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夠救他?」
看著渾身是血的唐恆,我強忍眼淚,心痛得難以復加。可事到如今,哭泣是既無用又耗時的東西,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後和眾人一起想辦法把我的心上人救回來!
人命攸關,當下霹靂門副門主虞慶便和雙胞胎長老急忙上前仔細查看唐恆的傷勢。
片刻後,三人面色越發沉重。
「如何?」我一邊替唐恆處理身上的外傷,一邊抬頭看向他們。
雙胞胎長老各自從懷裡拿出一個金色的小瓶子,緩緩開口道:「九公子目前傷勢嚴重,劇毒入體,就算是唐門內部最好的醫師也無能為力。這是七日往生丹,一共只有兩顆,可以暫時壓制少主身上的毒性,替他續命十四日,可一旦過了這個時間……」
聽到還有十四日的時間,我一直攥緊的雙拳這才漸漸鬆開,說道:「還有時間,就意味著還有機會去尋找生機。我想知道,如何才能救回唐恆?」
只要還能救他,不管前方有多少艱難險阻,我都將義無反顧。說好的白頭到老,少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這是我在意的家人,是這個世間唯一珍惜我願意背我過河的男人,就算是閻王爺親臨索命,我也絕不會讓他死去。
霹靂門副門主虞慶道:「據說有一神醫姓白名越,醫術驚人可妙手回春,昔日天子身患惡疾,所有太醫束手無策,多虧他出手相救才將陛下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京中許多勛貴都曾蒙他相救,就連魯班後人當初得了絕症也是他出手給醫好的。」
他說完,氣氛頓時就陷入了沉默。
見我和雙胞胎長老都不說話,虞慶抓了抓頭髮,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大家這是怎麼了?是擔心這神醫會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還是擔心他行蹤不定不太好找啊?」
雙胞胎長老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神情歉然地對我道?:「葉姑娘見諒,虞副門主他之前一直在苗疆那邊忙霹靂門分部之事,近些時間才回蜀地,對於中原發生的事情不是特別了解,還請你不要責怪他。」
提到白越,我腦子裡立馬聯想到了那個身著錦衣、頭戴金冠、容貌俊秀,一開口就會把人氣到吐血,沒有半點同情心的臭傢伙。
大多數人潛意識裡都會把兩種人記得最清楚,一種是愛人,另一種就是仇人。是以時隔至今,一聽見這個名字,我依舊忍不住咬牙切齒道:「就算那傢伙醫術再好,也是不可能幫我們的!」
許是我現在的表情太過駭人,虞慶嚇了一跳,連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為……為什麼啊?」
默默念叨了好幾遍衝動是魔鬼,慢慢撫平了因白越而起的戾氣之後,我方才開口道?:「因為這個人跟我有仇,若他知道我和唐恆關係親密,他不僅不會救人,說不定甚至還會反過來再給我們多下一些毒。」
虞慶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便退到一旁不再說話。
雙胞胎長老對視了一眼,沉聲道:「距離蜀地三千里外有一靈山名喚長白山,其山鍾靈毓秀,山林深處除了藏有無數珍貴藥材之外,還有一處十分神秘的地方名喚楓華谷。」
「據說楓華谷外大陣無數機關遍地,還有許多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在谷外重重把守,號稱一里一關,十里一障。如果有人能夠闖過那些關卡,才有資格拜見楓華穀穀主。傳聞楓華穀穀主不老不死容貌常年未變,只要能滿足楓華谷提出的要求,他便會出手相救。」
「不管是多麼奇怪的疑難雜症,還是只剩一口氣的瀕死之人,他都能救好。之前有人中腐屍之毒,五臟六腑都快爛掉了,得楓華穀穀主出手相救後,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甚至有不少傳言都稱,活死人,肉白骨,對楓華穀穀主而言不過都是舉手之勞。」
在白越和楓華穀穀主這兩者之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說道:「你們幫我找一輛結實的馬車,幾匹腳力上好的千里馬,再給我準備一些盤纏和乾糧,我即刻就帶阿恆出發。」
雙胞胎長老一愣,問道:「此去長白山一路甚遠,姑娘不需要我等相助嗎?」虞慶也上前道:「我只受了點輕傷,帶上我的話,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此去長白山路途甚遠,長途漫漫,為了抓緊時間,我必須得日夜兼程地趕路。
起先我也想過要不要帶一些人手,方便一路輪換照應。但後來想到,萬一發生一些逼不得已的情況,我必須要動用妖力趕路或者逃亡的話,身邊多出來的人反而是麻煩。再者,留在這裡的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將兩顆七日往生丹小心喂唐恆吃下後,我這才抬頭看著他們,語氣堅定地道:「我一個人帶唐恆去求醫就可以了,你們留在這裡,未來才有重新逆轉局勢的可能。」
夜風微涼,殘月暗淡,天邊只有零星幾顆光芒暗淡的星辰懸在蒼穹,偶爾有兩隻夜梟低空盤旋而過。似乎想到了什麼,雙胞胎長老和虞慶表情逐漸變得沉重。
我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我一定會找到楓華穀穀主,滿足他提出的要求,讓他出手救阿恆。等阿恆一旦傷好,我便會和他一起重回蜀地,到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開始。」
「唐煬現在看似佔盡了上風,可一來淮南王和他的紅衣軍不可能一直駐紮唐門,二來他這樣公然勾結朝廷出賣唐門,借外人之手奪權,註定盡失人心。」
「而霹靂門是最注重承諾和信譽的門派,即便身為門主的虞駱毀諾,不管他的出發點是什麼,也同樣會遭到執法長老的彈劾吧。先前我們逃出唐門的時候,霹靂門的人一律沒有跟上來,就說明那會兒可能已經發生了變故。」
「所以,眼下我們必須要兵分幾路,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事情,這樣待到阿恆歸來,我們方才有實力與唐煬再度開戰。」
話說到這一地步,是非道理都完全擺在了桌面上,大多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該如何抉擇。
是以那天的最後,雙胞胎長老和虞慶到底還是決定顧全大局,留在蜀地做好後面的部署。就算現在處在劣勢,可他們在蜀地的勢力畢竟根深蒂固,不到兩個時辰,他們便聯繫到了可靠的下屬給我準備好了所需之物。
為了讓唐恆在趕路過程中盡量少受顛簸,我還特意讓人多準備了一些褥子墊在馬車裡面。等弄好這一切之後,已近破曉時分。月落日出,昏暗的天邊漸漸滲進了一絲明亮的微光。我看著那縷微弱的光芒,就感覺看到了未來的希望。就算現在再黑暗,局勢再糟糕,可只要不放棄的話,就一定會等到屬於我們的明天吧。
時間緊迫,刻不容緩,待他們將所有必需品都搬上馬車後,我便坐上了駕車的位置。動身之前,雙胞胎長老以格外鄭重的姿態向我彎腰行了一個大禮,說道:「葉姑娘,九公子的命和唐門的未來都拜託給你了。」
我點了點頭:「放心,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希望阿恆能活著。」
如果說唐恆對他們而言,代表的是正統的繼承,對我而言,他卻承載著我未來最美好的希望。
只是不知為何,聽聞我的回答,雙胞胎長老的神色卻越發悲傷複雜。我潛意識裡感覺他們似乎有話沒有說完,可直到我最後離開,他們除了一句「多加保重」以外,便再也沒有多說一個字。
說來也巧,我從醒來之後,記憶雖然十分有限,但記得很清楚的有兩件事,我是妖怪,以及我的誕生之地是長白山。
想來應該是我出生在那兒的緣故,只要一想到長白山,我腦中就出現了一幅無比清晰的通往長白山的路線圖。那種隔著千萬里依舊遙遙相呼應的感覺,就好像是遠走他鄉的旅人一直忘不了家鄉的一切,也一直被家鄉思念記掛一般。
正是有了這樣的心靈感應,一路上我基本未走錯過路,甚至還因此走了不少捷徑,前行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眼下時間就代表著唐恆的生機,所以除了必需的進食以外,我幾乎都在沒日沒夜地驅馬奔波。
有時候累極了,我便會暫且停下馬車,然後去車廂裡面看看唐恆熟睡的臉,跟他小聲抱怨一下乾糧難吃,路途辛苦之類的。雖然我知道他現在昏迷著,沒辦法聽到我對他說的話,可只要看著他的臉,待在他的身邊,對他說說話,我便能很快打起精神,重新驅馬前行。那時候我腦子裡唯一的信念就是,我一定要將我的阿恆救回來。
三千里,兩千里,一千里……
漸漸地,溫度越來越冷,抬頭眺望遠方的時候,已經能隱隱約約看到蒼茫大雪覆蓋的潔白山頂,我便知道距離長白山越來越近了。
我是妖,四季氣溫變化對我影響不大,但唐恆目前身體孱弱恐無法抵禦嚴寒。察覺到氣溫變化比較明顯的時候,我便在他身上套了一件又一件禦寒的衣物。等到達長白山腳下的時候,因為積雪的緣故,馬車已經無法前行。
為了不耽誤尋找楓華谷的時間,我便果斷將那些馬兒放掉了,然後將唐恆背在了背上,就像當初在蜀地的深山老林中,他背我過河那樣。
只不過如今他睡著了,便換我來照顧他了。
長白山終年積雪不化,寒冷刺骨,人煙罕至,只偶爾有一些耐寒的動物從雪地奔騰而過。
奇怪的是,當我站在這片白茫茫的土地上時,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恐慌,而是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前往楓華谷的路。
那是藏匿在雪原深處的世外桃源,無數人重得救贖的地方。
先是複雜到極點的迷宮,再是海市蜃樓的幻境,接著是機關密布的殺陣……
對於這些我基本上算是一竅不通,先前在唐門遇到這些的時候,我就吃了不少虧。可如今面對這些比唐門複雜千百倍的東西,我彷彿來過許多次一般。
到處都是白骨,進入據說幾乎無人可以出去的迷宮,我很順利地便找了最正確的出口。
充滿了誘惑,危機四伏,一旦沉淪直到死亡都無法逃脫的海市蜃樓,我僅是一眼掃過,便看出了關鍵所在。
機關密布,包羅萬象的殺陣,走錯一步都將萬劫不復,而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觸碰到任何有危險的東西。
過了這些最外圍的關卡之後,便到了浮屠塔,這便是武林中人人談之色變的死亡之塔。
來這裡之前,雙胞胎長老趁著下屬準備東西的空當,跟我說過一些楓華谷的情況,其中就包含浮屠塔。我從他們那裡了解到的信息是,浮屠塔高達數百丈,總共有六十四層,每一層都有一個高手坐鎮,每往上一層的樓主實力就越強。只有一層一層打敗這些人,才能在最頂層拿到避毒丹進入塔後的毒霧森林。
浮屠塔通體血紅,有人說是由特殊材料製成的,但也有人堅信那是被無數挑戰者的鮮血染紅的。
因是陰天的緣故,烏壓壓的雲層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抬頭看不見塔頂,只依稀能看到高高的塔身直直沒入了雲端。
沒有時間猶豫,更沒有時間害怕。此時距離十四日之期只剩了五天,我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這座浮屠塔,然後找到楓華穀穀主,這樣我的阿恆才有得救的可能。
小心地替唐恆攏緊了頸側的衣裳,隨後我便背著他走進了浮屠塔。塔內原本伸手不見五指,可就在我進入的瞬間,兩旁的蠟燭瞬間亮了起來,與此同時原本敞開的塔門也應聲而合。
燈火闌珊的盡頭,光與暗的交接之處,有身著灰衣的中年男子緩緩站起了身,用格外陰森恐怖的聲音說:「歡迎來到地獄……」
強者的氣息撲面而來,為了不波及唐恆,我便先將他放在了安全的角落,然後往前走到了中間位置。
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台階,我方才看向那個灰衣人,認真地問道:「只要打敗你,我就可以上樓了,對吧?」
「打敗我?哈哈哈哈……」
灰衣人先是不屑地冷笑,而後在看清楚我的容貌之時,笑聲驟停,就連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格外讓人不敢置信:「有沒有搞錯!你這姑娘,怎麼又來了!」
察覺到他用的「又」字,再聯想到我對這個地方的熟悉度,若是先前我還只是猜測,如今我便已經能肯定自己過去來過這裡。但眼下時間緊迫,我也顧不得去問以前來這裡的原因,只是看著那個一臉崩潰的灰衣人語氣淡淡地道:「為了救我愛的人!」
灰衣人情緒越發頹唐,抬手捂臉,好半晌才聽他嘟囔道:「果然,又是一樣的理由啊……」
就在他說完話的瞬間,殺氣驟然襲來。
大戰,一觸即發。
六十四層塔,不眠不休地戰鬥了三夜,最後我以全身外傷無數,肋骨斷了四五根,內臟快要悉數破碎為代價,總算打敗了那些窮凶極惡的樓主,拿到了最後的避毒丹。
那會兒因為受傷頗重,我已經沒有辦法背唐恆了。最後還是那個一樓的灰衣人幫我砍了一些竹子做成了一個筏子,又幫我將唐恆固定在上面,這樣我才能一點一點地拖著唐恆前行。
灰衣人說:「守樓的樓主無法離開浮屠塔方圓五里,否則便會被視為叛逃然後遭到清理。接下來的路,就只能靠姑娘你自己走了。」
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臨走之時我便將雙胞胎長老的那些盤纏留下一小部分,其他的都打算送給灰衣人,真誠地說道:「謝謝你了。」
灰衣人看了看我手裡沉甸甸的包裹,搖頭笑了笑:「楓華谷距離城中甚遠,我又不再入塵世,這些銀子給我沒用,還是姑娘自己留著吧。」
頓了頓,似想到了什麼一般,灰衣人又道:「如果姑娘當真想要感謝我的話,不妨放棄這些渾蛋,考慮一下我的主人,主人他……」
「楊軻,你話太多了。」
颶風襲來,塔門「轟」的一聲關閉,灰衣人的話戛然而止,緊接著瀰漫著黑色毒霧的深處,有影影綽綽的身影越走越近。
彼時正值黃昏,殘陽如血,身著白色貂裘的公子踏著一地血色而來。烏髮金冠,美貌傾城,他修長的脖頸被錦衣團團包裹,就連指尖也都套著嚴實的白手套。
這種一絲不苟的裝扮,這樣分外耳熟的嘲諷,這世間我只認識一個。
「你來楓華谷幹什麼?」
不願意去想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就算答案非常明顯了,我也依舊不想相信。白越下巴微挑,輕蔑的視線從我身後的唐恆身上掃過,最後慢慢落在我的臉上,說道:「你到本公子的谷中來,還問本公子為何在這裡?」
最後一絲幻想,徹底破碎。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這世間的神醫又不是隨處可見的大白饅頭,要多少有多少。醫術能高到出神入化地步的,更是少之又少。
白越雖然行走江湖,卻沒有人知道他師承何方來自何處,楓華穀穀主亦然。二者這麼多的相似之處,若非我一直不願意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眼下也不至於心理落差這麼大。
許是我失望的神情表現得太過明顯,白越皺了皺眉頭,表情明顯開始不悅:「怎麼?本公子難道還不配為楓華穀穀主不成?」
若不是因為此時我的心上人命在旦夕,有這個傢伙在的地方我一刻也不願意多待。
想到唐恆還剩兩天就會毒發,我瞬間所有的脾氣怨氣都統統煙消雲散了。為了爭取到白越出手相救的機會,我努力將表情調整到最溫柔的狀態,連聲音都強行降低了特別多,強忍翻白眼的衝動微笑道:「怎麼會呢?只有楓華谷這樣人傑地靈的好地方,才能有谷主這般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啊。」
然而對於我絞盡腦汁的讚美,白越只是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你說假話的模樣,真是太噁心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脾氣已經克製得非常好了。但每次只要一碰上白越,我就會徹底忘記所有的淑女修養,我說道:「要是早知道楓華穀穀主是你,我絕對不會來!」
白越語氣淡淡地道:「那你現在就可以走,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人攔你。」
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想帶著唐恆立馬扭頭就走。可是,當我低頭看見唐恆沉睡的側臉,終究還是沒勇氣由著自己的性子離開。
面對明顯已經生氣的白越,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到他身邊,彎腰,低頭,重新懇求他:「那些關卡我都已經過了,我想知道,我要怎麼做,你才能救他?」
因為彎著腰,所以我並不能看見白越此時的表情。
隔了許久,我才聽他冷冷地開口道:「抬起頭來,回答我,你就當真那麼喜歡他?」
我抬頭,沒有任何猶豫地道?:「很喜歡,很喜歡,我希望他能好起來,然後和他拜堂成親,白頭到老。」
幾乎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白越身上忽然湧出了一陣極其強烈的殺氣。他伸手扼住我的下巴,雙目死死地鎖住我的臉,力氣大到讓我感覺下巴隨時都會碎裂。
他問我:「你知道本公子這輩子最討厭什麼樣的人嗎?」
儘管不明白他為何會忽然那樣生氣,但我還是老實地回答道?:「不知。」
白越鬆開了對我的鉗制,嘴角上揚,眼帶嘲諷,說道:「愚蠢的人!就像你這樣的!別的人吃過一次虧,受過一次傷,就基本上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可是這麼多年,你一次又一次帶著人來到楓華谷求我救他們,每一次你都告訴我說,那是你最愛的男人,無論如何你也要救他們。然而你口口聲聲的最愛,到頭來都親手給你潑上了髒水,將你狠狠地踹進了深淵。」
我沒想到,白越發火居然是為了我。而讓我更不明所以的是,面對盛怒的白越,我有種打從心底生出的畏懼。所以我怔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道:「可……可是……你說的那些我都不記得了。」
白越依舊余怒未消,說道:「我不管你是什麼原因記不清,現在你都給我再一次記好了!」
暮色四合,晚風吹過枝葉,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白越說,他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九年前,他十五歲,剛繼承了楓華穀穀主之位。我帶了因剿滅魔教身受重傷的唐煬來到這裡,懇請他出手相救,說唐煬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
楓華谷消息靈通,他知道那場名為剿滅魔教的正義之戰,實則是為了瓜分魔教財寶,所以對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嗤之以鼻。當時他一點也不願意救這樣的敗類,所以對我提出了一個看上去分明辦不到的要求——長白山中有一黑蛟,身長數十丈,時常會在長白山中肆虐,楓華谷的葯田也經常被它毀壞,他要求我七日內殺掉那條黑蛟,帶著它的筋骨回楓華谷,他就會對唐煬出手相救。
長白山黑蛟可是赫赫有名的存在,據說因為它身上有龍的血統,渾身上下都是寶,所以一直以來有無數人覬覦它的性命。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黑蛟的體型都暴長了數倍,還是沒有任何人能奈何得了它。這本是必死的局,他沒想到我接受了不說,後來還當真渾身是傷地扛著已經死去的黑蛟回到了楓華谷。
他檢查了黑蛟的屍體,確定無誤之後,只好出手救了唐煬。之後我準備離谷的時候,他還勸過我最好離唐煬遠一點,可是我並沒有聽勸。
再後來他就聽說,我殺了唐煬的未婚妻,毀壞了唐門的至寶暴雨梨花針,成了武林人人唾罵的妖女。
可當時在谷中的時候,他記得很清楚,唐煬對我承諾過,等回到蜀地便會和未婚妻退婚。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等打聽到是非曲直之後,他才明白,唐煬當初只是想利用我的身手,幫他在武林做出一番成就。待到他聲名鵲起之時,我活著便是累贅。於是唐煬夥同未婚妻決定殺掉我,但我逃了出來,他便果斷用暴雨梨花針殺了同樣知道了許多秘密的未婚妻,並將所有黑鍋扣在了我身上。
了解到和唐煬過去的一切真相,我有點後悔當初在唐門的時候沒有多扇他幾耳光。
同時,我也鬆了一口氣,說道:「我就知道,江湖上的傳言大多不可信,就算我沒有了過去的記憶,我也堅信自己不會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白越道:「但是你救活了唐煬,他才有機會殺了那麼多人,做下那麼多傷天害理之事。」
我膝蓋一軟,險些無地自容,說道:「不要對一個失憶的姑娘說這麼殘忍的事情。」
白越微微一笑:「接下來,本公子還要告訴這個姑娘更殘忍的事情。她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嗎?我現在可以一點一滴全部告訴她。」
我抬手捂住耳朵,說:「我現在不是很想聽。」
白越漫不經心地道:「那本公子現在也不是很想救人。」
我立馬放下了手,態度無比恭敬地道:「您請講,您說再多我都聽著。」
白越這才矜持地點了點頭,繼續道:「這還差不多。」
白越說,他第二次看到我是在三年後,那會兒他已經十八歲了,身高比以前長了一大截,容貌也更加好看了。但不知道為何,當我再度帶著一個重傷垂死的年輕男子來到楓華谷時,依舊還是當年的模樣。
說到這裡,白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來有些奇怪,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你卻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心虛地撇開了頭,咽了咽口水道:「可能是娃娃臉耐老吧。」
白越冷笑:「呵呵。」
雖說白越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說辭,但故事既然開了頭,就斷然沒有忽然結束的道理。
好在白越並沒有話說一半吊人胃口的毛病,在用鄙夷的眼光看了我好一會兒後,他便接著之前的話題說了下去。
三年後,我帶到谷里的人來頭更大,居然是大殷皇室的七皇子蒼楠。那會兒老皇帝年邁,諸子奪嫡,朝堂上下風聲鶴唳,皇宮內外危機四伏。這種敏感時期,我居然卷了進去,白越當時就覺得我腦子被驢踢了。
可奇怪的是,我當時對他的冷嘲熱諷並沒有任何反應,也不記得跟唐煬的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求他救蒼楠,並口口聲聲稱蒼楠才是我今生的最愛。
白越覺得我是故意裝作忘記,實則就是水性楊花。
他討厭愚蠢的人,更討厭濫情的人,所以他這一次提出的要求更為嚴苛。他說,昔日他途經西域,出於好心救了當時的樓蘭國女王,誰知女王病好之後居然覬覦他的美色,不僅出言調戲,之後還不分青紅皂白地給他灌了毒囚禁折磨了他一段時間。
是以,他要求我將樓蘭女王的首級送到楓華谷來。
世人皆知,樓蘭女王精通巫蠱之術,身邊一直有高手晝夜嚴加保護,想殺她的人如過江之鯽數之不盡,但至今這個暴戾狠毒的女王依舊懷抱男寵坐擁樓蘭。為了蒼楠,也因為樓蘭女王的惡行盡人皆知,我便只身前往西域。
數月過去,我帶著樓蘭女王的首級歸來,白越只好遵守諾言將蒼楠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而那之後,七皇子回京,京城便再無寧日。有戰神之稱的三皇子慘死,數位德高望重的權臣身首異處,這一切本都是蒼楠為了自己的野心所為,可最後所有的過錯還是全部算在了我頭上。烏雲閉月,樹影婆娑,白越側頭看我,聲音微涼:「你知道咱們現在這位陛下登基以後,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什麼嗎?」
因為有關葉兮的各種傳聞實在太多了,聽的次數多了,我也將那些故事記得差不多了,我說:「我知道,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毒殺葉兮這個妖女,以祭奠那些皇子大臣們的在天之靈。」
白越接著道:「你死以後,他不許人給你下葬,讓人將你的屍首直接扔在了亂葬崗。」
事到如今,我總算知道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亂葬崗,又是何人對我下的毒手。
可是,我沒想到,事實居然會是這般慘烈。就算沒有了那會兒的記憶,不知為何,我潛意識裡便相信白越,相信他說的一切都是事實。
正當我腦中思緒紛飛之際,白越忽然將臉湊近,目光深邃,說道:「當時你死的時候,很多人都親眼看見了。我很好奇,時隔這麼多年,你怎麼又再度完好無損地活了過來?」
真實身份一直是我隱藏最深的秘密。當聽到白越這麼說的時候,我心跳如擂鼓,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記得不少話本上都說過,當遇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時,沉默就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我立馬閉上了嘴,只搖頭表示不知。
白越盯了我半晌,見我當真不打算說出事情的真相後,眼神一轉,視線便落在了我身後的唐恆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他看著唐恆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周遭氣溫瞬間降低了許多。
良久,他才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我:「從一開始到現在,你看男人的眼光一次比一次差。唐門就是深不可測的污水坑,唐煬不是什麼好東西,難不成唐恆便能例外?」
如果白越說的是我,我可能並不會怎麼在意。可他貶低的是唐恆,我的心上人,我就堅決不能忍了,說道:「難道公子沒有聽說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句話嗎?」
白越神情漠然,道:「我只知道,什麼叫愚不可及,死不悔改。」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堅決,問道:「如果,我一定想要救他呢?」
白越輕輕笑了笑,眼底卻是一片冰涼:「慢走,不送。」
說完,白越轉身便要再度走進毒霧森林。
我看了看還在昏迷的唐恆,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放白越離開。為了抓住這唯一的救命機會,我果斷上前在白越即將踏入毒霧森林的時候,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不行,我明明都闖過了那些關卡,你身為谷主不可以說話不算話。你要是不提要求,不答應幫忙救人,我就抱著你的腿不放了!」
白越身子一僵,用極不可思議的聲音問我:「葉兮,你究竟還要不要臉了?」
我只當沒聽到他語氣中的嘲諷,用力抱著他的大腿,抽抽搭搭道:「為了我的心上人,我命都不要了,還要那臉做什麼?」
眼看著浮屠塔上探出腦袋來看熱鬧的樓主越來越多,白越素來又極好臉面,是以僵持到最後,他到底還是鬆了口。
「本公子可以答應你救他,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我原本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頓時一松,說道:「但憑公子吩咐!」
白越低頭看我,聲音淡然,聽不出任何喜怒:「待他痊癒之後,你必須要留在楓華谷一年,不得離開。」
我先是一愣,隨後以最快的速度退後數步,雙手環胸,神情戒備:「你休想!我已經有心上人了!作為一個擁有純潔靈魂的姑娘,我絕不會答應這種卑劣的交易,你這是在侮辱我高貴的人格!」
白越眉梢一挑,眼神含著譏誚:「趕快收起你的痴心妄想,論美貌你是敵不過本公子的!」
想到白越自戀到極點的性格,我頓時又放下心來,說道:「要我留在谷中可以,不過你總得告訴我原因吧?」
對比他之前所說的條件,無論是獵殺長白山黑蛟,還是取樓蘭女王的首級,都比現如今的要求困難了千百倍不止。所以對於留在楓華谷一年這個條件,我沒有任何異議,唯獨讓我想不通的是,他為何會想要我留下。
幸運的是,這一次因為有浮屠塔那些樓主看熱鬧的緣故,白越不想被他們當猴看,便長話短說道:「很簡單……本公子想弄明白你為何會時常失憶,又為何屢屢被殺,屢屢復活?」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我的胸口便劇烈跳動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深吸一口氣,故作淡然地開口道:「什麼被殺復活?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白越看了我一眼,說道:「沒關係,本公子記得就行。一年時間還很長,不是嗎?」
有那麼一瞬間,在白越灼灼的目光下,我幾乎有一種從內到外徹底被他看透的錯覺。
一年的朝夕相處,以白越的聰慧,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保證自己的真實身份不被發現。
可我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了白越。唐恆危在旦夕,由不得我再過多考慮。
見我點頭之後,白越便示意我跟著他走。一路穿過毒霧森林、食人沼澤、一線深淵等各種危險的關卡,最終在太陽即將落山之際,我們方才抵達了目的地。此時我們面前除了一座高達萬丈,就算仰著脖子也看不見山頂的雪山以外,便再也沒有了其他東西。
「你確定是在這裡?」我指著面前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山,一臉不敢置信,「你別告訴我,一會兒我們要徒步爬上這座雪山。」
在接連不斷的奔波和戰鬥後,此刻無論是我的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如果白越真的點頭稱是,我都在考慮要不要強行動用那些已經瀕臨枯竭的妖力了。
不過好在走了這麼長一截路之後,白越似乎也有點疲憊了,他只丟給我一個鄙夷的眼神,便開始自顧自地走近了雪山。只見他用輕功飛上飛下地在雪山各處都拍了一下,也不知拍了多久,原本全是積雪的山腳,居然奇蹟般地開了一個半圓形的洞口。
白越走至洞口,原本漆黑的山洞便有燈火逐一亮了起來,可見整齊的玉石階梯蜿蜒向下,一眼看不見盡頭。他率先走進了山洞,我也急忙背著唐恆跟了上去。
待我進入山洞之後,洞口便又瞬間合攏,好似將內部和外界徹底隔開。
沒有想像中的逼仄,越往下走,道路便越寬敞,而且漸漸有了一些綠樹紅花。起初我也很是好奇這麼深的地底居然有花草存在,待我湊近看過之後,才赫然發現,這些栩栩如生的草木竟然都是用各色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組成的。
相比我的驚訝,白越卻是一副司空見慣的神情。為了不在他面前露怯,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死死地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讚歎的聲音。可最後,當我在地底深處看到一片恍若仙宮的瓊樓玉宇時,還是忍不住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抬頭是藍天白雲,低頭是奇花異草,往前看是比皇宮也絲毫不遜色的華麗宮殿群。
「我這……這不是在做夢吧?」
聽聞我的聲音,白越伸出手在我腦袋上用力敲了一下。
「哎喲!」我下意識地捂住腦門,對他怒目而視道,「你打我幹嗎?」
白越嘴角微勾:「會痛,就證明不是在做夢。」
我一隻手托著唐恆,另一隻手指了指頭頂的天空,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應該是在地底深處才對,為何這裡會有天空?」
白越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語氣淡淡地道:「那並非真的天空,而是能工巧匠們用夜光石磨成粉後,添加了其他顏料繪製的。」
我看著那片根本不知盡頭在何處的藍天白雲,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得耗費多少夜光石啊!我記得拳頭大小的夜光石便價值連城來著……」
白越微微頷首:「除了天空,那片白色宮殿在建造的時候也摻雜了不少夜光石在裡面。地底漆黑一片,蠟燭之類的又太過耗費,只有如此,方才能亮如白晝。」
說到這裡,白越神情一變,磨牙道:「據說最初這裡的奇珍異寶還要更多一些,但我那些師父師祖個個都是敗家的一把好手,如今這裡的東西不過只餘下曾經的一成不到。有好些還是我出去問診的時候,重新尋覓回來的寶貝。」
毫不誇張地說,就算只剩下一成不到,這裡的一切也堪比一整個強國的財富。
我有些好奇白越的先祖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在雪山之底建造如此巍峨的絕世奇景,但白越沒打算繼續說,我也便不再過問。當務之急,還是先醫治唐恆要緊。
「身上幾十種毒,肋骨斷了四根,左大腿骨骼粉碎,右肩部被利刃貫穿,五臟六腑瀕臨破碎邊緣……」
白越每說一句,我就心驚膽戰一分,擔憂地問道:「一定還有的救吧?」
白越下巴微揚,語氣里是說不出的驕傲:「要是擱在外界,就算是太醫院院首也定然是束手無策。但既然送到本公子這裡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本公子就一定能讓他重獲新生。」
白越這傢伙雖然毒舌,冷血,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但好歹還有說話算話這點可取之處。
既然他說能治好,我便徹底放下心來。
白越慢條斯理地將手裡染血的白手套摘下,待到重新換上了一雙乾淨的手套後,他接著道:「不過他身上又是毒又是傷,就算是本公子出手,用最好的療傷聖葯,也需要一個多月才能痊癒。」
雖然江湖中到處都是白越的傳說,可直到這一刻,我方才有一種見證奇蹟的感覺。
「這麼快?」
「若是有長白山那些上了年頭的老人蔘入葯,一月不到便可痊癒。」白越哼了一聲,又道,「說來也奇怪,以前古籍記載,許多年前長白山遍地都是上了年頭的人蔘,如今卻是一根也見不著。高麗的人蔘雖然也行,但藥效就沒那麼快了。」
我低頭看著腳尖,心虛地道:「說不定是外間的人都知曉長白山的人蔘好,便將人蔘挖干拔凈了呢。」
說起來,長白山的人蔘都是聚天地靈氣而生,以前漫山遍野都是。可自從我成了精以後,長白山的人蔘耗盡了靈氣,一夜之間悉數化為了飛灰。只是這樣的話,我不能對任何人說。
白越答應了救唐恆之後,幾乎從早到晚都在搗鼓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葯。
每天三餐會有人固定送來,浮屠塔的樓主每人負責做一天的飯菜,六十四個人輪流換。有的樓主做的飯菜色香味俱全,有的樓主做的飯菜吃上一口讓人感覺五臟六腑都被人痛毆了一般,更有擅長做黑暗料理者,其飯菜一口下去,就能夠讓人看到彼岸輪迴的奈何橋,恨不得立即一死了之。
但與我時而歡喜時而痛苦的膳食體驗所不同的是,白越似乎從來就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我忍了又忍,直到又一次吃了讓人體驗了生死輪迴的膳食之後,終是忍不住一路扶著牆走到了白越製藥的偏殿,問他道:「為什麼同樣的飯菜你吃了就沒事?」
白越一邊動作麻利地切藥材,一邊頭也不抬地應道:「遇到不好吃的飯菜,我一般都會先嚼一粒自己配製的百香丸。這樣不管什麼樣的食物入口,都會變得十分可口了。」
我看向他的眼神越發幽怨,說道:「你有這樣的好東西,為何不早點說?」
白越眉眼輕抬:「因為本公子的這丸藥一百兩黃金一顆,我不認為你有錢買。」
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好半晌,我才咳嗽了兩聲,弱弱地道:「施主,我看你印堂發黑,需要做點好事消災保平安啊。比如,免費給某個好看的姑娘送些百香丸什麼的……」
白越提著切葯的大菜刀,對我露齒一笑:「如果必須要給那姑娘好處才能暫時消災的話,那剁了那姑娘,豈不是可以一勞永逸?」
我手一抖,急忙提著裙擺跑得飛快,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公子既然在忙,我就先不打擾了。」
待到走出好一段距離,我似乎隱隱還能聽到白越的笑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咬牙切齒,但我無能為力。
其實除了飲食方面略不和諧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十分符合我的心意。這裡雖是地底,靈氣卻十分充足,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能十分清晰地感覺到我枯竭的妖力隱隱有了復甦的跡象。
這裡雖然人煙稀少與世隔絕,但也免去了我的種種後顧之憂,我不用再擔心每天睡覺的時候會有人殺進來找我尋仇。在這裡只有自由自在的葉兮,沒有人人喊打的妖女。而最讓我開心的是,在白越的悉心治療之下,唐恆的身體也在一天一天好轉。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左右,一直沉睡昏迷的唐恆,終於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