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三皮的遊戲規則設置其實是不夠合理的,那個「結對子」遊戲玩到最後,只剩下姚起雲、司徒玦、吳江和曲小婉。既然人少了,又恰好是雙數,不管最後圈子劃得多小,當鼓聲停止時,他們都能準確地各自結成「一對」。比賽許久也沒分出最後的勝負,觀眾們看得都急了,於是,早早被淘汰下場,正憤憤不平的三皮便順水推舟地以主持人身份結束了這個遊戲。
遊戲已終止,大家自然是各就各位,姚起雲走了幾步,才發覺自己竟然還一直牢牢地牽住司徒玦的手,而另一邊,就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吳江都鬆開了曲小婉。他為自己的「不自覺」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大窘之下,連忙撒手。
誰知道他放開司徒玦的姿勢太過突然,力度又過重,這在尚不明狀況的司徒玦看來,就好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重重甩開,連帶他因為臉紅而不敢正視她的表情,也理所當然被解讀為疏離和抗拒。這讓心高氣傲的司徒玦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剛剛雨過天晴的臉色也再度轉為烏雲密布。恰好吳江在這個時候興高采烈地過來拉司徒,說要正式把曲小婉介紹給她。司徒玦欣然點頭隨他而去,只留給面色不改,心裡卻懊惱不已的姚起雲一個冷硬的背影。
姚起雲遠遠看著司徒玦很快地跟吳江身邊那個女孩子相談甚歡,吳江似乎講了句有趣的話,三個人笑作一堆。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有司徒玦的地方,燈光總是特別的明亮耀眼。她從來就是個不乏朋友,也不會寂寞的人,那麼多的目光和注視環繞著她,跟一個無趣的人鬧個彆扭,根本談不上什麼損失。
他低頭扯著腳邊的草,忽然聽到小根納悶地說道:「咦,怎麼少城忽然不見了?」
這時,篝火晚會在主持人三皮的熱力煽動下進入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小高xdx潮。年輕的人們總有揮霍不完的精力,盡情地投入在笑聲和喧鬧之中。小根站起來環視著人頭攢動的大圓圈,而姚起雲卻本能地朝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在不遠處有一個落寞的背影逐漸離開了人群,蹣跚地朝被黑暗陰影籠罩的小樹林走去。
白天的小樹林里蔭涼而綠意可人,可是誰也不知道夜色中的它隱藏著什麼危險。心情低落自顧不暇的姚起雲本想示意小根,少根筋的小根卻伸著脖子不知道找去了哪裡。他只得煩躁地扔掉了手裡的草,匆匆朝那個背影追去。
他在林子的邊緣成功趕上了譚少城,一把攔住她。
「你要幹什麼,這裡是野外,你難道不知道晚上隨意亂走會有危險?」
譚少城默默地掉眼淚,「你別管我了。」
她也不知道一向都很是禮貌客氣地姚起云為什麼這一次語氣特別的重。「你以為我想管你?我自己都管不了。但是有什麼事值得拿自己的安全來冒險?萬一你出了事,這裡很多人都要背責任的。」
譚少城的眼淚流得更凶了,在哭泣中微微彎下了腰:「誰會在乎這個,我算什麼?我知道,我又土又呆,像個怪物,沒有一個人看得起我!」
「你想要別人看得起你,你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姚起雲大聲對她說道,言畢,他垂下了頭,好似對自己重複,「沒錯,你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尊嚴是自己給的,就像身上最後一件衣服,別人未必想知道衣服下面是什麼,可如果自己主動扒掉它,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了。」
他說完指了指人群喧鬧的方向,「我要回去了,你想怎麼樣,隨便吧。小根還在找你,他挺擔心你的。」
接著,他真的就掉頭返回,把淚眼婆娑的譚少城留在了原地,過了一會,他聽到跟隨自己方向的腳步聲,可那聲音沉重而拖沓。
「是不是你的腳還有事?」他問了一聲正遲疑隨他走回燈火處的譚少城。
譚少城搖了搖頭,試圖讓每一步走得更正常,眉間卻因忍痛而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姚起雲嘆了口氣,停下來說道:「抬起你的腳,我看看。」
她先是不動,繼而在他沉默的等待中緩緩的把腳從鞋子里伸了出來。被紗布纏著的腳底,不知什麼時候又滲出了血跡。
「你的腳都這樣了,之前何必再逞強去參加什麼遊戲?」
譚少城苦笑道:「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收到這次夏令營的邀請,就跟愛麗絲夢遊幻境一樣,很多人,很多事都是陌生的,我腦子裡又熱又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太急著融入到所有人裡面,就硬逼著自己膽子大一點,好像多認識幾個人,多參加一切活動,就可以跟別人一樣了,結果活生生成了一個小丑。其實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別人學鋼琴的時候,我在放牛撿柴,我又何必騙自己。」她說著,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你說得很對,我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跟別人不一樣,也得是比別人都強。」
姚起雲不予置評地伸手攙了她一把。
看著小心翼翼盡量跟自己保持身體距離的姚起雲,譚少城忽然認真地說道:「謝謝你,你是個好人。」她說完微微一笑,這笑容不再如之前那戴著面具一般的謙恭卑微,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友善。
姚起雲幫助譚少城走至人群附近,便讓她在一棵樹下坐著,自己去找來了保管醫藥箱的高年級同學,幫助她重新包紮傷口。小根也隨之湊了過來,關切地問長問短,確定她情緒穩定下來,傷口也沒有什麼事之後,姚起雲就借故走開了,只留下小根陪伴著譚少城。
一番折騰下來,晚會已經接近尾聲,大多數人都意猶未盡地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聊天。他在無數人中輕易地找到了司徒玦的所在,奇怪的是,吳江不知道跑哪去了,她身邊圍繞著的是幾個陌生的男孩子,其中一個正是遊戲時鎖緊她不放的那個高壯男生。
然而,眾星捧月的司徒玦似乎頗不在狀態,說不清是否因為燈光的緣故,她的臉色不是很好,一向明媚的笑容也顯得有幾分勉強。
雖然明知道這個時候去找她時必定要碰釘子受氣的,可姚起雲暗地裡觀察了一陣,還是不放心,便硬著頭皮走到他們附近,礙著有不相干的人在,他遠遠地叫了一聲:「司徒玦,你過來,我找你有點事。」
司徒玦循聲望過來,撇了撇嘴,回道:「你叫過去我就過去,我是小狗啊?你有事,你就不能過來?」
姚起雲忍了忍,依言走過去,從草地上拉起了她,走到幾步開外。
司徒玦一臉嫌惡地甩開,「有事說事,拉拉扯扯幹嘛?」
姚起雲終於火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她面前總是易喜易怒,難以自控。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好像上面有灰塵。「你臉色幹嘛那麼差,吃錯藥了?」
司徒玦毫不猶豫地說道:「你管得著嗎?你真當自己是護花大俠,哪有困難哪裡就有你?這一招你最好用在愛吃這一套的人身上,我這裡就省省吧。」
她一點情面都不留,姚起雲也不再好言相待,冷著臉譏誚地說:「要不是你媽出門前千叮萬囑我看著你,我才不管你的死活!」
「滾!」司徒玦臉色益發煞白,手腳並用地驅趕著他,就像驅趕一隻蒼蠅。「你給我滾!」
「我有腳,用不著滾。再說你別急,我本來就要走,你自便吧。」姚起雲撂下這一句就走,用不著眼睛去看,他也想像得出司徒玦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他走著走著,給她一下,再給自己兩下,讓大家都腦子醒醒的衝動就越來越強。他們是怎麼了,怎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再煩的人他都可以忍,再可惡的人他都可以冷眼旁觀,為什麼偏偏就容不下一個司徒玦?
他明知道司徒玦必定有哪裡不對勁,也沒走遠。事實上,司徒玦確實是不對勁,而且是很不對勁,問題就出在她的胃。司徒玦從小在家裡有崇尚科學養生的薛少萍負責她的起居飲食,一日三餐何曾出過差池,更沒有挨過餓。這次野炊被搞砸了,她當時自覺氣飽了,後來空腹吃了吳江給的巧克力,再兼夜裡的冷風一吹,胃裡就猶如一把錐子在一下一下地刺。
吳江帶她去跟曲小婉打招呼的時候,她已經不舒服,但是害怕吳江看出來後,因為擔心她而誤了和曲小婉之間的事,所以始終強打精神談笑如常,更拒絕了吳江提出帶她們一塊到水邊散散步的提議。吳江不願她落單,是他夠朋友,所以她更要識趣,不做電燈泡。
送走了吳江,司徒玦好不容易找了個地方喘口氣,這才發現自己認識的人一個都不見了,雖然很快有不相識的男生過來搭訕,然而當她看到姚起雲從小樹林的方向扶著譚少城緩緩走近,不但是胃,就連肝都顫著發疼。好了,如今兩人又大吵一場,算是徹底落了個清靜,反正她疼得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了,正好無力去想那些惱人的事。
沒想到過來搭訕的那幾個男生也並非只有色膽全無心肝,他們又陪她說笑了一會,那個高壯的男生先看出司徒玦懨懨的神情並非他的笑話無趣,而是身體欠佳,再加上她無意識地按著自己的胃部,心中也猜到了幾分,忙替她去問醫藥箱里有沒有治療胃疼的葯。
起初姚起雲看著那個男生奔向管藥箱的師兄,也沒多留心,然而那男生討得葯之後,飛快回到司徒玦身邊,找來礦泉水看她服下,他心裡才「咯噔」一下。連忙去問那個師兄剛才那人要的是什麼葯。
在得到司徒玦吃下的是胃藥的結論後,姚起雲心中更是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竟然那麼粗心,原以為跟她朝夕相伴,最明白她的人莫過於自己,最理應照顧她的人也應該是自己,他明明知道司徒玦今晚空著肚子,明明知道以她的要強若非實在撐不住,絕不會將難受示於人前,怎麼就沒想到這可能出現的後果,還跟她慪氣,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腦子裡正亂紛紛之際,姚起雲聽見保管藥箱的師兄和另外一個男生在自己身後討論著。
其中一個說道:「你看,浪費了機會不是,本來葯在你手裡,結果這個人情卻被別人討走了。」
「嗨,咱們都省省吧,都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戲。」
「那也說不準。再說,就算是天鵝,那也是『黑天鵝』,她要是長得再白一點,我就徹底豁出去了,誰也別攔住我。」
「你少自我安慰。我就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挺順眼,笑起來的樣子忒勾人……我沒那種命啊,輪都不會輪到我……」
眼看那兩人調笑著哼起了陳小春的歌,姚起雲才發覺自己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緊緊地握拳。當別人肆無忌憚議論她膚色的時候,他異常憤怒,可別人意淫著她的時候,他已出離憤怒。他有什麼資格阻止這一切,要不是藉助司徒叔叔之力可以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其餘的他和這些人有何區別?除了比他們更陰暗和不堪入目。
聚會散場,就到了紮營的時候,大家紛紛從組織者那裡領回屬於自己的單人帳篷。對於新手而言,扎帳篷是個技術活,對於女生尤其如此。可司徒玦需要操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好幾個男生聚在她的帳篷邊,為怎樣才能把它扎得更好而吵得面紅耳赤。最後她忍無可忍地當著他們的面,自己親手讓一個規範的帳篷平地而起,以行動成功地驅趕了他們。
她躲進帳篷之後,周遭的喧鬧聲也逐漸散去了一些,想來不少人已經跟她一樣進入到自己方寸之間的小世界裡,體會著難得的郊外的夜晚。他現在在幹什麼?也許正煞費苦心地幫那個可憐的「小媳婦」搭帳篷,享受被崇拜的快感吧。他又怎麼會想到強悍的「地主婆」也會為一個小小的帳篷而透支體力,全身幾近虛脫。
司徒玦在極度的倦意中很快昏昏欲睡,在夢裡有媽媽悉心照顧著她,拭去她一頭的冷汗,說:「沒事了,沒事了,媽媽的寶貝……」可憐就連這樣的夢也做不長久,偏偏有人要來存心打斷。
「司徒玦,你睡了?」
司徒玦心中暗罵,真正睡著了又怎麼會回答。她瓮著聲音說:「司徒玦不在這個帳篷。」
他卻說道:「你不出來那我進去了啊。」
說話間姚起雲已經從俯身從帳篷的開口處鑽了進來。
司徒玦剛脫了牛仔褲充當枕頭,見狀忙揪起分配來的薄毯蓋住自己,怒道:「你是強盜嗎?」
姚起雲把帶過來的東西逐一往她身邊放:可以做枕頭的小毯子、驅蚊水、洗漱用具、她的護膚品,甚至還有一些零食。
「姚起雲,你家開雜貨店的?」
姚起雲說:「不是我家開的,是屈原他夫人家裡開的。」
饒是古靈精怪的司徒玦都在他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面前腦子打結,她一頭霧水地問:「什麼意思?」
姚起雲笑了笑,「屈原夫人姓陳,這都是在屈臣(陳)氏家裡買的。」
司徒玦被這個巨冷無比的笑話嚇得打了個寒戰,顫顫巍巍地伸手去試探了一下姚起雲的額頭,她疼的是胃,腦子應該沒壞,那就是他有問題。
他避開了她的手,按在自己屈起來的膝蓋上,說話的時候已然收斂了笑意。「好了,這一次算我不對,你別生氣了,好一點沒有?」
司徒玦眼睛一熱,但是嘴裡還逞強,「胡說什麼,我好得很,你趕快出去吧,被人看到了可別怪我!」
「臉都沒血色了還裝什麼?胃痛可大可小你知不知道?你啊,根本就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司徒玦一聽又炸了,「我媽現在不在這,回去後我也不會說你壞話,你何必現在又來假惺惺?再說我沒那麼可憐,動不動就弱柳扶風,用不著誰照顧。」
「說來說去還是這件事,從頭到尾我幫她就是盡一個路人的本分,不管是誰遇到她那種情況我都會這麼做的。阿玦,你能不能試著不要帶有色眼鏡去看一個人,她沒你想的那麼大奸大惡。換做是你,遇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只要舉手之勞就可以幫她一把,你會拒絕嗎?況且,如果你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對,你大可以說,何必悶在心裡?」
「你不用在我前面說這些,這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這是我的帳篷,而且是單人帳篷,單人,你懂這個意思嗎?」司徒玦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外推。
姚起雲氣急之下脫口而出:「司徒玦,你這麼計較我和她的事,你是不是吃醋?」
司徒玦大怒,「去你的,你也不照照自己,胡說八道,你趕快離開,我不想看到你了。」
姚起雲一邊抵禦著她招呼過來的手,一邊繼續說道:「如果是因為我說的那樣,那你跟那幾個男生一直打得火熱,我說什麼了?」
「你有臉說我?你關心過我的死活嗎?我痛得要死,你快活得要死!」司徒玦把自己能夠抓到的東西都往他身上扔,因為兩人離得太近,帳篷又太過狹窄,大多數東西在砸到他之後又反彈回她自己的身上。
姚起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她抱在懷裡的,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只有這樣,她才能動彈不得,再也撒不了野了。
「我承認這是我的錯還不行嗎,我們別吵了阿玦,有什麼過後再說,你臉色不好,身上都是汗……」
「難受的又不是你。」
「你怎麼知道我看到你這樣不難受?」
司徒玦也不說話了,兩人氣喘噓噓地擁在帳篷里,詭異的寂靜維持了好一陣,似乎誰都不願揭曉,但也不願意打破。
最後是姚起雲苦笑道:「最好外邊沒人看見,否則以剛才的動靜,還以為裡面在做什麼……壞事。」
「你現在不在做嗎?」司徒玦習慣性地跟他抬杠,可自己的話聽著好像有些曖昧,她臉一紅,畫蛇添足地解釋說:「我是說你禁錮我人身自由,壞透了。」
姚起雲也放開了她,忽然臉色一變,生硬地轉開臉去。
「見鬼了?」司徒玦看著他紅紅的耳根納悶地問。過了一會才驚覺自己剛才跟他胡鬧間,身上的薄毯早就形同虛設,一低頭就看到自己T恤下邊光溜溜的兩條腿。
她「啊」地一聲,用毯子將自己連頭罩住,「都是你!」
姚起雲忍住笑說道:「是,什麼都怪我,但是司徒玦你能不能偶爾收起你的急脾氣,總是不分青紅皂白,顧頭不顧尾的。」
「你就知道說我,反正我什麼都不好,她什麼都好行了吧?」司徒玦賭氣說道。
姚起雲正色道:「正因為是你我才會這麼說,換做別人,關我什麼事?」
司徒玦從毯子下面彈出頭,「你的意思是說,她是別人?」
「廢話!」
司徒玦「哼」了一聲,心情卻奇蹟般地豁然開朗。風吹得帳篷動了動,姚起雲摸了摸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冷不冷?」
她點了點頭,把毯子裹得更緊,本來要是那件長袖連帽衫還在,至少可以頂一頂。
「要不我去給你找件衣服?」姚起雲說著就要往外走。
司徒玦拽住他,「你去哪找,我不穿別人的衣服。」她打量了他一眼,說道:「沒風度,你幹嘛不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我身上,電視里都這麼演。」
姚起雲又氣又好笑,「我不是不肯脫給你,我身上就這麼一件,電視里男主角也不會脫光了給女主角吧。」
司徒玦躺了下來,姚起雲給她掖了掖毯子,她蜷起的姿勢在告訴他,其實她的胃痛並沒有徹底消失。
「姚起雲,你陪我說說話吧。」司徒玦含含糊糊地說道。
「你快睡吧。」
她挪了一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空出來的位置,「你躺著行嗎?」
姚起雲愣了愣,起初還猶豫著,但哪裡狠得下心拒絕,他小心地側躺在她身畔,這單人帳篷實在是節省空間毫不含糊,兩個都不胖的年輕人也必須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司徒玦的頭髮搔得他的臉直痒痒,他可以聞到她洗髮水的味道,還有透過她的背傳來的「撲通撲通」的心跳。這樣的睡法其實毫無舒適度可言,如果再問「冷不冷」,那將會是一個很傻的問題,因為近在咫尺的他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偏偏司徒玦還來火上澆油,她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抓著探進毯子里。觸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姚起雲腦子裡「轟」的一聲,他剋制著,怕自己的手不聽話,差點沒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他想說,「阿玦,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可另一個自己卻在自私地縱容著自己的貪念,他為什麼要那麼虛偽地說跟心裡的聲音完全背離的話。不管她會把他的手帶到哪裡,從他懵懵懂懂開始覺醒的那一天起,他把她的照片捏在手裡,心心念念的難道沒有這一幕?
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腰,感覺到上面柔軟的弧度,然後她引著他再往下。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的時候,司徒玦按著她的手,停在了某個地方。姚起雲激情的潮水終於拍打到了一塊理智的礁石,那裡是她疼痛著的胃。他差點為自己的齷齪而死於羞愧,司徒玦只不過盼著他撫慰她的疼痛,他竟然一味地想入非非。
「你在想什麼?」想是司徒玦驚愕於他莫名的沉默,微微轉過頭問道。
她的呼吸噴在他臉頰的邊緣,姚起雲閉上眼睛,他總不能說:「我在想你。」
「我在想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他不得不撒了個謊。
司徒玦對這個話題似乎頗感興趣,「我知道,你是下午到我家的,我爸領著你,那時你醜死了。」
「不,不是那一次。」
「我應該不會記錯啊。」司徒玦狐疑地說道。
姚起雲笑了笑,說道:「你知道你不記得了,那時我還在老家,你大概剛上初二,我記得你穿了條粉紅色的裙子,扎著許多個小辮子。」
「那都是我媽瞎打扮我。」司徒玦隱約知道他說的是當初爸爸帶她到鄉下「體驗生活」的那一回,奇怪的是她想破腦袋,也記不起那一天曾邂逅了姚起雲。
彷彿是可以聽見她心裡的聲音,姚起雲接著說:「你對我沒有印象也不稀奇,因為那是村子裡來看你們的人太多了,你又對太多東西好奇。我還記得你笑嘻嘻地到處散發從城裡帶來的巧克力。」
「那我也給你巧克力了嗎?」司徒玦說得興起,想要坐起來,被姚起雲按了回去,只得乖乖躺著聽他說。
「嗯,還是一顆酒心的。」
「你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嗎?」她大言不慚地問。
姚起雲已經習慣了她的自戀,從胸腔里發出幾聲悶笑,「要是你後來不是被我鄰居家的雞追得那麼狼狽,最後還被啄了一口屁股,說不定我當時真的會喜歡上你。」
「怎麼從一開始你就喜歡躲在暗處看我除丑!」顯然這件事司徒玦也還記得,嘀咕著抱怨道。
其實姚起雲沒有告訴她,與其說那一天的他愛上了司徒玦,不如說他愛的是他灰暗人生里一個粉色的旖旎夢境,一種可望不可及的生活,一段明知不可能才讓它肆無忌憚瘋長的慾望。她激起了他隱秘的貪婪,就像苔蘚迷戀著太陽下的花,就像烏雲迷戀著月亮。
那一天,當她和司徒叔叔離開之後,他偷偷把那顆巧克力放進嘴裡,然後,就連媽媽離開,爸爸病重都沒有掉過眼淚的姚起雲莫名的慟哭了一場。他不該品嘗這樣的滋味,那殘忍如同在一個從未見過光明的世界裡燃起了火把,然後再熄滅它,於是才知道黑暗的可怖。他太清楚她就如同那塊酒心巧克力,不管再甜美,不管再小心翼翼地含在舌尖,可是當它這一次化了,下一次就再也不會有了,不會了。
直到……直到連命運都聽到了他卑微的乞憐,給了他夢寐以求的轉機,他不要再回到從前,不要再回到那個被不幸填充的世界,只要讓他繼續活在這個夢境里,他什麼都願意。
司徒玦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翻身的困難和悶熱讓她意識到自己並非醒在自家的小床上。她撐起身子,看到了闔著雙眼,似乎在沉睡中的姚起雲。這個發現讓她覺得無比的奇妙。
她從來還沒有見過他睡著的樣子。
司徒玦打開帳篷頂上的天窗,借著外面徹夜通明的燈光,任自己的視線在他的容顏間漫遊。他的臉龐瘦削,眉型很是清秀,如果不是時常蹙著,一定會更好看。眼角依舊微微向下,讓他顯得孤高又陰鬱,鼻子很挺,下巴尖尖的。司徒玦找不到合適的辭彙形容他的樣子,許多年之後,她在國外陪琳西看過一場悶死人的文藝片,叫做《最好的時光》,劇情完全不記得了,琳西愛死了裡面的男主角,司徒玦卻覺得恍若夢中,其實那電影里的張震之所以讓她感覺似曾相識,不正是因為他與姚起雲那幾分相似嗎?
然而這時,十八歲的司徒玦就在她自己的「最好時光里」端詳著活生生的姚起雲,她看著看著,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只要手一鬆開,就會有一顆閃閃的紅心立刻跳脫出來砸在他身上,上邊還寫著三個肉麻的大字。
這是從他臉上映照出來的,最赤裸真實的自己。
司徒玦在這豁然開朗中很想大聲歡呼,可她忍住了,低下頭賊兮兮靠近,既然他睡著了,便宜不佔白不佔。
姚起雲一直保持的姿勢是臉部略朝相反的一側,司徒玦想偷偷親一下他的嘴唇,無奈角度不對,勉力為之只會驚醒了他,這實在划不來。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輕輕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本來已經很滿足了,但是八卦的天公實在很作美,姚起雲在夢裡皺了皺眉,打了個翻身,卻沒有醒過來。
現在,他的整張臉就在她面前,完全可以讓她為所欲為。司徒玦偷笑著俯身,蜻蜓點水地刷過他的嘴唇,末了還不罷休,非要惡作劇地舔了舔。
她想:「要是姚起雲知道自己就這樣被輕薄了,一定會氣死。對,就氣死他!」
得逞之後,她捧著自己也緋紅的臉,做了個勝利的姿勢,心滿意足地去睡覺。不知道是不是她重新睡下的動作太大,這一次,姚起雲動了動,徹底地醒了。
「司徒玦,你不睡覺在搞什麼?」
「沒有啊。」司徒玦答得很乾脆,「我起來打蚊子。」
「是嗎?」姚起雲沒有再說話。
司徒玦背對著他,嘴角揚起,聽著兩人交響的呼吸。最後實在忍不住,得了便宜又賣乖,冷不丁問道:「姚起雲,你的初吻還在嗎?」
她想,還是確定一下為好,要是真的還在,她真的是賺到了。
姚起雲在她背後沉默,以他的脾氣,不回答是正常的,這通常意味著肯定的答案。
司徒玦沾沾自喜,誰知這份喜悅很快被他破壞了。
「那個啊……當然不在了。」
「你說什麼?」司徒玦大驚之下恨得暗暗咬牙,心想著這怎麼可能,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她翻過身怒視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憤怒而是充滿了興趣,「哦,是誰幹的,說來聽聽。」
她心裡著實惱火,以至於忽略了他臉上奇怪的表情。
姚起雲似笑非笑地拖長了聲音:「不是你乾的嗎,司徒玦?」
口舌伶俐的司徒玦頭一回在姚起雲面前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好不容易丟一次臉,就丟到了外太空。
她尤想狡辯,結結巴巴地說:「哪……哪有,我什麼都沒幹!」
「哦,原來這叫什麼都沒幹。」姚起雲恍然大悟,毅然地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動作,「那我也什麼都沒幹。」
司徒玦在掙扎著謀求短暫換氣的間隙含糊地抱怨,「我剛才不是這樣的,你比我流氓多了,我,我要去告你。」
姚起雲帶著笑意的聲音留戀在她的唇邊,他說,「好啊,那你會去監獄裡看我嗎?」
她在他緊緊地糾纏中扭轉身體,看見了那一天的星空。曉月朦朧,繁星滿天。
事實上,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很大的雨,根據司徒玦的氣象常識,她知道那天晚上的星星不該那樣的耀眼。許多年之後,為了反覆地求證又推翻這個記憶,她也曾無數次地查閱那晚的氣象報告,所有的資料無不證實當時多雲有零星陣雨。然而她看到的星空又是那麼地真切,一顆一顆都在微笑地俯視,她甚至可以說出它們當時分別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忘掉一切,甚至忘掉姚起雲,唯獨到死都會記得這一幕,那是讓她一整晚不忍睡去的星空啊,多少個輾轉難眠之夜,是這星空給了她最安寧的撫慰。
這是只為司徒玦的記憶而存在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