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唐恆緩緩睜開眼的時候,我幾乎喜極而泣。
「小兮,辛苦你了……」
一個多月的擔驚受怕,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
只此一句,只此一眼,便讓我覺得再多的艱難困苦都值得。我動作輕柔地給他餵了一些蜂蜜水潤喉,唐恆方才再度開口道:「我們目前應該是在楓華谷中吧。」
這語氣,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微微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
畢竟當初我和唐門長老商量要去救他的時候,他已經徹底暈過去了。
唐恆虛弱地笑了笑:「這世間能救我之人寥寥無幾,我聽過你和白越的一些傳聞,你斷然是不會去找他的,那便只剩下楓華谷了。」
我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嗯……當時我確實不想帶你去找白越,但結果來楓華谷之後,我才發現他便是楓華穀穀主。」
這下換唐恆驚訝了,他說道:「沒想到,當今天下赫赫有名的神醫居然是同一人。」
頓了頓,唐恆語氣又逐漸變得擔憂:「不過我聽聞楓華穀穀主出手救人,是需要極高代價的。小兮你……」
說到這個問題,我便不由得緊張了起來,說道?:「白越提出的條件是,待你傷好之後,我就必須在楓華谷停留一年供他研究。」
唐恆愕然道:「研究?」
為了避免我的心上人對我的人品有半點誤會,我急忙解釋道:「白越懷疑我失憶和死不了是另有原因,出於醫者的好奇,想留我在谷中研究,你千萬不要誤會。」
唐恆愣了愣,隨後才嘆了口氣,道:「小兮,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但是,研究之類的,會不會對你有危險?」
我連連擺手:「放心,白越答應過不傷我性命,應該沒問題的。」
或許被研究的過程中,會充滿痛苦,但只要我的心上人好好的,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因著唐恆剛蘇醒,身體還很是虛弱,為了他的身體著想,等他吃完葯,我便從殿中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說來也巧,出了宮殿之後,我便恰好看到了白越。
唐恆所住的宮殿之外是一片用無數紅寶石裝飾而成的梅林,著一身藍色錦衣的白越就拎了一壺酒在花開正艷的紅梅樹下自斟自飲。
梅花盛放,殷紅如血,可縱使這般絕色,也難掩白越的風姿半分。若是按照以往我和他的相處模式,此時的我們應當視對方如山石花木一般,視若無睹地接著去干自己的事。
但眼下距離唐恆徹底痊癒的時間越來越近,我有些話必須要對他說。快步走到他面前的石桌旁,我眼一閉心一橫,索性直接開口道:「公子,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白越動作優雅地抿了一小口酒,翠色慾滴的杯,白皙修長的指,仿若配色最美的丹青畫。
他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神色淡然地道:「不行。」
果然……
又是這標準的,殘酷的,絲毫不懂憐香惜玉的回答。
我再接再厲道:「阿恆傷勢初愈,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唐門。我想親自將他護送回蜀地,之後就立馬返回楓華谷。」
白越擱下酒杯,說道?:「說是立馬回,卻不見得吧?唐恆回蜀地之後,勢必就會立馬召集人手重新展開對唐煬的反攻。以你的性格是絕對不可能袖手旁觀的,最起碼你也會等唐恆重新奪回門主之位後,才會放心離開。」
我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可想了半天,又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白越屈指在桌面輕輕敲了兩下,說道:「但你又憑什麼認為唐恆就一定會勝利,此番萬一你去蜀地凶多吉少,你欠本公子的一年時間又該怎麼還?對於唐恆此人,你又了解多少?相識不過數月,你便為他赴湯蹈火,你當真就這麼喜歡他嗎?」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有點蒙,仔細思量了一會兒,我方才再度開口道:「我保證,此去一定會好好活著回來。至於其他的問題,我也不想瞞你,雖然我對阿恆了解不算太深,但我就是喜歡他,喜歡到願意為他傾盡所有。」
「話已至此,本公子也無話可說。此去蜀地,若你死了,本公子便可去將你的屍身帶回來。」
白越輕輕笑了笑,笑容瀲灧,眼底卻一片冰寒,說道:「說起來,死人可以隨意剖腹動刀,倒比死不悔改的活人有價值多了。」
我雙手緊握成拳,怒氣沖沖地對他揮了揮拳頭:「你說誰會死?本姑娘一定會完好無損地活著回來的!!一定會!!」
白越拎著酒壺從容起身,姿態高雅,眼神淡定,好似對未來十分胸有成竹:「加油吧少女,本公子很看好你哦!」
臨走之前,他還特意將一顆冒著陣陣寒氣的珠子放在我的掌心,語重心長地道:「長路漫漫,此去蜀地翻山越嶺數千里路程。為了避免屍身腐壞,你記得在臨死之前,將這顆冰魄珠含進口中,可保你屍身常年不腐。這樣本公子來接收你屍體的時候,也不至於看到的是一堆腐肉枯骨。」
我:「……」
什麼人啊這是!每一次當我以為自己已經修鍊到百毒不侵的時候,白越都可以輕易讓我忘掉所有的風度和修養。不過他越是覺得我此去凶多吉少,我便越是鉚足了勁兒地想要活下去。
半個月之後,唐恆徹底痊癒,我便隨他一起快馬加鞭地趕回蜀地。
偶爾趕路閑暇之時,唐恆便會問我一些他受傷之後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我如何帶他尋到楓華谷,又如何避開了那些機關殺陣,又如何通過浮屠塔這些具體細節,他反覆問過了好幾次。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唐恆對於楓華谷之事太過在意。
而對於我的疑問,唐恆神色如常地解釋道:「越是清楚你一路走來的辛苦,我便越是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如今的命是何人所給,從何而來。小兮,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眼下正值仲夏,蒼穹之上星辰漫天,月下森林螢火點點,我一點點地蹭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那就以身相許吧,把這輩子餘下的時光都統統許給我。」
唐恆反握住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笑道:「好!待到唐門事了,我便昭告天下與你成親。」
掌心處傳來的溫度,讓我倍感溫暖,但他的話又讓我倍感忐忑?:「可是,我的妖女名聲會連累你的……」
唐恆用餘下的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別怕,一切有我。無論是誰,都無法將我們分開。」
我萬分感動地點了點頭,待想起和白越的約定時,我又一下站了起來:「待唐門事了,我就要啟程去楓華谷了,我答應了白越要在谷中待上一年。」
唐恆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人不可言而無信。所以等我們成親之後,我會親自護送你去的。」
我的心上人承諾要娶我為妻,這是我此生聽過最美好的誓言。為了讓這一天快些到來,一回蜀地,我便日夜不停地幫著唐恆聯絡過往下屬,然後開始策劃如何速戰速決地奪回唐門。
好消息是邊關戰事吃緊,淮南王蒼歧和他的紅衣軍都已去馳援邊關了,臨時反水的虞駱在霹靂門也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反對,副門主虞慶的威望卻越來越高。
與此同時,原本支持唐煬的那些人,在得知唐恆完好無損再度歸來後,也紛紛有了動搖之心。雖說如今的武林盟主依舊是由當今陛下擔當,但實際上朝廷對武林的掌控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許多名門大派都想徹底擺脫朝廷的掌控,開始公然不聽皇族之令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唐煬卻犯了一個武林人士最不可原諒的忌諱——和朝廷聯手。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都將人心盡失,不再被武林所容。
而不好的消息是,在我和唐恆回到蜀地的第三天,便有一個模樣嬌艷、肚子滾圓的少婦尋到了我們。為了安全隱秘,我們回來之後並沒有住客棧,而租了一家普通百姓的小院暫且居住了下來,進出之人皆用暗號對應身份。所以當敲門的暗號正確之後,我便立馬打開了門。
見來者是個懷孕的年輕女子,我愣了愣,才疑惑地道:「夫人是?」
然而那女子卻並沒有回答我的話,一把將我推開之後,便提著裙擺衝進了門。
此時唐恆正好在後院同雙胞胎長老講解接下來的攻擊部署,那姑娘便直直撲進了他的懷抱:「阿恆,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我一點都不相信……嗚嗚嗚,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丟下我們母子不管的。」
我一路小跑著跟過來,聽聞此話頓時僵在當場。
「她,她是誰……你,你們……」
我目光茫然地看了看那女子,又看了看唐恆,只覺腦中忽然晴空劈裂,無數天雷將我劈得心神俱裂。好在下一刻唐恆便推開了那女子,直直地向我走來,握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格外認真地道:「小兮,你聽我說,那個女子名喚薛婷,是我爹最疼愛的小妾之一。自從我爹去世以後,她便已經神志不清了。她腹中有爹的遺腹子,若我放任不管,他們母子必定會被我二哥除掉。前些日子我一直將她帶在身邊照顧,後來自顧不暇,我便派人護著她。也正是因為如此,我二哥才會大肆污衊我和她的關係。」
薛婷原本還想掙扎著過來,但五六長老附在她耳旁低聲耳語了幾句,她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隨後,她又扯著五長老的胳膊道:「小五,他們都說你死了,但我一句也不相信,你一定會活著回來見我們母子的……」
經由唐恆解釋,再加上她與五長老之間的對話,我已經徹底相信這個模樣好看的姑娘精神有些問題了。待仔細琢磨過唐恆的話後,我甚至對她還頗為同情。
「眼下既然她已經尋到了這裡,我們便讓她留下吧,這樣也可以更好地保護她。」
薛婷還在左顧右盼,一副天真嬌憨的模樣。倒是五六長老聽聞我的話後,緊皺的眉頭頓時一松,然後齊齊向我行了一個大禮,說道:「我等代老門主謝過姑娘大恩。」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與我並肩而立的唐恆卻促狹地笑道:「二位長老不必如此客氣,畢竟小兮以後和咱們都是一家人了。」
他話音一落,我的臉立刻紅到了脖子根。
彼時我腦中就一個念頭,願這一切戰亂早日結束,願我能與心上人早成眷屬。
此番作戰和上次所不同的是,所有人並沒有約定具體的攻擊時間,而是選擇了悄無聲息的多方潛入。先是霹靂門門主虞駱在睡夢中被人悄無聲息地割了喉,其次那些死忠唐煬的長老,也紛紛瞑目長眠。
當我們帶著人衝進唐煬所住的廂房時,唐煬明知大勢已去,卻依舊正襟危坐面色從容。
緩緩吐出一口氣,唐恆肅然道:「二哥,這一次是你輸了!」
唐煬下巴微揚,目光從在場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我身上:「你帶著阿九去楓華谷了。」
我點了點頭:「是。」
唐煬微微扯了扯嘴角,眸中儘是殺意,說道:「我早該在九年之前就殺了你的!若非有你在,阿九必死,我才是最後的贏家。」
我正準備答話,唐恆便貼心地將我護在身後,冷笑道:「二哥,成王敗寇,根本就沒有什麼如果。」
唐煬一怔,不怒反笑:「不錯,成王敗寇,事已至此說再多也無用。但是,我唐煬的命,是我自己的,生亦由我,死亦由我!」
他一邊笑,一邊有源源不斷的黑血溢出他的嘴角。
唐恆目光漸深,喃喃道:「二哥他提前服了劇毒……」
死亡逐漸在逼近,唐煬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在生命的最後,他還是直直地看著我,低聲呢喃:「阿九不……是好東西,你,你不要信他……」
那是唐煬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唐恆就一臉緊張地看著我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二哥他臨死還要挑撥我們,小兮,你千萬別信他的話。」
一個是曾經利用我,三番兩次想要殺我之人,一個是信任我,愛護我,即將要娶我之人。
對比他們兩人的話,我自然是選擇相信唐恆。
奪回唐門之後,唐恆一邊抓緊時間進行人事任命,一邊派人採買各種成親必需品。
那段時間我也是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既要試嫁衣首飾,又要跟著資深的老嬤嬤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家主母。然而每天不管多忙,唐恆都會在晚上準時來看我,陪我用晚膳,若偶爾得閑,他還會帶著我在唐家堡各處散步遊玩,告訴我許多建築的由來,許多人事的變遷。
這樣的日子雖然繁忙卻有著說不出的溫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和唐恆成親的消息在武林之中掀起了驚天巨浪,每天都有無數的武林人士氣勢洶洶地在唐門叫罵。
對於武林當中各種唾罵我的謠言,在我走遍大江南北的時候,就已經不絕於耳,再不能引起我的半點憤怒。
隨著唐家堡外面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各方罵聲越來越難聽,我原本堅定的內心也逐漸動搖。
我開始考慮,要不要終止這樁婚姻,畢竟唐門身在武林,唐恆又是唐門之主,我很擔心他會因此受到天下人的指責。然而察覺到我情緒不對之後,唐恆便立馬停下了手中的事務,單獨陪我好好放鬆玩耍了一整天。
那會兒他對我說過最多的話便是:「小兮,不要去管外人怎麼說,日子是我們兩人過的,關天下何事?」
我還是有些忐忑不安:「但如果所有人都還是死咬著我是妖女不放呢?」
唐恆抬手摸了摸我的頭,說道:「那就讓他們放馬過來!除非我死,否則誰都休想傷我妻子半分。」
那天之後,各種焦躁的情緒,都隨風遠去。
他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娶我,我便能摒除萬難嫁他。
七夕佳節,也是我和唐恆成親之日。
由於我沒有父母兄弟,沒人可背我出門,唐恆便親自到我居住的院中來接我。
我頂著大紅的蓋頭,看不見唐恆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步伐堅定,背著我走過了小橋流水,走過了漫長的迴廊,最後抵達了人聲鼎沸的正廳。
修鍊成妖,我花了數百年的光陰,修鍊成人,我花了數千年的光陰,這期間有數不清的艱難險阻,道不盡的無邊寂寞。如今,總算有一人,願當著天下人的面,娶我為妻,願成為我的家人。待拜堂成親之後,我們將相依為命,再不分離。
在成親之前,我每天都會給自己鼓氣加油,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張。
一開始唐恆背著我的時候感覺都還好,可一到正廳,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地聚集在了我身上,我頓時便心跳如擂鼓。
待我站定之後,唐恆便朗聲開口道:「感謝諸位百忙之中抽空來此,妖女葉兮已入局。諸位敬請自便!」
我有想過,在婚禮上唐恆有可能會說的話,可我唯獨沒想到,他說的會是這些。
喧天的鑼鼓聲忽然一停,廳中氣氛驟然一變,我雙手顫抖著揭開了蓋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唐恆:「阿恆,你說什麼?」
身著大紅喜服的少年,眉目如畫,依舊好看得一塌糊塗。
但此時此刻,同那些所有拿出武器對著我的武林人士一樣,他也將有暗器之王盛名的暴雨梨花針,分毫不差地對準了我。
他冷著臉,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疏離淡漠:「葉兮,多年來你作惡多端,如今該是你償命的時候了。如若不是因為你生性狡詐尤善金蟬脫殼,我也不會出此下策以成婚為由,將這些武林豪傑聚集於此。」
我怔怔地看著他,腦袋裡亂成了一團,好半晌沒能理出頭緒。
聚集到正廳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個都恨我入骨,每一個都想要我的命,哪怕我壓根不知道他們的仇恨從何而來。
若今日設局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倒也罷了,可偏偏,最想殺我之人,卻是我心心念念的良人,而且還就在我最盼望的大喜之日。
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眼中的淚意壓下,我逼迫自己艱難地開口道:「為何要殺我?就算我曾對不起天下人,但至少從未虧欠過你半分!」
走閬中,戰唐門,去長白山,重奪位……
數月以來的付出,就說是嘔心瀝血也絕不為過。可面對我的疑問,唐恆並沒有半點回應,只是姿態從容地對滿堂熙熙攘攘的武林人士道:「這些天,每晚我都會陪這妖女用膳,確定她將那些劇毒都一一吃了進去,眼下午時已到,便是她毒發之時。」
他話音落下的瞬間,我便感覺五臟六腑都彷彿橫遭暴擊,撕心裂肺般疼。也就在我下意識捂著腹部的同時,他手中的暴雨梨花針悉數向我射來,其他早已虎視眈眈的武林人士,也面容猙獰地向我襲來。
劇痛之下,我無法使出妖力,也無法使出半點武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致命危機步步逼近。生死攸關之際,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寫得再逼真的戲本子,也始終出自世人的杜撰。這世間沒有什麼人可以做到人見人愛,更沒有誰,會真心喜歡一個妖怪。
哪怕,這個妖怪對他掏心掏肺。
哪怕,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針紛紛沒入了我的身體,數十把刀槍劍戟,有的刺進了我的脖頸,有的捅破了我的胸口,有的貫穿了我的腹部……
如今的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形兵器置放台,諸多名門大派的武器都能在我身上尋到。
鮮血染透了嫁衣,心跳也越來越微弱,五臟六腑也都破碎得徹底,視線也在漸漸模糊。
我想,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死在我最好的年華,最期盼的出嫁之時。
就當我以為,我會死無葬身之地之時,原本完好無損的屋頂,居然整個直接掉了下來,整個大廳也變得搖搖欲墜。
武林人士素來都極有眼力,此番地動山搖之下,他們當即便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大殿。
此時的我早已沒有了動彈的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屋頂坍塌,牆面粉碎。可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提著我的肩膀,將我帶離了那危險之地。
「不好!有人來救那個妖女了!」
「快!備馬追上去!那妖女素來詭計多端,不親眼見她斷氣,老子不放心!」
「……」
因我身上還插著各種武器的緣故,一路逃出唐家堡的時候,那人都一直將我拎在手裡。直到他拎著我上了一輛外表樸實的馬車,這才將我放了下來,而我也終於見到了他的真面目——綾羅錦衣,烏髮金冠,眉目如畫,正是時隔一個多月未見的白越。
我靠在車廂上喘息了一會兒,待到恢復了一點力氣,我方才艱難開口道:「咳咳……多謝公子相救。」
白越面無表情地看我:「你好像並不意外?你什麼時候發現是本公子的?」
「其實直到現在都很意外的,我本以為公子會等我死後,才會來接收我的屍體。」我勉強扯了扯嘴角,說道,「那會兒我被你拎在手裡,看不見你的臉,卻認出了你戴的那雙白手套。」
白越一邊將帶血的手套丟出窗外,一邊又慢條斯理地給自己重新戴上了一雙,說道:「你說,我是等你死掉後,直接將你的屍體帶回去好呢?還是大發慈悲救你一條狗命好呢?」
狗……狗命……
兩字入耳,我一直憋在胸口的鬱氣和鮮血,便齊齊噴了出去。
白越臉色越發難看:「本公子的馬車!」
若說原本我還對他來救我,有過很深的感激,那麼這一刻,那些異樣的情緒便瞬間煙消雲散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為情所傷,被愛所害,眼看就要香消玉殞了,這個渾蛋,一心惦記的還是自己馬車的整潔!
各種心酸委屈齊齊湧上心頭,但考慮到自己此時並沒有半點反抗之力,我想了想,便索性放開了來,又多吐了幾口血在車上。
白越好看的臉頓時失去了血色,喊道:「灰叔,停車!我要把這個該死的東西丟出去!她一定是故意的……」
趕車的灰衣人失笑道?:「公子切勿任性,還是先給葉姑娘治傷要緊。」
白越涼涼開口道:「她剛才險些將血吐在本公子的鞋上,這就說明她已經不想活了!」
越是聽他這麼說,我便越是惱怒:「誰說的……咳咳……誰說的我不想活了!我想活,可你救得了嗎?」
白越冷哼道:「激將法對本公子沒用的。不過,以你的情況,就算本公子不救你,你也死不了吧?」
由於後面一直都有人在緊追不捨,灰衣人駕車的速度很快,馬車也越發顛簸,我身上的傷口滲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這樣的情況,以往我從未遇到過,但如若肉身徹底損壞,我應當也會化為原形,然後不知道要沉睡多少年方才能再度讓意識清醒。
身為將死之人,我也懶得再跟白越繞彎子,說道:「應該會死吧……我現在已經感覺到眼前發黑,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眩暈陣陣襲來,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我已經快看不清白越的模樣了。
然而下一刻,我便感覺有人將一團柔軟的布料放在了我的唇邊,緊接著白越的聲音也在我身旁響起:「你想死,本公子還偏不樂意了……咬著這團布,免得一會兒咬到舌根,本公子的心血就白費了。」
原本在唐家堡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再加上誘我入局之人,乃我最信任之人,當時的情況,我確實覺得死去比活著輕鬆。至少,死了,就再也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欺騙傷害了。
後來我被白越救了出來,不管他救我是出於何種原因,多虧了他,我才能逃出那必死的局。
他說能讓我活,我就相信我一定可以活。
可是,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有誰希望我活著嗎?
長白山有生靈萬千,卻唯獨我一個開了靈識,能口吐人言,會思考人生。在等待可以化成人形的那段時間,所有的悲歡喜樂,我都只能說給自己聽。然後我總算修得了人形,卻又偏偏沒有了自己下山之後的記憶,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亂葬崗醒來,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妖女。
再後來我在人世輾轉奔走,不敢露出半點真容。好不容易,終於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心疼我,願意娶我為妻,我那樣歡喜地想要嫁給他,可婚禮這天,卻又發現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他心心念念要取的是我的命。
思及此,我便沒有咬那布團,只是流著淚開口道:「不用救我了,我……我不想活了。」
白越拔針的手一頓,抬頭看我:「沒出息!為了一個臭男人,至於嗎?」
我抽抽搭搭道:「不是一個,你跟我說過的,在此之前我還遇到了兩個。」
白越輕嗤了一聲,道:「不就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三個臭男人!」
我被他噎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接著道:「可是,我已經傷透了心……而且江湖之中到處都是想要我命之人……」
白越指尖翻轉間,便有無數晶瑩的藥粉逐一覆蓋在我受傷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那藥粉是何物所製成的,竟然一下便止住了血鎮住了痛。是以暫且恢復了一點元氣的我,很清楚地看見白越對著我翻了一個白眼:「沒了愛情,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你之前遊山玩水的時候,不是還一邊吃著大江南北的美食,一邊將那些仇家一一躲過了嗎?」
我猛地睜大了眼看他:「你怎麼知道?」
我記得很清楚,我走南闖北的事兒,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你是不是一直跟著我?」
面對我的質疑,白越並沒有回答,只是又抓了一把藥粉,從容地向我臉上撒了過來。
於是,我立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等我再度醒來的時候,便發現我已經回到了楓華谷的地下宮殿之中。彼時那些讓我痛苦萬分的刀槍劍戟早已被拔得一乾二淨,我渾身上下被裹上了白布,陣陣濃郁刺鼻的藥味透過白布撲鼻而來,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察覺到我醒了,原本在一旁守著葯爐熬藥的白越便將葯倒進了一個白瓷碗中,徑直走到了我身旁。我頓時便緊張起來,問道:「我……我身上的葯,是你幫我上的嗎?」
白越眉眼輕抬,道:「別做什麼以身相許的夢了,你的葯,是浮屠塔的瀟湘樓主幫你上的,以後也都是由她負責給你上藥。」
說到瀟湘樓主,我腦中立馬就出現了一個身著青衣容貌艷麗的大美人形象,於是又鬆了口氣。下一刻,當我發現我自己無法動彈的時候,那口氣又提了起來,說道:「就算我現在不能動彈,你也不能用嘴對嘴喂葯什麼的。」
白越嫌棄地看了我一眼:「我記得你傷得最重的是五臟六腑,不是腦袋!」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他便將碗遞到我唇邊,並在上面插了一根方便吸葯的麥稈。
我訕訕一笑,借著喝葯的機會,果斷低下了頭,免得再被他取笑。
直到一碗葯見了底,我方才再度開口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白越眼皮輕抬,問道:「回答什麼?」
我清了清嗓子道:「你怎麼知道我去游山玩……」
然而我話還未說完,白越便又是一把藥粉撒了過來。我兩眼一翻,再度暈了過去。
後來因為同樣的問題,我又被他葯暈了好幾次,為了避免再吃苦頭,我便徹底放棄了這個可能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白越的醫術比我想像中還要出色,不過兩個月時間,我便能下地活蹦亂跳的。
只是身上的傷雖然好了,心裡的傷還依舊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看見白越在收拾那些被曬到枯萎的藥草,我便忍不住想起青蓮居士的《秋風詞》:「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聽我吟詩,白越端著葯的手一抖,他抬眼看我,似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咽下了所有的話。
看見長亭旁搖曳的柳樹,我便會想起柳三變的《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白越本來正在岸旁練劍,聽見我的聲音,險些長劍落地。我縮了縮脖子,原以為他會凶我,沒想到他只是沉著臉,拎著劍便離開了此地。
夜裡,宮殿內的燭火逐一亮了起來,我拎著一壺酒,坐在花園的石桌旁,滿腹心事,無限唏噓。恰好有一朵木蘭花滑落枝頭,我便越發覺得心中哀傷密布,又想到了邗溝居士的那首《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
不承想,待我念完,原本正坐在樹上打坐養神的白越,險些從樹上落了下來。
不過眨眼工夫,他便拔出了劍擱在我的頸側,說道:「你究竟還有完沒完!本公子念你情場失意,忍了你好幾天了,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酸詩傷詞!」
我瞟了一眼那泛著寒光的劍尖,咽了咽口水道:「我這不是被情所困,難免觸景傷情嘛……」
白越瞳孔幽黑,目光深邃:「這些日子以來,本公子也一直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
我下意識地接過了話茬,問道:「什麼?」
白越語氣淡淡地道:「你武功比唐恆高了那麼多,如果當真那樣不甘心,為何不去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呢?」
我愣了愣,便聽白越又接著道:「江湖上的傳聞其實大多沒錯,唐煬雖為唐門少主,卻不得老門主的喜歡。老門主雖有心扶持唐恆上位,但一直不太順利,僵持了好幾年不免有些倦怠。唐恆一心想坐上唐門門主之位,便勾引了自己父親最喜愛的小妾,和她一起謀害了老門主,又將此事栽贓到唐煬頭上,趁機拉攏了好些長老。」
「唐煬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即便決定殺了唐恆。唐恆不敵唐煬本來必敗,可關鍵時刻,唐恆被你所救,便起了想利用你的心思。」
「一個男人要想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地對他,最好的辦法便是讓那個女人愛上他。尤其是在得知你失憶之後,唐恆便越發處心積慮地博取你的好感,讓你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
「但唐恆此番上位劣跡斑斑,又加上跟你扯上了關係,他擔心武林中人會因此怨恨唐門對付他。於是在一切事發之前,他便以舉辦婚禮為由,光明正大地將那些武林人士召集在唐門,然後誘你入局,用你的命去平息武林人士的怒火。」
「只要你死了,就沒人會關心他怎麼上位的,而他也不用擔心你有一天會識破他的真面目。」
「那個曾經到院子里找過你們的孕婦,便是唐恆父親的小妾,而她懷的也正是唐恆的孩子。後來我聽聞,那女子連帶孩子也都被唐恆處死了。只有如此,唐恆才能洗去弒父的不良名聲,旁人也無證據追究他和父親小妾之間的苟且。」
對於唐恆的事情,這些日子我原本已經有了許多的猜測。我想過他是逼不得已才會對我動手,也想過他或許有很多苦衷,甚至還想過他是被人用毒藥控制了……可我想了那麼多,唯獨沒想到,事實遠比我想像的還要殘酷千百倍。
我喜歡的人啊,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
早在婚禮那一天,我就幾乎為他流盡了所有的淚。是以如今我雖然眼睛發酸,心疼得厲害,卻再也沒有了哭的慾望。真相如斯醜陋,容不得我狡辯一分,更容不得我退縮一分。
「可是殺了他,又能如何呢?誠然,我可以出一口惡氣,但也必定會遭到唐門不遺餘力的報復。就算我不怕那些追殺麻煩,可為了一個壓根不在意我的人,把自己陷入那麼可悲的境地,值得嗎?放眼當今武林,我的仇家已經夠多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半晌,才壓下了胸口翻湧的難過,再度開口道:「既然他從未愛過我,那我也再不會愛他。若以後偶然相遇,他若對我不仁,我必不會手下留情。」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聽完我的話後,白越沉默了一會兒,才收回了劍,說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才是江湖兒女應有的爽快態度。不過,說到底,你還是舊情難忘罷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就算我現在跟你說,我已經忘了他,這話你信嗎?」
白越哼了一聲。
我又補充道:「不過,從今往後,我一定會努力將這個人這些事拋之腦後。我又沒病,他都想殺我了,難不成我還要對他念念不忘?」
白越臉色稍霽,說道:「雖然你一無是處,但好歹還算有點尊嚴。」
我:「……」
白越原本打算徑直離開,不知為何又折了回來,揚手又是一把藥粉向我撒了過來,說道:「不過,話雖如此,但你最近念的詩詞實在酸得本公子牙疼。為了以防萬一,這段時間你還是不要說話好了。」
我對他怒目而視,張口便想罵他。結果任憑我如何努力,都無法發出半點聲音。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我面前這個笑容燦爛的渾蛋,因為不想聽我念詩,真的把我葯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