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現身相救的時候,我戴著帷帽小心遮掩了自己的面容,可誰知這廂我才剛露了幾招將暗器格擋掉,那廂便有人驚呼道:「雁過留聲,風過無痕,飛霜劍法,此人定是妖女葉兮。」
我腳步一踉蹌,險些摔倒在地。就算從亂葬崗爬出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一聽到妖女葉兮的名字,我還是忍不住心肝俱顫。
這些日子關於葉兮的傳聞我已經聽了許許多多,行走江湖多風波,為了保險起見,我把臉是遮了又遮,沒想到居然還是這麼快就被認了出來。而且更讓我覺得挫敗的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自己一直用的劍法名為飛霜劍法。
話雖如此,若在這會兒承認自己是葉兮恐怕又會惹更多的麻煩上身,是以我想也未想便壓低了聲音刻意用蜀地話氣勢洶洶地解釋道:「格老子的,你們這些瓜娃子不要亂講。老子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不是那啥子妖女葉兮。你們亂往老子身上潑髒水,老子等哈兒要弄人哦!」
這一路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每到一處地方若停留的時間夠長,我便會入鄉隨俗地學上一些當地的方言,為的就是關鍵時刻能掩藏真實身份。但就目前看來,效果好像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好……
為首面容猙獰的大叔用看傻子般的目光看了我好半晌後,方才冷冷地開口道:「姑娘是與不是,我們並不在乎,只要姑娘將你身後的少年交出來,自可隨意離開。」
拔劍擋住了八枚從不同方向射過來的梅花形暗器,我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諸位,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可以隨意離開?」
大叔面不改色道:「反正我看姑娘也沒有離開的打算,不如就和九公子一併留下吧!若能拿你的人頭去獻給二公子,說不定還能討二公子歡心,連升好幾級。」
就在大叔話音落地的瞬間,在場所有唐門之人紛紛出手。眼下敵眾我寡,再加上唐恆又受了傷,著實不能久留。是以用劍氣連傷了最先逼近的一圈人後,我當即抓住唐恆的肩膀,躍上了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匹馬。先逃了再說!
「駕!」
好在唐恆腦子還算清醒,我在前面駕馬,他就負責沿途丟各種暗器毒藥阻滯對方的追蹤。
飛鏢、鐵’藜、袖箭,毒煙、毒藥、毒霧……
起初一些毒藥暗器我還勉強識得出,越往後丟的東西,我基本上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了。不過也托這些東西的福,唐門眾人受損頗重,迫不得已只好放慢了速度,漸漸地距離就越來越遠。
快馬加鞭一口氣跑出了好幾十里,確認周遭沒有任何危險之後,我方才勒緊馬韁漸漸停了下來。此番匆忙逃跑,唐恆差不多耗盡了所有的毒藥暗器,損失頗為慘重,相比之下我就不怎麼心疼那五十文錢買來的帷帽了。人會因為比較而痛苦,也會因為比較而得到安慰,真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尋了一棵大樹將馬拴上以後,我便再度走到了唐恆身旁。他的傷口雖然看上去血肉模糊了一些,但好在並沒有傷筋動骨。用他帶著的葯替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後,我便重新站起了身。
見我似乎打算離開,唐恆也顧不得身上的傷,急忙伸手拉住了我的裙擺,說道:「葉姑娘,你……你要走了嗎?」
彼時因失血過多的緣故,少年的面容蒼白如紙,越發襯得眼眸猶如墨染一般,漂亮得過分。
我點了點頭。畢竟我身份已經暴露,而我又不打算插手唐門的事,那此時就必須要離開了。
唐恆鬆開了手,微微垂眸,纖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落下淡淡的陰影,他道:「眼下姑娘離開也好,免得會再被我連累。」
語罷,唐恆又從懷裡拿出一個外表樸實無華的黑鐵盒子遞給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是唐門所制的獨門暗器暴雨梨花針,以後姑娘行走江湖遇到危險時可以一用。」
我看著他手中約莫半臂長的黑鐵盒子,驚訝地道:「不是說暴雨梨花針已經損壞了嗎?」
我記得很清楚,雖說每個地方關於妖女葉兮和唐家少主的故事都有些許不同,但有三件事是貫穿全線絕無區別的。其一,葉兮棒打鴛鴦橫刀奪愛;其二,葉兮求愛無果,殺其未婚妻,毀其唐門至寶暴雨梨花針;其三,唐家少主痛失所愛,立誓終身不娶。
唐恆抿了抿唇,遲疑道:「敢問葉姑娘,是否現在還……喜歡我二哥?」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我跟你實話實說吧,儘管現在江湖上都傳聞我曾經瘋狂迷戀過你二哥,但實際上,我現在連你二哥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更不可能有什麼感情。」
這回換唐恆愣住了:「怎麼會這樣?」
我攤手:「可能因為我失憶了吧。」
許是因為此時我與他皆是天涯淪落人,又許是這些日子一個人孤獨太久,眼下終於有人傾聽自己說話了,我一時便有些剎不住話頭:「我從亂葬崗醒來之後,就不記得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那裡。之後我遇到一個賤人,他跟我說,我叫王鐵栓,是王家村的村民,我信了。我跟著他進城,想要弄清楚自己的過去,可還沒等我弄明白,朝廷和武林中忽然湧出一大堆人說我是妖女葉兮要殺我除害。我僥倖逃過了追殺,從此卻成為武林公敵,再不能光明正大地活於世間。」
「沒有人願意聽我解釋,也沒有人願意相信我的清白,所有人都覺得我就是葉兮,我無惡不作,我罪該萬死。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
其實最開始離開白鷺城的時候,原本我頂著自己的臉在外行走了一些時日,可不管是鄉野小道還是繁榮城鎮,我走到哪兒都能遇到想要殺葉兮的人。之後,我便只好戴上帷帽,不敢將臉露在外面。
那段時間我體會到了一個讓我無比痛心的道理?:就算是絕色美人,也有可能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折子戲里說的只要長得傾國傾城,世人便會不分青紅皂白原諒她的這種橋段,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畢竟,我都長得這麼好看了,那些厭惡妖女葉兮的人,也沒有在見到我之後,便對我手下留情,更有好些恨葉兮入骨者,還專門攻擊我的臉,真是想起來都能盛一籮筐的心酸眼淚。
本來說這話我就純屬抱怨一下,也沒有奢望得到他的理解。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說完之後,唐恆抬頭看著我,用清冽如水的聲音對我說:「我信你。當時你明知道身份暴露會引來什麼後果,卻還是選擇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像你這樣的姑娘,不會是作惡多端的壞人。」
只此一句,便讓我紅了眼眶,險些落淚。自我從亂葬崗清醒後到現在,這麼久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他相信我,他信我不是壞人。
我曾想過許多次,若有人信我,我會如何答謝如何對他好,如今真到了這一刻,我卻如千言萬語哽在喉間,良久才幹巴巴地說了一句:「謝謝。」
唐恆抬手輕輕地替我擦去了臉上的淚水,歉然道:「說起來,唐門至今還欠你一個道歉。」
「嗯?」我不明所以。
唐恆收回手,淡然道:「雖然如今人人都道當年那樁往事是葉兮心狠手辣之過,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唐恆說,十年前,他約莫只有八歲的年紀,正是天真無憂的少年。唐家最早的繼承人是唐大公子唐朔,可後來唐朔外出做任務時意外死亡,唐家少主的位置才落在了唐二公子唐煬身上。
因唐朔是跟唐煬一起出任務的時候出的意外,所以唐門內部對於唐朔之死一時之間議論紛紛。唐煬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便和凝華宮的宮主方柔訂下了婚約。
凝華宮是蜀地除了唐門以外最強大的門派,有了凝華宮的支持,再加上唐煬自己也頗有手段,他的少主之位才漸漸穩固。唐煬跟方柔許諾,待方柔雙十年華,兩人便完婚。
可距離婚期不到兩年的時候,唐煬卻帶回了一個容貌絕美的女子葉兮,道是要和方柔退婚,娶這女子為妻。彼時唐煬跟方柔早就是武林公認的金童玉女,心高氣傲的方柔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退親,並且還直接到唐門討要說法。
因那次的談判只有當事人唐煬、方柔、葉兮三人在場,所以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曉,但談判的結果是方柔死了,且還是死在唐門的暴雨梨花針下。唐煬說是葉兮因為憤怒,才會搶走暴雨梨花針殺了方柔,唐門不能和凝華宮決裂,所以無論唐煬說的是真是假,唐門都只能默認事實如此。
為了掩藏方柔死亡的真相,唐門隨後便焚燒了方柔的屍體,並對外宣稱暴雨梨花針已被葉兮毀壞。之後為了對凝華宮有個交代,唐門主動送上了一筆非常巨大的賠償,唐煬也宣布終身不娶妻。
說到這裡,唐恆好看的菱唇微勾,露出一抹嘲諷至極的笑:「說是不娶妻,卻並沒有說不納妾。這些年我二哥光在唐家堡里就有十幾個侍妾,在外間養的外室更是數不勝數。爹爹見二哥行事愈加荒唐,這才動了想要換繼承人的心思。可誰知二哥他早就在爹爹身邊布下了眼線,知道爹爹的心思後,索性先下手為強,弒親奪位。由於爹爹一早就把門主信物交給我的緣故,他之後便派出了所有親信對我痛下殺手。」
說到最後,唐恆的聲音幾近哽咽?:「如果不是因為爹爹的臨終託付,如果不是身為唐門中人,必須肩負起唐門的責任,我根本就不在意這什麼門主信物。只要爹爹能活在人世,對我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或許當人們年少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千千萬萬,想去的地方數不勝數,但隨著人們慢慢長大,給予他們生命的父母漸漸生了華髮,人們才會知曉,富貴浮華轉瞬即逝,唯有血親摯愛是這世間永遠無法替代的存在。
我沒有父母,所以無法理解唐恆的感情,但妖的壽命很漫長,我想若有朝一日我尋到了所愛,又眼看著所愛年邁去世,心中一定也如他這般悲痛難當。
我幾番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反倒是唐恆瞅著時間不早了,便將暴雨梨花針塞到了我手裡,說道:「多謝葉姑娘今日相救,如今天色不早,你我就此別過吧。」
我看了看手裡的暴雨梨花針,又看了看即將走入夜色中的唐恆。少年挺直的脊背,似永遠不會被風雪壓彎的青松。
我問:「你要去哪兒?」
少年答:「去我該去的地方,走我該走的路。我要去召集其他還沒有被二哥收買的唐門中人,和他們一起去找二哥討回一個公道。」
眾所周知,這些年唐門做主之人表面上雖是門主,但實際上全是唐家少主唐煬說了算,唐恆此去註定凶多吉少,而我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所以當少年話音一落,我便抱著暴雨梨花針,足尖一點,躍到了他的身旁。
「如果是要討回公道的話,算我一份。以前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倒也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那過去唐煬潑在我身上的髒水,我也是時候該好好洗一洗了。」
其實對於唐煬這個人,我依舊還是沒有太多的印象,聽那些跟葉兮有關的故事時,我的內心也沒有任何波動。但那並不代表我不想弄清楚過去的事,更不代表我願意一輩子蒙受那些不白之冤。
唐恆雙眉緊蹙:「若唐恆此去能成功,自然會替姑娘洗去冤屈,姑娘實在沒必要去冒這個險。」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如常道:「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會連累我,可是放眼整個天下,有誰的仇人能多得過妖女葉兮?還是說,你擔心跟我在一起反會被拖累?」
唐恆立馬搖頭:「我絕無此意。」
晚風徐徐,樹影婆娑,唐恆與我四目相對,兩人皆忍不住笑出了聲。
唐恆道:「以後還請姑娘多多指教。」
我將暴雨梨花針重新遞還給他,說道:「這東西我不知道怎麼用,還是給你吧。既然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那你也不必那麼客氣,直接叫我的名字葉兮好了。」
「好。」
唐恆點了點頭,接過暴雨梨花針,笑容清淺地喚了我的名字。
「小兮。」
雲散月出,少年的笑容宛若冬日裡最乾淨的雪,又好似仲夏夜最溫柔的風。我臉一紅,心神頓時無邊蕩漾。晚上尋了一僻靜山洞落腳歇息的時候,我都還忍不住在想,這樣美好的少年,還是第一個信任我的人,難道這便是我命中注定的良人?
次日清晨,便有兩個身著唐門服飾,年過半百,長得一模一樣的老爺子找了過來。
起初,我以為是我們行蹤暴露,唐門追兵到來,準備直接拔劍與之作戰。若不是唐恆堪堪醒轉,朗聲喊了一聲「都是自己人」,我差點就要誤傷友軍了。
我收回長劍的同時,兩個老爺子也收回了他們那堆五花八門的暗器。一見唐恆本尊,兩個老爺子立馬單膝跪地:「見過九公子,請恕手下來遲。」
唐恆急忙上前將他們扶了起來:「五長老,六長老快快請起。」
老爺子們又齊聲回道:「謝九公子。」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這段日子走南闖北,我曾見過不少的雙胞胎,大多面容相似,可在語氣神態方面還是有諸多不同,如今我面前的兩個老爺子不僅長得一般無二,就連神情動作說話聲音居然都完全一樣,不由得讓人嘖嘖稱奇。
唐恆見我好奇地打量兩人,便笑著解釋道:「五長老和六長老自幼在唐門長大,幾十年來從未分開過,且因為他們二人心意相通,一併戰鬥時往往一群武林高手都難以困住他們。」
我有些好奇,既然兩人一直在一塊兒,該如何娶妻成家?但礙於兩個老爺子渾身散發的煞氣,目光又委實太過犀利,那些八卦的話,我壓根不敢問出口。
不過好在老爺子們此番前來皆有要事,聽唐恆吩咐但說無妨後,便齊聲彙報道:「如今唐門局勢不容樂觀,二公子雖無門主印信,但已如先前所料,幾乎將唐門大部分勢力掌控在手,且目前還派人四處散播對九公子不利的謠言。」
「如今之計,九公子不宜直接回唐門,最好的辦法便是先去找尋可靠外援,我們二人再與其他老門主心腹作為內應,待到那時定能一舉成事。」
唐恆眸色愈深,問道:「可靠外援?」
二老聲音低沉:「九公子可先去閬中試著拉攏霹靂門,霹靂門門主昔年曾受老門主大恩,若九公子持門主印信求助,他應當會給些許薄面。但究竟能否得霹靂門相助,就看公子自己的了。」
語罷,二老留下一些盤纏和吃食以後,便再度折返了唐門。也是那時我才知曉,唐門內部弱肉強食究竟到了何等殘酷的地步,就算唐恆是唐門門主指定的下一任繼承人,並且還持有門主印信,可因為唐恆年少,且在門內可拉攏的勢力不多,願意助他之人寥寥無幾。就算是方才的五長老、六長老,也都在靜待時機,若唐恆能拉攏霹靂門出手,他們方才會助唐恆一臂之力,如若唐九失敗,他們恐怕便會毫不猶豫地倒向二公子唐煬。
眼下時間緊迫,我們動作越慢,唐煬在唐門中的勢力便越穩固。是以簡單用過一些乾糧之後,我便和唐煬起身前往閬中。
就近在附近村中買了一匹腳力不錯的馬,唐煬又將二老給的乾糧一分為二,遞給了我一袋,說道:「蜀地多山路,此去閬中大約七百里路程,官道恐有埋伏,我們取山道走,最快也需要六七天。但最近正值雨節,若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的話,所耗費的時間恐怕會更長。這些乾糧我們先湊合著吃,一路再打獵湊合一下吧。」
我接過乾糧略微看了一下,發現唐恆居然把肉脯燒餅一類最好的吃食都分給了我。
我抱著那袋乾糧,有些不知所措:「你把好的都給我了,那你怎麼辦?」
唐恆靦腆地笑了笑?:「我不是還有那些餅子嗎?我娘從小就跟我講,身為男子漢,理應要照顧弱小。」
說到這裡,唐恆頓了頓,白玉般的臉上立馬染上了胭脂般的紅,頗有些手足無措地解釋道:「當然小兮你是絕對的強者,比我厲害多了。我只是想著此去閬中本就辛苦,我想盡最大的努力讓你少受一些苦。」
懷中的乾糧本來沒有任何溫度,但不知為何,聽著少年的那番話,我便覺得那些乾糧忽然間有了溫度,心裡暖暖的,說不出的幸福。
起初兩天趕路的時候,還是艷陽高照的天氣,可從第三天起,就開始下起了綿綿細雨。
山路泥濘無法騎馬前行,我們便只好下馬步行。蜀中山林樹木高聳入雲,陰雨天氣就算是白日里光線也十分昏暗。唐恆自幼在蜀地長大,走慣了山林野路,棄馬之後他便主動拉住了我的手。
「小兮,抱歉,得罪了,這林子里不大看得清楚路。我拉著你走,這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好互相有個照應。」
其實對於五感遠超於常人的妖怪而言,就算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也能將周遭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林中雖然昏暗,但在我看來其實與青天白日沒有多大差別。
但少年的手那樣溫暖,我根本捨不得拒絕。被人關心,被人保護的感覺,真的很好啊。
就算此時此刻我身處幽暗的深山老林,可因為此刻身旁有唐恆,掌心有他傳來的溫度,我便覺得彷彿置身煙花三月的江南,到處都是繁花和美好的味道。
那幾天的趕路,或許在旁人看來苦不堪言,於我而言卻恍若做夢一般。
遇到水流湍急的河流,唐恆會先一步下河試探河水深淺,然後再背我過河。乾糧淋了雨被打濕以後沒辦法吃了,每每到了夜晚休息的時候,他總是會先安頓好我再外出尋找食物,或是採集鮮果,或是打一些山雞野兔歸來。
本來一開始受他照顧,我頗有些不自在,在他準備外出的時候,我也強烈表示自己可以去撿柴火之類的。唐恆卻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外邊風大雨大,姑娘家身子金貴容易著涼,你在這裡等我回來便好。」
說完,唐恆便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風雨之中,挺直如松的背影漸行漸遠。
隔著重重雨幕,我一直忍不住在腦中勾勒出那樣一幅畫面,青山綠水旁,籬笆小院里,丈夫外出打獵的時候,妻子在廚房裡一邊準備吃食,一邊歡喜地等待丈夫歸家……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這是凡間盡人皆知的新婚習俗。雖說我一心期盼能有夫君有家人,但對於凡間烹飪食物之法,我基本上不得任何要領。就算是有食譜在手,所有食材一應俱全,我能做出的也只是一鍋莫名其妙的奇怪食物。
相比之下,唐恆做這些就熟練多了,不管是烤野兔還是燉山雞,味道都特別鮮美好吃。
若外間的雨下得實在太大,我和唐恆便會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說一些天南地北的趣事。
我有些好奇錦衣玉食之家出身的公子唐恆為何對山野這般熟悉,對煮食烹飪這般在行。
唐恆動作輕緩地往火堆里又添了一些薪柴之後,方才慢慢道:「其實我並非自幼就在唐門長大,我的母親只是唐門莊子上的一個小丫鬟,因容貌秀麗得門主一夜寵幸之後,便被其遺忘腦後。」
「母親體弱,生下我之後便去世了,我幼時一直在莊子上長大,但因為沒有被接回唐家堡的私生子就不算是唐門中人,莊子上的刁仆惡奴都以欺負我為樂。在莊子上我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後來長大一些,我便離開了莊子,自己在深山野林裡面生活,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若非後來我偶然間追著一隻野兔,闖入了唐家堡的後山,被人發現容貌和爹爹他極為相似,說不定現在我還是一個在山林間和豺狼虎豹為伴的野孩子。」
「回唐門之後,我爹憐憫我幼時可憐,對我倍加寵愛。自此我衣食住行不用愁了,卻不幸成了哥哥們的眼中刺肉中釘,每日每夜都活在被人暗害的恐懼之中。」
「我才回唐門三天,就被我的哥哥們前後下了十幾種毒藥,若非爹爹當時派了暗衛時刻留心著一切,我那會兒說不定便已經死了。可就算如此,因為唐門並不禁止兄弟間爭鬥,所以爹爹也沒有辦法時刻護我周全。在我學會辨毒、用毒之前,便長年累月地被哥哥們的各種毒藥暗器折磨著。
「當時身為少主的二哥雖明面上不曾對我動過手,背地裡卻沒少給其他哥哥毒藥。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我什麼都沒做,也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哥哥們卻時時刻刻都盼望我死去。後來長大了一些,我才知曉,他們無非就是嫉妒我的過目不忘,嫉妒爹爹對我的寵愛,他們鬥不過二哥,便只好把怨氣都撒在了我身上。」
說到這裡,唐恆將袖子挽起,火光灼灼,將他手臂上各種斑駁的傷痕映照得一清二楚,有鞭傷,有刀傷,有刺傷……甚至還有猛獸咬傷的痕迹。僅僅是看著,我都感覺到那是難以想像的疼。
伸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他的手臂,我心疼地道:「現在還疼嗎?」
唐恆把袖子重新放了下來,又恢復了少年溫潤如玉的模樣:「都已經過去了,往後我也不會再給他們任何傷害我的機會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到少年眼中隱隱有殺氣掠過,但當我側頭再看之時,少年又低頭專心撥弄著快要熄滅的火焰。
正因為知道了唐恆過往被欺負得那樣可憐,所以我對這蜀地唐門越發沒有了好感。
冒雨走了將近六日,我們才終於抵達閬中。說來也巧,我們略微休整了一下準備入城的時候,天色便開始放晴了。城門口人來人往,這會兒的世道還講究男女有別,我和唐恆從出了山林便鬆開了交握的手。因閬中城門處有我和唐恆的通緝畫像,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們喬裝打扮了一番才往城門走去。
我用的通關路引依舊是王家村村民王鐵栓的,唐恆用的也是偽造的一個路引,入城還算順利。接下來我便以為是直接去霹靂門,唐恆卻拉著我在一家服飾店前止了步,他說道:「不急,現在情況不明,也不知道霹靂門有沒有暗中投靠我二哥。我們先換過一身衣裳,再去酒樓探聽一下消息。」
我抬頭看了一眼服飾店貴氣豪華的裝潢,有些忐忑地道:「這家店看上去不便宜,我們要不換一家吧?」
說來慚愧,因囊中比較羞澀的緣故,這些日子我的衣裳大多是我用草葉樹木之類編的基本款,我雖然也十分垂涎凡塵好看的裙裳,卻一直還沒有錢給自己買上一身。如今我身上所剩盤纏也不多,要是進店之後連一方絹帕都買不起,就委實有些丟人了。
當妖怪當到我這麼沒出息的地步,千百年來怕就只有我這麼一個了。
唐恆看了我一眼,然後徑直拉著我走到了店門口,指著店裡那些華美的裙裳問我:「小兮,你喜歡嗎?」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喜歡。」
唐恆嘴角微翹,二話不說便帶我進店,還說:「喜歡哪套,咱們就買哪套,有我在,你放心選便是。」
我記得有話本上說過,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越捨得越大方,便代表他越歡喜那個女子。
此時此刻,我想到這句話,頓覺萬分甜蜜。可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曉,這句話還有下半句——當然,也有可能代表那個男子別有所圖。
但當時的我只一心一意覺得,能遇到唐恆,乃我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