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的是,宮殿裡面那麼多醫書,我一定可以找到配製解藥的方法。
可連續在藏書殿中找了三天三夜,試過許多方法都還是沒辦法發出聲音後,我只好重新在藥房找了白越。
我到的時候,白越正在磨葯,沉重的石碾在他手裡輕若無物,不過來回滾動幾下,堅硬的藥材便碎成了渣。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雙手合十,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眼神里寫滿了對解藥的渴望。
若是尋常男子面對一個美麗姑娘的請求,大多會憐香惜玉。
然而,白越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隨手便抓過一把藥材接著碾。
我估摸這個位置有些遠,不方便他看見我,便換了個方向,然後用口型一字一頓地說:「給我解藥!」
白越動作一停,看著我道:「以後還傷春悲秋見花吟詩嗎?」
我果斷搖頭。
白越嘴角微揚,隨後從懷中拿出一個白玉瓶倒了一粒葯給我:「拿去吧。」
我迫不及待地吞下,確定能發出聲音以後,我一口氣跑出了數十米,方才握手成拳,對他狠狠地揮了揮,道:「你這個壞東西!欺負女孩子,算什麼好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給我記住了!」
白越足尖一點,下一刻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捏了捏手中的藥瓶道:「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想到幾天不能說話的痛苦,我立馬收了拳頭,笑容滿面,乖巧地道:「哦……我剛剛說,謝謝公子賜葯。」
我本以為這個小肚雞腸的傢伙這一次又會辣手摧花,沒想到他只是悠悠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藥瓶,說道?:「算了,本公子今日諸事繁忙,懶得跟你計較。」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
然而,到了晚上,我打算卸妝睡覺的時候,銅鏡裡面竟然倒映出一張腫如豬頭般的臉。
起初我被狠狠嚇了一跳,以為這地下宮殿出現了恐怖鬼怪。可下一刻,當我定睛一看,鏡中之人跟我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我做什麼動作她也做什麼動作之後,頓時心下一沉。
為了確定我的猜想,一路走過但凡能反光照出人影的地方,我都會仔仔細細地照上一遍,越照,心情便越是沉重,越照,便越是肯定我貌美如花的臉當真腫成了豬頭。
要知道,對於一個愛美的妖怪而言,容貌興許比命都重要。
是以在發現不對勁之後,我便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白越的寢殿。寢殿裡面沒有人,倒是一旁泡溫泉的側殿似乎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我心急如焚,當下也沒想那麼多,直接便向著那人影沖了過去。
側殿輕紗低垂,煙霧繚繞,秀色可餐的公子正在沐浴梳洗,烏黑的發,玉白的膚,說不出的旖旎魅惑。然而此時我壓根沒有半點欣賞的慾望,待快速奔至他面前,我便開始抹眼淚:「嗚嗚嗚,公子,我錯了!!」
許是沒料到我會忽然衝進來,白越一時之間竟忘記了反應。
我也沒太注意他的神情,只以為他是不滿意我的認錯態度,便繼續恭恭敬敬地道:「我不該腹誹你是自戀的孔雀男,也不該將好吃的飯食扣下,然後將不好吃的給你送過去,更不該在貪玩的時候將你晾好的衣服弄掉了,見四周沒人,悄悄撿起來就跑了……」
白越側頭看我,表情有些僵硬:「你說什麼?」
我飛快瞟了他一眼,接著態度誠懇地檢討道:「我也不該打翻你曬在花園裡的葯,害怕你發現會罵我,便將那葯丟入池子里,結果毒死了好幾隻烏龜……看見烏龜死了,我驚慌失措,為了掩藏證據,我便將烏龜埋在了後院你種藥草的地方,結果毒滲入土中,好多藥草都死掉了……然後我估摸你肯定會生氣,就索性將那塊地偽裝成了荒地……」
白越好看的臉青了又白,憤然道:「你……你居然!」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越發將頭低了下去,瑟瑟發抖?:「嗚嗚嗚,公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由於低著頭的緣故,我看不見白越的表情,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他從水中躍上了岸。
待我再抬頭時,他已經穿好了衣裳,左手拿著切藥材的大菜刀,右手拿著磨藥材的石碾,面容嚴肅地看著我道:「你說,本公子是剁了你好?還是敲死你算了?」
我恐懼地往後挪了兩步,說:「我選擇壽終正寢。」
白越扯了扯嘴角,說道:「這天才剛黑呢,就開始做白日夢了?」
我咽了咽口水道:「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白越往前走了兩步,說道?:「那是聖人說的,跟本公子有什麼關係?」
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氣,我縮了縮脖子,期期艾艾道:「可是,我的命是你耗費了無數珍貴的藥材救回來的,就這麼死了,不就浪費了那些葯嗎?」
白越沉吟片刻,似乎覺得有些道理,便將菜刀和石碾放在了一旁,轉而揚手又是一把藥粉撒在了我身上。
「臉丑成這樣,確實有些噁心。」
察覺原本腫成豬頭的臉逐漸開始變小,我急忙撲到了池子旁邊。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我原本慘不忍睹的臉,便又恢復成曾經的花容月貌,甚至腦袋上因此長出了一朵嬌艷的大紅花。
……
頭頂上……長出了一朵……大紅花……
我抬手輕輕碰了碰花瓣,頓時一陣劇痛從頭頂傳遍了全身,疼得我才收回去的眼淚,眼看就要再次落下來了。甚至連我起身走路動作幅度略微大了一些,花瓣就會產生晃動,然後我便疼得死去活來。
我強忍著疼痛,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目光虔誠而又渴望地看著白越道:「公子,這朵花是?」
「千疼萬苦花,以往魔教中人用來懲罰叛徒的花。」
白越雲淡風輕地解釋道:「花一旦在頭頂盛開,那人就會受盡痛苦折磨,動作幅度越大,疼痛就會加劇。若強行破壞花朵,待到花落,那人也會隨之死亡。」
我疼得齜牙咧嘴:「我不想要這朵花……」
我原本以為,只要能恢復美貌,就算再多的艱難困苦我也一定能克服。可待到頭上長了這朵折磨人的花以後,我才知道,和這等痛苦比起來,容貌根本算不得什麼。
白越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分外好看的弧度,冷笑道:「那就得看本公子的心情了!」
言罷,任憑我如何呼喚,這個冷酷無情的傢伙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宮殿。我意圖追上去,可我剛走一步,那花就讓我疼得死去活來。我沒辦法,只好動作輕柔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一旁的座椅上老老實實待著。
然後,我一動也不敢動。
地下宮殿特別大,光是有溫泉池的寢殿就不下數十個。所以接下來的時間,我再也沒見白越踏進過這個宮殿。我就在椅子上窩了整整七天,這期間浮屠塔的樓主會輪番將膳食送到這裡來。每一個來送食物的樓主,看著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甚至還有好些樓主苦口婆心地勸我?:「葉姑娘,不要倔啦,好好跟公子認個錯,讓他幫你把花摘了吧。年輕人,不要沾上奇怪的癖好,什麼痛並快樂著,壓根就是胡說。」
我欲哭無淚。
我也不想要這朵花啊!
我也想要抱著白越的大腿,真誠認錯啊!
關鍵是……我一動就痛啊!!
這麼痛,我壓根就沒有辦法出去找他啊!
嚶嚶嚶……
不過好在第八天的清晨,許久未曾踏足這裡的白越,總算是再度出現了。
雖然他到這裡來的目的是來找一些入葯的藥材,但幾乎一看到他現身的瞬間,我的雙眼便亮了起來。顧不得此番動作究竟會有多麼痛苦,我咬牙跑到他面前,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說道:「公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做蠢事了,再也不會悄悄腹誹你了。求求你,快幫我把這朵花摘了吧!」
白越身子一僵,然後屈指彈了彈我頭上的花,發出一聲:「哦?」
我眼淚汪汪地點頭?:「真的真的,我保證!你看我真誠的眼神……」
白越笑了笑,我感覺如春風拂面,他說:「罷了,本公子正好試試新葯,就先替你摘了這花吧。」
白越說完,便伸手握住了我頭上的花,然後用力拔了出來。
那一刻,我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疼,腦袋一片空白。待我好不容易回過神的時候,那朵花正靜靜地躺在白越掌心。紅的花,白的手,剎那芳華,美不勝收。
我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他,神情充滿了困惑:「你不是說,拔了就會死嗎?」
白越恍然大悟道:「對哦,差點忘了。」
言罷,他又將那朵花插回了我頭上,然後一本正經地從懷中掏出了一顆葯給我,說道:「吃吧,吃了那朵花就會掉了。」
我抬手拿下了那朵花,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了心中翻湧的怒氣,說道:「不用吃,這花也掉了!」
白越看了我一眼,說道?:「這花雖然拔了,但未必不會再長一朵出來。吃下解藥,方才能徹底斷絕後續再長的可能。」
那朵千疼萬苦花給我留下的痛苦印象太深了,是以聽白越這麼一說,我便立馬搶過那顆藥丸咽了下去,說道:「這下不會再長了吧?」
白越點了點頭,我也略微放下了心。
然而,就當我準備回寢殿睡到天荒地老的時候,我詫異地發現,我只能像書中所寫的殭屍那般跳著走了!我猛地回頭,正打算找白越算賬,卻發現殿中窗戶不知道何時已被人打開,此時此刻煙霧繚繞的寢殿,除了我以外,再無旁人。
我悲憤不已,我怒火攻心,我怎麼就那麼容易相信那個滿嘴謊言的渾蛋呢!!
可不管我再如何後悔,依舊沒有半點解決的辦法。
這一次為了不再跳進白越挖好的坑中,我決定直接去找浮屠塔那些樓主商量,想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聽聞我的來意之後,和我關係最好的樓主灰叔一連笑了好半晌。
直到看我當真有些惱了,他方才止住了笑,說道:「葉姑娘啊,你是不知道,你沒來楓華谷之前,我們這些侍奉公子多年的老頭幾乎就沒見他有過第二種表情。你來谷中之後,公子他又會笑又會怒,反而有了一些煙火氣了。」
我沒好氣地應道:「在沒遇到他以前,本姑娘還是一個既優雅又端莊的小仙女呢!都是因為他,我才在這些日子裡面時常經歷各種大喜大悲。」
灰叔眸中笑意愈深。
我認真地道?:「真的!就像傳說中的月宮仙子一樣,要多仙有多仙。」
灰叔樂不可支:「姑娘說得是,姑娘說什麼都是對的。」
刻意忽略掉他話中的敷衍,我微微斂了神情,正色道:「灰叔,你可有辦法救我?跳著走路真的超累,一天下來猶如負重跑了幾十里。」
灰叔攤了攤手,遺憾地道:「公子的葯,素來只有公子能解,其他人都沒有任何辦法。」
我委屈地道:「可是找他解的話,他肯定又會在給解藥的同時,又給我下一些奇奇怪怪的葯。」
灰叔沉思道:「雖說姑娘這些日子受了委屈,但你沒有發現,自己的體質比之前更好了,武功也精進了許多?」
灰叔不說的話我還沒留意,聽他這麼一說,我當即便先試了試自己的武功,又閉目觀測起自己周身經脈情況。一切正如灰叔所說,我身上的陳年舊疾不僅沒有了,經脈也越發強勁,就連原本許久未曾精進的內力,也深厚了許多。
如果說以前我的身體勉強算得上康健,那如今我的身體就完全可以算得上凡人巔峰了。而且隨著經脈的全部打通,往後若我習武的話,便會進步神速。一些日常小病,也徹底跟我絕緣。
這樣的發現,讓我十分震驚。
畢竟在此之前,我一直堅定地認為,白越的種種作為都是以禍害我為樂。是以我從未想過,白越的所作所為,居然會給我帶來如此多旁人夢寐以求的改變。
好半晌,我才訥訥開口道:「灰叔,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灰叔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開口道:「老夫給姑娘說一個故事吧……」
灰叔說,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個非常聰明的天才少年。
少年自小看東西過目不忘,所以不管學什麼都特別快。學劍術之時,不過短短几年,當時武林最強的劍聖在他手裡就過不了三招。學醫術之時,譽滿江湖的第一神醫不顧花甲之齡,毅然稱他為師。
少年受盡了世人的讚揚,年紀輕輕便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傲然於世的實力,以及幾乎無人可比的俊美容貌。他提前站到了眾人難以觸及的位置,無人可以與他比肩,也就意味著他會一直活在無人理解的孤獨之中。
少年在那高處等了許久,都未曾等到有人爬上來和他一起笑談天地。一年又一年的失望之後,他開始習慣了自己和自己下棋,自己跟自己說話,自己在意自己。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遇到了一個姑娘。
最初那個姑娘來的時候,他還正值少年,那姑娘帶著一個重傷的男子,懇求他相救。
少年行走江湖多年,聽聞過許多跟那男子有關的傳聞,也知曉那男子不是什麼好人。可是那姑娘始終堅持要救那個男子,少年素來不喜歡愚蠢的人,便提出了一個要求為難姑娘,說是只要那姑娘能辦到,他便答應救人。
很苛刻的條件,但那姑娘想也未想便答應了,而且更出乎少年意外的是,那個姑娘居然還辦到了。少年素來信守承諾,縱使不喜歡那個男子,也終究還是出手相救了。
許是因為好奇,又許是想得知事情的結果,待他們傷好告辭之後,少年也隨即喬裝打扮跟了上去。而事實也不出少年所料,那個男子果然是狼心狗肺之輩,姑娘被狠心辜負了,甚至連命都搭了進去,屍體都被拋諸荒野。
少年將姑娘的屍首撿了回來,然後親手將她埋葬了。他想,這或許是愚昧痴情的代價。
安葬了姑娘以後,少年便又回到了家中,潛心學醫,認真練劍,一切似乎與往常沒什麼不同。
直到後來,他親手埋葬的姑娘,又帶著另外一個重傷的男子,重新來到了他面前。
這一次她帶來的人,來頭更大,還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很驚詫姑娘為何還活著,也很憤怒她都死過一次了,為何還是不長記性,不知道吸取教訓。
眉目依舊的姑娘執意要救那個男子,為此願意不惜一切代價。
少年被她纏得沒辦法,又不願意讓姑娘再跌入第二個無底深淵,便捏造了一個故事,讓她去取一個惡名昭彰的女王的頭顱。面對九死一生的艱難任務,最後姑娘歷經千辛萬苦,還是辦到了。
少年被逼無奈,只好又幫她救了她帶來的男子。只是這一次,不知為何,當他看著姑娘擁著那男子喜極而泣的時候,他非常想要砍掉那男子的手。
因為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再加上他也想知道姑娘一腔痴情最後能否修成正果,是以這一次,當姑娘他們告別的時候,他依舊如同上次那般跟了上去。
而事實證明,他的預感又一次應驗了。
那男子在利用完姑娘後,便給姑娘下了毒,並將她的屍體拋在了亂葬崗。
少年反覆告訴自己,那是她應得的結果,可是不知為何,每年到了姑娘死去的那一天,他都會不遠千里地去那個亂葬崗。他一去,便是整整三年。
他知道姑娘屍身所在的位置,卻從未走近看過,他既有些害怕姑娘會永遠死去,又有些期盼姑娘能奇蹟般活過來。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
在那姑娘死去的第三個年頭,少年再一次來到亂葬崗,那原本應該連屍骨都腐爛掉的姑娘,居然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還嚇壞了好些自發前來祭奠亡靈的村民。
他一路跟著她到了河邊,看著眉目如畫的姑娘,看著她洗凈了身上的污垢,看著她又陷入某種奇怪的自戀幻想。
她活著,或者死了,原本都跟他沒任何關係,不知為何,這一次少年卻鬼使神差般走了出去。
他想知道,這一次,她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他,結果又會如何。可那姑娘如同上一次一般,根本不記得他了。
少年有些生氣,自己長得這麼好看,她居然又不記得他。然後,他又有些開心。
因為她不記得過去,就代表她不會再對以前傷害她的那些人有任何想法。
少年想要姑娘跟在他身邊,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害怕姑娘會察覺自己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所以對姑娘的態度一直都特別凶。
姑娘果然誤會了他,之後還說再也不想見到他。他卻擔心姑娘在江湖中仇人眾多,害怕她會再一次死去。所以當姑娘態度堅決地要和他分道揚鑣的時候,少年便如之前那般,喬裝打扮了一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
他陪著她走遍了千山萬水,甚至還知曉了她的喜好,記住了她衣食住行方面的一切喜好。為了能讓姑娘安心快樂地雲遊四方,每當她身份暴露的時候,少年都會暗自替她解決掉一切麻煩。直到後來,那個姑娘,又喜歡上了別人。
少年十分懷疑姑娘的眼睛有問題,這一次她喜歡的人,又是一個心狠手黑之人。當姑娘再一次帶著她的心上人來到他面前,尋求他的幫助時,他向姑娘提出,讓她待在谷中一年。
他原本是想著,只要她留在這裡,就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了。可是那姑娘堅持著要送自己的心上人回家,她向他保證,她一定會回來的。
少年勸不住姑娘,他甚至沮喪地想著,這是她的選擇,一切都隨她去吧。
然而,他很清楚,姑娘這次重出江湖,很有可能會再一次死去。
沒有誰能保證,姑娘就一定能復活。他反覆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但越這麼說,他便越放不下姑娘。在她走後,他便快馬加鞭地跟了上去。這一次,當他趕到的時候,卻依舊晚了一步,那姑娘已經被她喜歡的人誘入了圈套,身受重傷。
他知道,貿然出手的話,很有可能會暴露他自己,且兩個人都跑不掉。他也清楚,姑娘受了那樣重的傷,很有可能會香消玉殞,根本就救不活了。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還是選擇不顧一切去救姑娘。哪怕,姑娘永遠都不會喜歡上自己。
聽完灰叔的故事,我頓時陷入了長時間的獃滯之中。
我張了張嘴,很想跟灰叔反駁一些什麼。
比如,白越對我那麼壞,他根本不可能喜歡我。可我仔細想了想,這個人雖然總是嘴上不饒人,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好話,卻一路保護著我走過了千山萬水。
他從未對我表現出半點關心,卻三番五次在我陷入危機的時候,出手相救。
他一直說著想接收我的屍體,但是在谷中這麼長時間,明面上他對我丟了一大堆折磨我的葯,實際上那些葯對我的身體卻有莫大的好處。
這個世間有很多男人擅長說漂亮話,比如唐恆等人。然而一頁一頁翻到最後,你會發現這樣的男人無半點真心,不過是口蜜腹劍的卑鄙小人罷了。
這個世間也有很多人不擅長表達自己的真心,比如白越這般,直到現在,若非灰叔提醒點破,很有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為我做了那樣多。
為何我一出亂葬崗就能遇到白越,為何他能知曉我遊山玩水那段時間究竟遇到了什麼,為何我會對楓華谷這樣熟悉,為何每次我有危險的時候他都會出現……
至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只是,我依舊有些不敢置信。
比起身份可能暴露,更讓我震驚的是,白越默默地關注了我這麼久。
那個驕傲的白越,不把世間任何人放在眼裡的白越,居然……有可能……會喜歡我?
灰叔告訴我說,一切感情的開始,都是因為好奇。
白越好奇我為何會不死,為何會遺忘,具體身份為何……年年歲歲的好奇積累,最終在他自己都尚且不明白感情為何物的時候,漸漸轉變為了執念。
那天的最後,灰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葉姑娘,公子他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我們這些跟著他多年的老人都知曉,他待你是不同的。所以,請你能給公子一個機會,好好了解他。」
在灰叔明亮的目光注視中,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竟十分丟人地選擇了跑路。
準確來說,我是一路紅著臉跳回了我的寢殿。
將臉埋進柔軟的被褥中,我怔怔地想著灰叔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越想,臉便越紅。
我越想,便越不能寐。
若說之前我對於唐恆,大多的感情是基於感動,基於一種想要擁有家人的迫切。對於白越,我卻是徹底手足無措,甚至有些感覺自己是在做夢。
「咚、咚、咚……」
胸口傳來劇烈的心跳聲。我抬手,輕輕放於胸前,便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如今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又徹底亂了。
我一方面有些被灰叔的話打動了,但更多的還是不敢置信,畢竟任憑我絞盡腦汁,也無法想像白越所做的事情背後有半點旖旎纏綿的跡象。
輾轉反側了一夜沒睡著,第二天天一亮,等浮屠塔的樓主前來送過飯,我便一蹦一跳地去尋白越。我到的時候,白越正在荷花池旁練劍,依舊還是錦衣玉冠的貴公子打扮,美人如玉,劍勢如虹。
我就坐在一旁的六角亭中看他練劍,等他練完,我方才一步一步地跳到了他身旁,說道:「公子,我有些事情想跟你打聽。」
許是練劍練得有些疲憊了,白越收回劍之後,飲了好幾杯茶,方才舒展了眉頭道:「什麼事?」
在來尋他之前,我想了許多對話的開頭,比方說他為何會知曉我離開白鷺城後去了什麼地方,又比方說他為何會不惜一切代價救我之類的。
如今當他就站在我面前,距離我不過咫尺之遙的時候,我卻瞬間緊張了起來。
見我長久未曾開口,白越側頭看著我問:「你想要解藥?」
我先是搖了搖頭,後又一想,不對,解藥還是要的,遂又點了點頭。
白越神情有些費解,問道:「你究竟是來幹嗎的?」
聽出了他話里的不耐煩,我下意識地便脫口而出道:「灰叔告訴我說,你喜歡我!」
就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白越剛喝進嘴裡的茶,瞬間便噴了出來。
話既說出口,我便索性一次性說個痛快:「他還告訴我說,你一直在暗中觀察我,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情,陪我走遍了千山萬水,你是第一次如此在意一個姑娘。」
說完這話之後,我便閉上了眼,擺出了一副壯士斷腕一般的悲壯神情。
風蕭蕭兮易水寒,尋白越兮,定死得很慘。
然而就當我以為,白越會反手拔出剛收回去的劍,乾脆一下劈死我的時候,等了許久,卻並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我悄悄睜開了一隻眼,見他似乎沒有拔劍的打算後,我又悄悄睜開了另外一隻眼。
地下宮殿的通風做得特別好,此時當氣氛陷入尷尬的時候,便十分應景地颳了幾陣涼風。
有風呼嘯而過,將白越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良久,我才聽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灰叔在哪裡?我現在就去打死他。」
我心頭一跳,急忙往後蹦了一大步,訕笑道:「公子息怒,就算他老人家嘴碎了一點,喜好八卦主人一點,做的飯菜難吃了一點……但好歹這麼多年都在浮屠塔里盡忠盡職地護衛守候啊。」
白越抬眸看我,墨黑的眼瞳明亮深邃,問道:「你信灰叔的話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的表情很平靜,釋放的殺氣卻格外磅礴兇殘。
考慮到我的回答可能會決定我未來的命運是死是活,我咽了咽口水,艱難地回答道:「我當是不相信的!」
白越眉梢一挑,殺氣越發強烈。
我意識到不對,立馬縮了縮脖子,果斷改口道:「灰……灰叔他說得有理有據,我當然是信的。」
這一次,殺氣驟然消失。
緊接著,白越忽然逼近我身前,用他常年戴著潔白手套的手扼住了我的脖頸,說道:「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我被他一嚇,險些花容失色,七竅升天。
生死攸關之際,我想了許久,終於想明白了他生氣的原因。以白越的自戀程度來說,他應當是在生氣灰叔編出來的故事,玷污了他高貴純潔的人格?!
嚶嚶嚶……早知道昨天就不去找灰叔抱怨了,不然也不會因為他的話一夜未眠,更不會腦子一團糨糊地來找這個煞星啊。更讓我覺得絕望的是,眼下這個問題,我如果回答相信,感覺白越會掐死我,如果回答不相信,他還是不會手下留情。
然而就當白越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陰鬱,我也壓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時候,整座雪山居然劇烈搖晃起來。
雪崩?地震?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反倒是白越反應極快,一邊揚手將藥粉撒在我身上,一邊拉著我來到了一處沒有任何建築的寬廣之處。而就在我們剛剛站定的時候,灰叔以極快的速度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說道:「公子,葉姑娘,你們趕快走。」
在我印象中,灰叔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藹模樣,可眼下他臉上沒有半點笑意,嘴角緊抿,說不出的嚴肅緊張。
白越微微蹙眉:「出什麼事了?怎麼會如此驚慌?」
灰叔語速極快地道:「先前被公子所救的唐家新任掌門唐恆,如今帶著許多武林人士殺到谷中來了。外界陣法不知為何悉數被破壞,浮屠塔的樓主力有不敵紛紛逃出了谷外。眼下他們已經逼近了此處,若沒辦法攻破的話,可能會讓霹靂門的人強行炸開洞口。」
白越也斂了神色,聲音冰冷似刀:「他們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據我所知,應該是為了谷中的珍稀藥材和無數金銀財寶而來。」灰叔面帶嘲諷道,「但那些自命武林正道者都虛偽得很,明明眼中寫滿了貪婪,卻偏偏說是來消滅妖女的。若非利益驅使,僅是葉姑娘一個,也值得他們如此大動干戈?」
白越也嗤笑了一聲:「此番他們來了多少人?」
灰叔想了想,說道:「具體數量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幾乎都來了,就連一些泰山北斗門派的長老和精英弟子也來了不少。」
白越表情越發冷凝:「看來,此番他們是打定主意要來楓華谷肆意妄為了。」
提到唐恆,我便覺得胸口一抽,內心是說不出的憋屈,說不完的懊悔,悔恨道:「都是因為當初我帶他入谷,所以他才會知道楓華谷的具體所在。」
眼下局勢不利,主使人雖然是唐恆,但那所有的錯誤基本在我。
思及此,我也拔出了腰間的長劍,沉聲道:「一會兒我在這裡斷後,你們二位趕緊離開。」
我想,這是我犯下的錯誤,理應由我來承擔。哪怕,代價是我的命。
然而白越和灰叔見我一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表情,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了無奈之色。
灰叔開口解釋道:「葉姑娘不必自責,武林中人覬覦我們楓華谷早已不是一夕半載了。就算沒有唐恆,以後也會有林恆、張恆帶人前來攻打,故面對強大外敵,我們楓華谷自有應對之法。」
灰叔說完,白越便清了清嗓子,接著道:「我們楓華谷第一條規定是什麼?」
灰叔朗聲回答:「珍惜生命,人人有責。」
白越又問:「第二條規定呢?」
灰叔又答:「打不過就跑。」
白越滿意地頷首:「第三條規定呢?」
灰叔神色自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最後,白越拍了拍手掌,表示了對灰叔的讚許:「很好,回答全部正確。那麼現在我們應該做什麼?」
灰叔緊了緊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裹,從善如流道:「帶上最值錢的寶貝,趕緊跑路!」
就在他說完的瞬間,雪山再次劇烈震動起來,好些脆弱一點的花木,都紛紛折斷。
白越對灰叔點了點頭,灰叔便動作極快地隱入了重重宮殿之後。
而後,白越撕下了自己的衣裳下擺,一邊動作極快地挑選大塊的寶石黃金,一邊吩咐我道?:「趕緊挑選一些值錢的東西,然後隨我一起來,楓華谷恐怕保不住了。」
眼下情況危急,我不能做拖後腿之人,無論是內疚還是道歉,都容後再說。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翻湧的苦澀後,我便學著白越剛才那般撕下了一大塊裙擺,然後開始裝金銀財物。
畢竟若不帶走,待到雪山山門被炸開,這宮殿內的一切,也都是便宜了那群以正義之名行不義之事的渾蛋。更何況如今跑路也需要考慮衣食住行,錢財自是必不可少之物。
因時間緊迫的緣故,略微拿了一些東西背在背上之後,白越便示意我跟他一起從一處隱秘的暗道逃生。這一次的暗道不如宮殿外面的寬廣,僅可一人通行。
我舉著火把在前方走,白越便在後面斷後,每走出大概五六里,白越便會啟動一個機關,炸毀後面的通道,以防追兵會發現密道追來。
長路漫漫,看不見盡頭,只能聽見兩人行走的腳步聲。
一連走了七八個時辰,考慮到兩人都有些疲憊,白越便放慢了腳步,低聲道:「此時應該走出雪山範圍了,可以暫且坐下休息一會兒。」
方才在地下宮殿那會兒,我只顧著裝金銀珠寶,忘記了準備吃食,倒是白越比較細心,居然將樓主們送來的大餅和牛肉一併帶上了。
許是因為趕路和戰鬥都需要體力,白越便將大餅和牛肉分了我一半。
我一隻手拿著餅,一隻手拿著牛肉,一時之間內心難受得厲害。
白越看我一副悲傷的表情,難得體貼地解釋了一句:「吃吧,這次真沒下毒。」
我越發覺得內疚,說道:「公子……都是因為我,楓華谷才會變成這樣。」
白越淡然看著我,目光平靜如水:「所以呢?」
我握緊手中的餅,誠懇地道:「我想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補償你。我知道,地下宮殿全是奇珍異寶,我興許這一輩子都還不完。但是,我還是想要為你做些什麼。」
白越眼神微晃,眸光瀲灧,似乎在確定我所言的可信度,又似乎在思考應該如何索要賠償。
好半晌,我才聽他開口道:「如果你真的覺得內疚的話,就告訴我你的秘密吧。為什麼會失憶,為什麼會不死?」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關於地下宮殿的所有一切仔細算起來說是富可敵國的財富也不過,就算他要求什麼樣的賠償都不過分。可是,他只提出了一個,幾乎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要求。
「公子,為什麼想要知道呢?」
然而聽聞我的困惑,白越看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道:「因為醫者的好奇。不過你現在不想說的話就算了,如果打算說假話的話,本公子也不屑於聽。」
我原本已經在掙扎著要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世秘密了,如今聽到白越的話,反而鬆了一大口氣。畢竟,對於凡人而言,妖怪的存在還是太過驚悚了。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害怕自己的身世被察覺,害怕不被這個塵世所容。
如今不知道為何,面對白越的疑問,那樣的害怕卻加劇了數倍。
不過好在他並沒有勉強我回答,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吃過了大餅和牛肉之後,我們便接著趕路了。來來回回在昏暗的隧道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感覺鞋底都快要被石板路磨破的時候,終於看見了第一縷來自外界的光。
眼看離出去的洞口越來越近,白越卻在距離出口一步之遙的位置停了下來。
見他一停,我還以為是外界有危險,當即便拔出了懸掛在腰間的長劍,正色道:「是外面有埋伏嗎?那一會兒我先衝出去吧!」
白越回頭看我,俊美無雙的容貌被籠罩在金色的光暈中,看上去分外雅緻柔和,他說:「就如灰叔所說,武林中人一直都對楓華谷垂涎三尺,遲早會打上門來。」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嗯?」
白越微微笑了笑,聲音清朗如玉:「所以,本公子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那一刻,一直壓在我胸口的巨石,轟然落地。一直籠罩在我周圍的黑暗,悉數散去。在我以為,我做錯了事,我犯下了窮其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巨大錯誤時,最讓我覺得虧欠的那個人卻對我說,他從來沒有怪過我。
只此一句,我便差點淚濕滿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