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城是除了京城以外最繁華的城,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再度擠滿了大街,城中也漸漸恢復了白日的生機熱鬧。
要說到打聽消息最好的地方,除了酒樓之外,便是高朋滿座的茶樓了。因我對白鷺城不熟悉,也不知曉當地生意最好的茶樓在哪兒,一出城主府,我便想著找當地人問問路。
不知道是因為大家對像我這般好看的絕色美人都心存敬畏,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我找到誰問路,那人必定立馬轉身就跑,若我掉頭打算詢問街邊店家,店家則會果斷火速關門。
既然無人可問路,我便只好憑著自己的雙腿和堅定的意志力,一條條大街地尋找,最後終於尋到了白鷺城最大的茶樓——頤和樓。
作為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頤和樓在黑白兩道都頗有人脈,不管是刀口舔血的江洋大盜,還是有任務在身的六扇門捕快,但凡進樓都須得給樓主人三分顏面,動口不動刀。
據說以往也曾有些仗著自己武藝高強的江湖人在樓中鬧事,只不過待他們出樓之後,江湖上便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些人。
頤和樓通宵開門,我到的時間雖有點晚,但樓中喝茶聽書閑聊八卦的人依舊坐了滿堂。待走到門口,便有迎客的小二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可不知道為何,小二哥在看見我的瞬間,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固了。進城之後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我也就沒在意,只是支著腦袋看向大堂道:「小二哥,請問樓中還有位置嗎?」
小二一愣,忙答:「有,有的……」
頓了頓,他臉上的表情又變得糾結和複雜?:「姑娘當真要進樓嗎?」
我點了點頭。
氣氛再度陷入沉默,良久,小二顯出一副豁出去的模樣,說道:「如果姑娘一定要進去的話,便請坐包廂吧。包廂不僅位置好,還有帘子遮擋,您能清楚地看見外面,但外面的人不能知曉包廂中是何人,就算有意外情況發生,還可隨時從包廂的窗戶逃之夭夭。」
我有點猶豫,雖說在話本裡面,大人物進茶樓一定得坐包廂才能彰顯自己與眾不同的高貴身份,但現實是我只有九兩多銀子,如果進去坐了,那包廂得四兩銀子,外加必須消費一杯一兩銀子的好茶,我餘下的銀兩就少了大半。
我琢磨著,在還沒有遇到我命中注定的良人之前,這些銀子必須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於是拒絕了小二的提議,說道:「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給我隨便安排一處大堂位置就好。」
小二見勸告失敗,長長地嘆了口氣,便轉身引我進樓,一路上還特意千叮萬囑道:「姑娘一會兒如果發現有什麼不對勁,記得一定要趕緊跑路,若在樓中鬧騰起來,誰都脫不了干係。」
後來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當時我聽了小二的勸解,去坐了包廂或者早點跑路,是不是後來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了?但彼時我並沒有把小二的話當一回事,還當是樓中武林人士來得多了,小二哥們都養成了勸人如何儘快跑路的習慣。
進樓以後,我見好的位置大多數已有人佔了,便在小二的指引下隨意找了處不起眼的角落落座。儘管如此,樓中許多人在看見我之後,仍紛紛竊竊私語起來。我不明所以,只好裝作不在意。
熱茶上桌,穿著灰色長衫的說書人一拍醒木,又開始講起了新一輪的故事。見四周目光都齊聚在了自己身上,說書人清了清嗓子,緩緩開口:「昨日咱們說到了峨眉山那些懸壺濟世的俠女,今兒個咱們便來講講這數十年來武林中最聲名狼藉的妖女葉兮。」
「據說這妖女葉兮,三歲便開始學殺人,七歲手上就傷了十幾條人命。十歲看中自己門派的鎮派之寶,為奪寶自用,心狠手辣地親手殺了師父和滿門師兄弟。」
說到這裡,為增強效果,說書人還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說道:「喀,一人來這麼一下,那些曾視葉兮為己出的同門長輩,視葉兮為手足的同門師兄弟,便紛紛成了刀下亡魂,整個山頭幾乎血流成河。」
江湖人最重情義,聽說書人如此一說,紛紛開始咒罵葉兮,就連我也忍不住狠狠在心底罵了句白眼狼。
「啪」的一聲,醒木再次敲響,說書人繼續道:「大家少安毋躁,等我說完再罵也不遲。」
「再說,這妖女葉兮十二歲就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四處欺男霸女,搶奪了許多門派的武功秘籍和壓箱底的寶貝。十五歲意圖勾引唐門少主唐煬未遂,殺其未婚妻滿門,還毀掉了唐門最強暗器——暴雨梨花針。」
聽到這裡,有熟悉這段故事的江湖人士,忍不住插言道:「這件事我也知道,唐門少主的未婚妻就是昔日凝華宮的宮主方柔,兩人郎才女貌曾是武林人人稱讚的一對璧人,若非那妖女葉兮橫插一腳,兩人必定早就成了一段佳話。唐煬少主可憐啊,未婚妻慘死至今已過去了好幾個年頭,他也依舊難忘舊情,一直不肯娶妻。」
此話一出,樓中客人又是好一陣唏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飲罷杯中熱茶,我不無遺憾地想,像唐家少主這樣優秀的年輕俊傑,要是沒有心上人,說不定就能與我成就一樁大好姻緣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過敏感,總感覺有好些客人一邊罵著葉兮,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在悄悄打量我,可當我抬頭要尋找目光來源的時候,又發現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著,並沒有什麼異樣。
醒木第三次拍響,再度將眾人思緒拉了回來,說書人方才氣定悠閑地接著道:「唐門事件一出,妖女葉兮在江湖自是人人喊打。這妖女眼見中原武林是待不下去了,居然索性逃到了京城,不知怎的就矇騙到了當時還是七皇子的陛下。她在京城那幾年,害死了有『戰神』之稱的三殿下。更狠毒的是,後來宮廷內亂,為報復那些對她頗有微詞的三朝元老,她竟夥同亂臣將那些元老一一殘害,甚至還將其中最有聲望,也是對她意見最大的林丞相做成了人彘。」
「好在陛下聖明,最終平定了那場內亂,繼位之後便昭告天下親手寫了罪己詔,承認自己看走了眼,愛錯了人。而後為了平民怨,也為了祭奠那些元老的在天之靈,陛下便下令毒殺了那個毒婦,並命人拋屍亂葬崗,不許任何人替她收斂屍身。悖入亦悖出,害人終害己,這妖女最後的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
說書人話音一落,樓中眾人紛紛叫好,都覺得萬分解氣:「好一句罪有應得,這種禍國殃民的妖女確實該死啊!」
雖然看話本的時候,我一直挺欣賞那些敢愛敢恨的魔教妖女,但這個欣賞的前提一定是她們並沒有做過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說書人提到的這個妖女葉兮,就壓根不在我的欣賞範圍之內,所以最後聽說她的下場,我也跟著拍手叫好。
夜色沉沉,街上的行人也開始匆匆歸家,茶樓中卻依舊人聲鼎沸。就在說書人準備說下一段故事的時候,忽然變故橫生。先是有許多腰佩長刀的捕快衝進了樓里,接著又有好些手持各種武器渾身煞氣的江湖人蜂擁而入。
樓里的小二哥們見狀都大驚失色地聚了過來,說道:「各位官人,各位大俠,我們頤和樓有規矩,不允許在此械鬥,否則……」
為首的黑衣捕快神色肅然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頤和樓的規矩,若在此地動手,不分官民,不論恩怨,一律會受到很嚴重的懲罰。可是今日,我等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前來的!」
另一方的江湖人士也重重點頭道:「我等與這些官爺一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等我們尋了要尋之人,報了該報之仇,會一併支付貴樓所有損失,並且任憑樓主處置。」
小二見他們都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知道攔不住他們,只好齊齊退後,躬身道:「還請諸位勿傷無辜客人。」
無論是江湖尋仇,還是捕快抓人這類橋段,我都只在話本里看過,此番還是第一次在現實里看見。我原本以為捕快們是來抓什麼採花賊或者江洋大盜的,而那些江湖人士則是來快意恩仇一了生平糟心事。
誰知他們進樓之後,居然會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將我團團包圍起來。為首的黑衣捕快目光死死地盯著我,開口的聲音就像淬了毒的刀子,滿滿的恨意:「之前守門的將士說你還活著,我們都不敢相信,沒想到陛下親賜的鶴頂紅也沒能毒死你這個妖女!你還真是命大啊,葉兮!」
「葉……葉兮?」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之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邊滿臉胡楂手提一把龍頭大刀的漢子順勢接過話茬,罵道:「妖女,你裝什麼裝!昔日你奪我派秘籍傷我派門人無數,聽聞你被賜死,老子還遺憾沒能親手活剮了你,今日既然你尚在人世,就算是如來佛祖在世,也休想保住你的狗命。」
「我……我搶你派秘籍,傷你門人?」
此時此刻,哪怕我絞盡腦汁都無法想起與面前之人有關的任何記憶。
更何況葉兮,那是個人人喊打的妖女,我怎麼可能是她?
「這位兄台,你是否認錯人了?」我咽了咽口水,在眾人一副想要吃人的目光中艱難解釋道,「我姓王名鐵栓,是王家村的村民,跟你們說的那個妖女葉兮當真沒有半點關係。」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語氣和態度都十分誠懇,也希望能將平和、冷靜、真誠這類的情緒傳達給眾人。但很可惜,不僅半點沒有奏效,甚至還引起了十分不好的反效果。
當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不僅有數十枚暗器向我擲來,還有無數泛著寒光的刀槍劍戟向我迎面襲來,若非我躲閃得快,現在恐怕已經如同擺在案板上的白斬雞一般,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我有驚無險地躲了過去,方才落座的桌椅卻頓時四分五裂。
方才說話的漢子用那把將地面砍出了三尺裂痕的大刀直指我面門,恨聲道:「你還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你剛剛那招凌燕虛閃,分明就是葉兮妖女最常用的招數之一。」
我欲哭無淚:「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啊。許多門派的功夫不都有異曲同工之妙,為何就不允許旁人武功相似啊!」
聽到我的反駁,黑衣捕快冷冷一笑,隨後從懷裡「唰」地一下亮出了一張通緝令。
通緝令上畫的姑娘眉目溫婉,容貌傾城,不管從哪方面看來,幾乎都跟我一模一樣。更讓我震驚的是,那個姑娘的畫像旁邊赫然寫著:妖女葉兮十惡不赦,一經發現即可殺之,憑屍首可到衙門領十萬兩白銀。
見我半晌無語,黑衣捕快目光愈寒:「妖女,現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白紙黑字的通緝令,與我相差無二的畫像,雖說這些證據不管從哪方面而言,都比白越那隨口一說的王家村村民有說服力,但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便是葉兮。
「會不會剛好有人長得和我比較相似?」
我不信自己是葉兮,更不信自己會做下那麼多的壞事。我那樣渴望能融入這人間,那樣希望自己能和凡人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又怎麼可能會傷害他們呢?
只可惜,我的話,沒有任何人願意相信。他們都認定了我便是那畫像上的妖女,並且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取我的性命。氣氛越發凝重,眼看解釋不成功,雙方都要再度向我動手之際,卻有一清越男聲從門口處傳來。
「諸位且慢,我可以證明……」
眾人皆循聲回頭,便正好瞧見有一翩翩佳公子,從璀璨燈火處款款走了出來。
那公子身著象牙色錦袍,頭戴金冠,烏髮如墨,玉樹臨風,正是白越。
我一看見他,瞬間眼睛就亮了起來?:「對對對,白公子可以為我證明,我不是葉兮。」
我原本想著,白越聲名頗盛,只要由他幫我證明,我的嫌疑肯定會減少大半。可我想了那麼多,唯獨沒有想到他這麼可惡。白越看著我微微一笑,說:「諸位且慢,我可以證明,這個女子確是葉兮無疑。只是她如今失憶了,恐怕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些什麼事。但冤有頭債有主,忘記不能充當逃避責任的借口,諸位請隨便,只是記得留她一具全屍給我便好。」
說好的英雄救美呢!這劇情不對啊!!
直到這時,我總算明白了,為何我進城之後,那麼多人看我的表情那麼奇怪。我也總算知曉了,為何當初我懇請他帶我進城的時候,他會提出那樣一個要求。
若此番進城我發生任何意外,他都可以有權利接管我的屍體。
想來他應該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所以斷定了我入城之後肯定會橫遭各種不測。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相信我便是他人口中那個做盡了世間一切壞事的葉兮。
「就算我的名字當真是葉兮,這中間也一定有什麼誤會,我根本不可能去做那些天怒人怨的壞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可是沒有人相信我,更沒有一個人出手相助。
忽然之間成了人見人厭的妖女,被眾人圍攻怎麼辦?
選項一,為保性命當場使用妖法逃之夭夭,可這樣不僅會暴露妖怪的真實身份,還有可能會引來道行高強的僧道追殺,從此就再無寧日,更別說融入凡塵。
選項二,任由他們殺了自己,再想辦法修復肉身。此舉看似靠譜,實則隱患更大。以現在葉兮的身份所累積的仇恨來看,萬一這具肉身被剁碎了喂狗,或者被一把火燒成了灰怎麼辦?要重塑肉身,起碼又要花費千萬年的時間,不僅麻煩,而且還不一定能再修得這樣好的皮囊。
選項三,找強大的同盟幫助自己擺脫困境,如果沒有人願意出手幫助自己,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爭取。簡單來說,就是強行將人拖到自己這一條船上。
我思來想去,選項一和選項二都不可取,唯有選項三還尚有一線生機。尤其是現在,絕世高手白越就近在眼前……
若是拉別人下水,我可能還會不忍心,但拉白越下水,我就渾然不會有半點猶豫。
眼看著眾人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我果斷用一隻手捂著小腹,一隻手指著剛坐下準備悠然品茶的白越,滿臉悲痛道:「公子,那會兒我倆坦誠相見,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更何況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不可能吃飽穿暖活到現在,更不可能平安來到白鷺城。當初我們肩並肩進城的時候,守城的將士和城中的百姓可都看見了……」
幾乎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白越手裡的茶杯便應聲而碎,圍攻之人的動作也頓時一停。
或許是沒料到我居然會這麼說,白越再也顧不得什麼優雅和修養,猛地一下站起來,對我怒目而視道:「葉兮,你別含血噴人!諸位切莫聽這個妖女胡說,我和她之間不過是萍水相逢,除此之外並無任何瓜葛。」
頤和樓里一出事兒,無關群眾瞬間便跑得一乾二淨,眼下樓中除了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的護樓侍衛以外,便僅剩我、白越,以及那些洶洶而來的捕快和江湖人士。
如果只憑我一個人,要突圍出去可謂是難上加難。環顧了一下四周,我越發堅定了要把白越拉上賊船,哦不,是讓他不得不助我的決心。趁圍攻者驚訝之時,我便足尖一點直接躍到了白越身旁,拉住了他的胳膊,沉聲道:「好了,不用再演戲了,我就知道剛才你定是看我受困,不得已之下才說出那些撇清關係的話,好讓旁人放鬆對你的警惕。眼下既然拖延時間的目的已經達到,剩下的就只需要我們聯手突圍就好了。」
若說這些圍攻者先前還有些懷疑,眼下他們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畢竟此番他們為了除掉我,不惜破壞頤和樓的規矩,連自身安危都不顧了,這就說明不管我是一個人,還是有人會幫我,他們都絕不會心慈手軟。而且他們既然從我入城之初就一直在暗中觀察,那就必然知曉我與白越確實是一併入城,又一起進了城主府。更何況眼下也正是由於白越的忽然闖入,才讓他們失去了最佳的圍攻時機……
接下來,白越毫不客氣地將我推開,並且冷酷地直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我這便告辭,諸位對這妖女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可那些圍攻之眾在互相做了一番極快的眼神交流之後,依舊將他算入了我的陣營。刀槍劍戟再度襲來之前,為首的漢子還特別豪氣干雲地暴喝道:「寧肯錯殺,也絕不放過妖女的一個同黨!!」
雖說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何他們就認定了我是葉兮,更不明白他們為何就如此執著地一定要置我於死地。但此時此刻,看著白越氣到發青的臉,我忍不住嘴角上揚,說道?:「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活。」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白越就算眼冒怒火,恨不得一巴掌扇死我,可為了殺出一條生路,他也不得不選擇了拔劍,和我暫時聯手一戰。
「你如此污衊本公子,難道就不怕我拔劍先殺了你?」
與我一道避開了那些暗器之後,白越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問我。
一腳踹飛一個想要背後暗算的武林人士,我側頭朝他嫣然一笑?:「只要你想要活著,就不會做出那麼愚蠢的事兒。」
毫不留情地敲暈了兩個從側面包抄的捕快,白越冷聲道:「那你就不擔心,如果突圍成功,本公子會找你秋後算賬?」
幾個虛招解決了四個想組劍陣圍攻我之人,我再度退回白越身邊,彎了彎眉眼,笑容粲然道:「公子想找我算賬,難道我還不會逃嗎?」
白越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卻來不及答話,只因樓中局勢再度生變。原本朝廷的捕快和那些武林人士都是各自為戰,涇渭分明得很。可眼看著我和白越就要聯手突擊成功,他們竟放棄了原先的打法,轉而開始聯手進攻。
一加一的力量合併,都十分可怕,更何況他們還有一群人。
飛快將樓中局勢掃視了一遍,白越壓低聲音對我道:「若從正門突圍,門外埋伏的弓箭手之流必會立馬攻擊,我們便會陷入另外一層包圍。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棄正門,從頂樓殺出去。頤和樓有五層高,是整條街最高的建築,弓箭手不易射擊,且頂樓路窄,就算也有埋伏,人數也必定不多。」
我深以為然:「那待會兒我們一左一右分開上樓,然後在最中間的窗戶會合突圍。」
白越點了點頭,隨後猛地一掌擊向地面,將周圍長桌都震到了半空,略微擋住了那些迎面而來的暗器。與此同時,我也看準機會,以最快的速度開始往樓上沖。可礙於對方早有準備,來的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高手,所以我的突圍算不上順利,身上也有多處受傷。
眼看著我才到二樓,白越就已經快到四樓之時,我遲疑了一下,終是咬牙在交手的過程中,悄悄動用了一些妖力,讓圍攻我的人有一瞬間的恍惚。如此我才抓住了一點時機,成功殺到了五樓與白越會合。
我到的時候,白越已經在窗邊小心觀察外界情況了。相比我渾身是血的狼狽,他只是頭髮略有些凌亂,身上卻並沒有沾半點血污。
見我跑來,白越難掩失望,道:「你居然還沒死?」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順口答道:「我死了,你怎麼辦?說好的不離不棄……」
話未說完,白越那把泛著寒光的劍便抵在了我的胸口。
我咽了咽口水,立馬改了話題道:「外面大概有多少埋伏?成功突圍的概率有多高?」
白越收回劍,看了我一眼:「如果一會兒你先衝出去吸引那些弓箭手和埋伏者的注意力,我就可以毫髮無傷地成功突圍。」
我斷然拒絕:「偉大的聖人教育我們,年輕人要講究實際,不要整天白日做夢。想要在這煉獄般的世間活著,就必須要做好付出慘烈代價的準備。」
白越眉頭一蹙:「我博覽群書多年,怎麼不記得有哪個聖人說過這樣的話?」
我微微頷首道:「等我以後成為聖人,自然就會有狂熱信徒替我著書立傳,將我之言傳遍天下。」
白越被我噎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再度開口道:「其實我以前就很好奇,你是怎麼把那些不要臉的話說得如此自然順口的?」
抬手將幾縷滑落肩頭的頭髮撥到腦後,我仰起頭一臉驕傲地應道:「因為我堅信,我說的一定都會變成真的。」
一個妖怪在世間可以存活千千萬萬年,這麼漫長的時間,別說著書立傳,若有野心就是開派建國也夠了。只不過後者麻煩且樹大招風容易暴露自己,所以要能做到前者,對我而言就已經非常滿足了。不過那些都是以後的事了,當前最重要的是為避免後續援兵的到來,我和白越必須要抓緊時間突圍。
但因為我們彼此都不願意為了對方先去挨那伸頭一刀,所以最後我們一致達成協議,為避免雙方背後捅刀,我們一起手拉手地衝出去,再看準時機突圍。
眼瞅著時間越來越緊迫,有嚴重潔癖的白越只好非常不情願地將自己戴著手套的手伸到了我面前,並且反覆強調道:「不準對本公子冰清玉潔的身體有任何骯髒的想法。」
我懶得跟他廢話,直接拉著他便越窗而出。鋪天蓋地的箭矢瞬間襲來,還有數個黑衣人從暗處持劍逼近。關鍵時刻,白越毅然閃至了我身後,悠悠道:「先前你借我突圍,現在我借你擋箭,咱倆就算扯平了!」
我一口老血哽在喉間,差點被氣暈過去。在這一刻,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像我這麼好看的姑娘,白越卻對我一點也不好,那在我自己的人生故事裡,就只有一種可能——他絕對不是男主人公!!!
幾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白越才堪堪從那重重圍堵之中殺出了一條生路。
這場死裡逃生可謂非常不容易,我卻沒有半點高興。因為在最危險的時候,白越將我當作擋箭牌。為了活命,我不得不使用了妖力。並且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又不得不強撐起精神抹滅現場所有人的記憶。
如此一來,我積攢多年的妖力,就徹底消耗殆盡了。妖力的恢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往後若再遇到危險,除了我本身便會的武功之外,我就再無法使用任何妖術了。
思及此,我看著身旁若有所思的白越,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你究竟還是不是男人了?遇到危險居然往女孩子身後躲!萬一我受傷了怎麼辦,死掉了怎麼辦?」
白越氣定悠閑地道:「一,你並沒有受傷,也並沒有死掉。二,如果你死了,按照約定我就可以將你的屍體帶回去做研究了。」
我氣急,道:「你不喜歡我就算了,居然還真盼著我死!像我這麼好看的姑娘,要是真早亡了,是凡間美色界的損失,未來該有多少王孫貴族為我心痛……」
白越抬眸看我:「你剛才說什麼,凡間?」
我心頭一緊,急忙改口:「你聽錯了,我說的是世間!」
白越依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起來,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因方才失言,此時我不太敢看他明亮的眼,只好別開臉,小聲回道:「什……什麼問題?」
白越往前走了兩步,看著我的眼,一字一頓道:「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是怎麼逃出來的?為什麼我沒有任何記憶?」
我頓時緊張萬分,心頭狂跳。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我消除了在場所有人的記憶之後,便用一段我大殺特殺、威武無比的打鬥記憶填補了進去。這也是為何後來我和白越逃走的時候,那些人不敢貿然追上來的原因。
按理說,白越此時的記憶也應該填上了那一段才對,可他好似沒有半點印象。先不管是術法出了問題,還是妖術對到達巔峰境界的凡人武者無效,眼下我只知道,我必須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件。
「怎麼可能會沒有記憶?當時要不是本姑娘使出了渾身解數,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來年你墳頭上的草恐怕都會長到一人多高了!你是不是覺得被我所救顏面無光,所以現在想假裝失憶?」
打死不承認。總歸他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可以對質,即便他覺得奇怪,也沒有任何辦法去驗證我所說之真偽。
許是被我理直氣壯的質問所震懾,又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白越在死死盯了我半晌之後,終究挪開了目光,說道?:「如果不是被你連累,本公子根本就不會遇上那些危險。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過不了多久,若你死了,屍體歸了本公子,我總會有機會弄清楚原因的。」
我原本想著,逃出來之後,我一定要向白越弄清楚我的身份和過去,然後,我再和他分道揚鑣。可眼下,我真是受夠了這個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傢伙,一刻都不願意再和他待下去了。
月暗星稀,涼風習習,遠遠地,有更夫敲著銅鑼走街串巷高聲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這樣靜謐的夜晚,很多人家都已歇息入睡。我想,若我有家的話,我應該和家人一起睡著了。
抬手擦掉了先前戰鬥時沾到臉上的血跡,我足尖一點,往後躍了一大段距離。待到徹底遠離了白越之後,我方才回頭面無表情地對他道:「如果我死了,你肯定會知道消息,那時你自然可以接收我的屍體。可是在我死之前,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再也不想要看見你了。」
語罷,也不管白越是何表情,我便施展最快的輕功離開了這個地方。
我想要一個家,一個會關心我的另一半。我再也不想在筋疲力盡之後,面對一個永遠不會給予我半點關心的渾蛋。
白越是個極為驕傲的人,所以我斷定了他不會追上來。而事實也正如我所預料的那般,在說了那番話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白越。
離開白鷺城以後,為了掩人耳目,一旦進入人多的城鎮,我便會戴上一頂帷帽遮住自己的臉。
好在那會兒行走江湖的女俠,出門逛街的大家小姐都會戴上帷帽遮臉,我的打扮倒也不算太惹眼。
那些日子我走過了很多地方,去了無數的茶樓,聽過了無數關於妖女葉兮的故事。雖說江湖上許多事,以訛傳訛居多,各地說書人也會按照自己的喜好添油加醋刪改不少,但在妖女葉兮的故事上,不管是哪個地方的說書人,不管是何人口中的葉兮,都確實是一個人見人厭的賤人。
每個提到妖女葉兮的人都會說她容貌傾城,然後就會開始就她生平做過的惡事各種唾罵。
也是從那時我才知曉,原來就算有一張艷絕天下的臉,若當真做錯了事,也一樣會被人討厭。
由於沒有過去的記憶,就算那些通緝葉兮的畫像與我再相似,我內心深處都是拒絕承認自己是葉兮的。我甚至有想過,是不是自己化形的時候恰好化得和這個葉兮一樣,才會引起這樣的誤會。但除了我自己以外,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會相信這個說法。
更讓我絕望的是,當我差不多踏遍了大江南北之後,找到了許多叫葉兮的姑娘,可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一個葉兮長成通緝畫像上的模樣。
這個結果,讓我憂鬱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了許久,都覺得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遮遮掩掩地過日子。而我想要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間的唯一辦法就是先認領葉兮這個身份,從今往後多多行善,慢慢扭轉江湖人對葉兮的印象。若是當真沒辦法扭轉,時間會淡忘一切,等到二十年,三十年……記得葉兮的人都死去了,我亦可以再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實在不行,等有關妖女葉兮的事情慢慢被遺忘,我晚個幾十年再找我的良人也可以啊!
想通了之後,我頓時覺得整個世間再度充滿了希望和光明。
不用再忙於輾轉城鎮之後,我便決定慢慢看遍這塵世的風景,恰好我當時距離蜀州比較近,都道是巴蜀好風光,我就起了去蜀州逛一逛的心思。蜀地人嗜辣,幾乎無辣不歡,恰好我也喜歡各種麻辣的味道,遂一路進蜀,一路吃得不亦樂乎。
在江城待了將近一月,我才決定啟程去錦官城看看。我原本只是想去錦官城吃吃葉兒耙、麻辣燙、豆腐腦這些有名的小吃,再順道瞧瞧錦官城的秀麗風光,卻沒想到,在我還未到錦官城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場追殺便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陽春三月,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為了節省到錦官城的時間,我特意買了地圖想從山道抄近路過去。可就當我距離錦官城只有五十里不到時,忽然聽到了刀劍相交之音,隱隱還聽得有人呼喊救命的聲音。
理智告訴我,為了隱藏自己的身份,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是是非非,為人處事越低調越好。
但可惜的是,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冷靜的理智派。是以明知道摻和進去可能會有數不清的麻煩,我還是在聽到呼救聲的第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事發之地。
我到的時候,地面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人,大片鮮血流出浸濕了原本乾涸的土地。
佔上風的是一大群身著褐色衣衫手持各種暗器之人,從他們的武功路數和腰間綴著的「唐」字玉牌來看,應當是蜀地實力最強的唐門中人。
武林人士打群架什麼的,這些日子我見得多了,倒也習以為常,只讓我意外的是,被他們包圍在中間的三人赫然也是唐門中人的打扮,只是衣裳顏色略有不同。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三人中年紀最大的老者神情越發著急:「九公子,這裡有老奴撐著,您趕快走。」
老者身旁渾身染血的中年人也大口喘著粗氣道?:「七長老說得沒錯,當務之急您應當果斷離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一會兒屬下和七長老一起引爆霹靂彈,您就趁此機會逃得越遠越好……」
被他們護在中間的少年約莫十八歲,身著藍色綢衫,眉眼清俊,宛若集了整個蜀地的山清水秀於一身,說不出的乾淨秀雅。
在用弓弩射翻了一個企圖近身攻擊他的唐門高手之後,少年紅著眼,神情倔強地道:「不,我生是唐門的人,死是唐門的鬼。爹爹臨死之前把唐門交給我,我就不能任由二哥他繼續在唐門隻手遮天……」
關於唐門的事,我在江城的時候聽到過不少傳言。唐門門主唐風年少風流喜養美妾伶人,光兒子就有九個,女兒則數之不清。尋常人家兩個兒子都還有可能為了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更何況是富甲一方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唐門。
唐門中人以善暗器和毒藥出名,門中挑選繼承人也是能者居之,先前少主之位一直都是唐二公子唐煬。對,沒錯,此唐煬就是傳聞中被妖女葉兮看上,被其強行棒打了鴛鴦,自未婚妻慘死後,發誓終身不娶的那個。
此事過去已經十年,唐門門主唐風年邁,唐煬又不願意另娶,唐風恐唐門無後,便動了撤換少主的心思。唐家九子除了唐煬以外,最討唐風喜歡的便是聰明絕頂號稱「看東西過目不忘」的九公子唐恆。
先前我離開江城的時候,便聽說唐門門主忽然去世,唐門內部諸子爭權混亂不堪,沒想到今天居然被我這般湊巧地撞上了。弄清楚是唐門內部爭權奪利的事情之後,我本不欲多管閑事,可偏偏此時那渾身是血的中年人力竭倒在了亂箭之中,而那七長老為了給唐恆搏出一線生機,居然引爆了裝在身上的霹靂彈,與最先逼近他們的唐門中人同歸於盡。
眼見兩個忠心耿耿的下屬都為自己慘死,唐恆目眥欲裂,不僅沒有逃跑,反而在所有暗器都用盡的情況下,拔出了腰間的長劍再度從地上爬了起來,似乎打算跟對方拼了。
此時七長老雖然引爆了霹靂彈,但因為唐門中人對此早有提防,所以死傷並不算太嚴重。
眼見最有威脅的兩個人皆已死去,餘下的追殺之人便又聚集在了一起,站在首位的是一個面容陰森的中年男子。他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孤立無援的唐恆,猶如高高在上的獵人看著垂死掙扎的獵物,說道:「屬下勸九公子切莫再做困獸之鬥,若肯乖乖交出門主信物,我等還可以留九公子一個全屍。」
唐恆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臉色蒼白,神情倔強:「那是爹爹留給我的,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把那東西交給你們!二哥他以為用計殺了爹爹,就能坐穩門主的位置,但沒想到爹爹早就將信物給了我,沒有門主信物就無法號令唐門眾人。」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可不知為何,看到少年引頸受戮、從容赴死的姿態,我心下十分動容。
世間萬物,無論凡人還是妖怪,大抵都會有走投無路的那一天。孤立無援的滋味我比誰都清楚,身份暴露的後果我也非常明白,但就算如此,我還是選擇了出手相救。
那樣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那樣被人忠心以待的少年,應當是值得我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