,只願今生得一人相守。」
月老道:「你想要什麼樣的命定之人?」
宋逐低頭道:「就、就女孩子……」
月老:「要求太高了。」
宋逐:「???」
月老循循善誘道:「人之一生,許多人都是擦肩而過,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能長伴你的是女人嗎?是男人嗎?是你的親朋好友嗎?都不是。」
宋逐:「……那是?」
月老:「你仔細看看你手上的劍,是不是覺得孤身一人久了,連劍都眉清目秀起來了?」
嵇煬忽悠起人來臉不紅氣不喘,成功把宋逐忽悠瘸了,悠然退出他的夢境後,看見黃泉鏡外的殷琊一臉看魔鬼的表情。
「你還是人嗎?」殷琊道。
「感情上的事,能勉強還是要勉強一把的。」嵇煬收拾完一個情敵後,神識四處探索,「雲念昨夜是不是也在此地?我今年聽阿顏提了他七回,機會難得,我有點事想開解開解他。」
殷琊崩潰道:「哪兒來的老醋罈子成精這是?你放過他吧他還是個娃娃,趕緊去給我找舅舅啊!」
之後他們匆匆從雲念房間掃了一眼,這孩子也不用看了,進去的時候還在做噩夢,糊裡糊塗地說什麼只羨文盲不羨仙。
……也是可憐。
「你說穆戰霆什麼時候飛升?再讓他苟活於世,儒道怕是要廢了。」
說起飛升這事,雖然往日諸多風波,但最有發言權的算算還只能是道生天的人,他們曾經離破界飛升的距離最近,只是於長生之道太貪了,以至於與世同淪。
正唏噓不已時,忽然遠處一朵金色的蓮花徐徐朝殷琊飛來,裡面傳出南顏高興的聲音。
「二哥二哥,我找到了一處靈氣充盈的山洞,九成可能裡面有上品的瓊脂玉露,應該能提前幾日回來了,我瞧著這裡風土特別,盛產養顏的脂膏和月蠶綢,要不要帶點什麼給你呀?」
殷琊當場嚇出一身白毛汗,結結巴巴道:「不不不……哦不,要帶!多帶點!帶它幾百斤,月蠶綢幾百件!不帶就別回來!」
南顏那頭震驚了一下:「要這麼多嗎?」
殷琊:「還有十一個月就過、過年了嘛。」
南顏:「……」
南顏:「好吧,你照顧好我舅舅舅母。」
殷琊剛送了一口氣,又聽嵇煬悠悠出聲道:「黃花已謝,不妨速速歸來。」
殷琊趁南顏還沒反應過來,直接打散了那團金蓮花,暴躁道:「她回來要是找不到她舅舅!咱們倆都得死!!!」
嵇煬淡然道:「不急,我有一計。」
殷琊:「快說!」
嵇煬:「若是到時真的無法交代,索性就把花盆放到宋逐房中,到時阿顏要殺要剮——」
殷琊:「你能不能幹點人事?」
他急得毛都炸開了,拿著黃泉鏡四處亂轉,仍然沒有什麼線索,直到南顏第二次以金蓮傳訊問他要哪個色兒的口脂時,黃泉鏡忽然泛起一絲微光。
嵇煬叫停了殷琊:「我師弟是不是在這裡?」
殷琊施法隔住聲音不讓南顏那邊聽到,對嵇煬道:「你師弟跟南顏清清白白的你放過他吧。」
嵇煬頓了頓,他在這邊倒是感應到一絲遊魂氣息,讓殷琊先去同南顏周旋,自己借著黃泉鏡之力入了夢。
南頤此生有諸多放不下之事,當年鬼禍解除,南氏一家酆都相見,於他而言,應是心結暫解,若說唯一還有所恨者,想來除了造就這一切的源頭,也不作他想。
來妖國赴宴的這些人里,也唯有墨行徵仍在追念他們的師尊。
像是其他人的夢境一樣,墨行徵的夢裡四周都是他所最熟悉的模樣,星河流轉的懸空山,暮鼓晨鐘,朗朗書聲,靜好得讓人幾乎想不起,這曾是醞釀著何等彌天大禍之地。
「師兄,你來了。」墨行徵坐在空蕩蕩的學堂里,好似早就知道嵇煬會來,拱手讓他坐在他幼時曾求學過的位置上。「我以為你不會再想見到這裡了。」
……此地倒是當真讓人懷念。
「他生時,尚不能令我逃避世事,如今身故後,我自然也不怕故地重遊。」嵇煬目光平靜,抬手輕拂,四下便出現了一些學童的身影,抱著沉重的書卷,艱難地做著功課。
墨行徵笑了笑,道:「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們這些小娃兒們爬山門前的天梯,誰第一個爬上去,誰就做師兄,我落後你十步,氣得坐在台階上哭,那時還是師尊把我牽上去的,告訴我,以後這就是你師兄了。」
四周場景變幻,依稀是他們年少時,修界第一人坐下天驕,驚艷四座,誰人不羨。
「師兄,你猶豫過嗎?」墨行徵看著眼前當年的巍巍道生天,那個所有道徒為之敬慕的背影,苦笑道,「時至今日,我還不敢相信,師尊竟能做出這樣的事。」
「猶豫並不能讓結局更好一些。」嵇煬眼中同樣有著些許追念,但始終並未動搖,「自以為的了解大多時候只是自以為是罷了,你我都覺得他這樣做並不值得,可事實如此……你看,即便到最後滿盤皆輸,他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世上最偏激、傲慢、固執的人,莫過如此。
「也是。」墨行徵道,「這大概就是我心悅誠服地喚你一聲師兄的緣故,若換了我,除了只自刎在他面前以命相諫,什麼都做不了。」
此時眼前的夢境復又滾動起來,層層迷霧遮蓋住一切,嵇煬彷彿察覺到了什麼,跟著虛空里一縷淡金色的魂光追逐至夢境深處。
「逸谷先生。」嵇煬對著那縷魂光微微躬身。
魂光稍稍停駐,一個溫沉的聲音傳出:「這些年,辛苦你們了,阿顏可還好?」
「一切安好,南芳主也轉生去了,待先生亦渡過一甲子輪迴,團聚可期。」
魂光似乎明亮了些,道:「多謝。」
嵇煬又問道:「先生也有心結未了?」
南頤道:「嗯,我……我終究還是想尋個答案。」
和很多人一樣,南頤只是想知道,他以為知之甚深的至交,為何會鑄下如此累累罪行。
嵇煬也有同感,只是他心裡尚存著一絲經年未消的恨,並不想給自己任何借口去諒解什麼。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嵇煬心裡這麼說著,卻也沒有表露出口,只是聽著南頤娓娓道來。
「此事始末,我應知曉一二,那時我同你師尊相識於年少時……」
彼時的伐界六尊后人,好比凡間最惡劣的二世祖,尤以南芳主為首,自幼便神憎鬼厭,也可以說是無惡不作。
相反南頤是屬於極為文靜的那類人,承蒙雲太妃最嚴苛的名門禮儀教導,後來雖由南嬈帶著長大,性情卻也還是溫和平靜。
這一代人里,只有應則唯和他性情相近,自然而然便成了至交。
「……都說太妃待我嚴苛,其實道尊待應則唯也不遑多讓,他對弟子的寄望極大,我曾風聞道尊當年收過十餘弟子,時常對弟子搜魂,查看他們是否對道生天誠心。」南頤的聲音有些低落,「那時連父親都以為這只是謠言,如今想想,卻是不無可能。」
嵇煬眼睛裡漂浮著一片細碎的鏡子碎片,那是南顏曾渡給他的逆演輪迴鏡,可藉助線索逆推過往。
很快,他眼前映出一幕幕不知是真是假的夢境畫面,那些當真是道尊對著座下弟子一個個搜魂,若發現有不忠者,即刻洗去憶念。
幾百年,道尊嫡傳弟子上百,留到最後的,竟只有應則唯這一個弟子。
這樣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毫無疑問是道生天最完美的信徒,他所有的信念都是為了宗門長存,幾乎確定了這一生都會循規蹈矩。
可他遇到了一個無解的南嬈。
「……用父親的話說,阿姐就是那種,偏要讓你忘不了她的人。」
南嬈正是精力飽滿的年少時,記仇不過半日,交契就是一輩子,同一眾二世祖在道生天學規矩,白日里同應則唯爭執,晚上就因為聽說他被自己連累受罰去拿著好吃好玩的賠罪。
應則唯起初是拒絕,後來卻留下了那些東西,直到道尊聽說了赤帝去天外取來一顆能讓人不死不滅的妖心。
「則唯……所謂情念糾纏,不過是飛升大道上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滅絕七情,方可成仙成神。」
應則唯看著道尊燒掉了所有南嬈相贈的東西,低低說了聲是。
那一年,道尊像是瘋魔了一樣,每日都要把應則唯招來仔仔細細搜他的魂,確定他對大道的誠心。
「好徒兒,為師已經謀劃周全,六合道心是你的,赤帝妖心也是你的,你要把它們都拿過來……」
一切似乎都是順理成章,年輕的應則唯跟在道尊身後,道尊就是他前行的明燈……直至那日。
「則唯,你聽到了嗎?苑娘來找我了,她從井裡來找我了……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見她!」
道生天之主,修界高高在上的宗師,在某個天魔擾心的夜裡,忽然像個陰溝里的老鼠一樣,驚懼不已地跪在他腳邊。
「師尊。」應則唯當時的神情無悲無喜,低頭問道,「你讓我斷情絕念,自己卻放不下嗎?」
前行的燈滅了,應則唯悲憫地看了他的師尊一眼,撿起那盞熄滅的燈,撣去了上面的灰塵,重新點亮了它。
然後,他拖著驚懼不已的道尊,緩緩向黑暗處走去。
「無妨,沒有人可以放棄,我們……繼續。」
故事的最初,無法回頭,而故事的末尾,至死方休。
「你後悔過嗎?」南頤的魂光追上去,輕聲問道。
應則唯的步伐未停,直至身形淹沒在黑暗中,也不曾回頭。
嵇煬看著這片灰濛濛的世界,他知曉這就是應則唯的心界,充斥著無邊無際的虛無,對他而言,只有目的,無所謂對錯。
「我知曉了。」南頤的聲音有些疲憊,但也似乎放下了,對嵇煬道,「謝謝你能比我們先清醒過來,我……去找姣娘了,代我向阿顏說一聲再會。」
嵇煬笑了笑,目送著遠去的南頤,南頤的魂光旁,一尾藍色的小魚將長長久久地伴著他。
嵇煬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其實他的心界不比應則唯好多少,那是一片沉溺在殺戮中的血海。
……可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曙光。
夢境散去,現實的世界,剛剛還富麗堂皇的妖國大殿,此時一片狼藉。
殷琊縮在房樑上驚恐地看著左手提著大包小包的養顏品,右手拽著一把西瓜刀,渾身散發著斬妖除妖的怒氣。
「二哥,你看我新買的這把西瓜刀,是不是隱約看到了一條光屁股的死狐狸?」
「救命啊啊啊啊!老三救我!!!!」
嵇老三當沒聽到,瞧著他的曙光,心想——
嗯,她真可愛,得想法子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