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陣寒意凍醒的。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一處不知名的河岸邊,河岸兩側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蘆葦。
寒風一吹,蘆葦便隨風搖曳,似一層層的綠浪綿延至遠方。
彼時正值黃昏,殘陽如血,艷麗的紅色染紅了大片天空。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卻不記得自己為何會在這片河岸醒來。
身上的裙裾上有未乾的鮮血,倒映在水面上的容貌又如花般嬌美,我凝神想了想,覺得有可能是這樣一種情況。
比如有一位高權重的男子愛上了來路不明的我,但他家裡又給他安排了一段門當戶對的婚姻,他為了我拒絕了那個姑娘,然後那個姑娘懷恨在心,趁他外出之時便把我暗害了拋入河中。
就在我想著這個位高權重的男子究竟是俊美的年輕皇帝比較好,還是縱橫沙場的戰神將軍比較好時,對面的河邊卻傳來巨大的水花聲。
起初我還以為是哪個沒有公德心的傢伙把不要的重物拋入了河中,可待我仔細一看,發現那裡似有紅色的衣袍從水中浮了起來。
我先是一怔,隨後立馬一頭栽進水中向那處遊了過去。
我想,若是有人拋屍,我便尋到那人讓他入土為安,若是那人還有氣息,我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
好在,待我游過去的時候,撈住的那個人身體還有些餘熱,更好在,他雖然是個男子,卻身體較為瘦弱,我借著水的浮力,沒多時便把他弄到了岸上。
所謂救人如救火,我把他弄上岸以後,就兩手摁住了他的腹部,開始替他壓出腹中的積水。
大約半炷香的時間,我才徹底讓他吐完了所有的水,得以脫離了生命危險。
一整套動作下來,我也有些累了,也顧不得什麼淑女形象,便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的蘆葦地上,然後開始打量被我救上來的人。
男子看上去十八九歲,身上穿著一身紅色的織錦長袍,領口和袖口都綉著精緻繁複的暗紋。
這非常騷包的顏色和款式,就算一些容貌姣好的女子穿著都難免有些壓不住這艷色,可穿在這少年的身上無比妥帖驚艷,彷彿只有這樣好看艷麗的衣裳才能匹配他的容貌。
原本我在水面看清楚自己倒影的時候,還曾美滋滋地感嘆自己最起碼也算得上是絕代佳人,如今和這少年一比,我便覺得自己頂多算清秀罷了。
那樣好看的一張臉,彷彿融進了這世間所有的艷色,讓人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如何形容他。
暮色漸漸四合,明月和星辰取代了驕陽的位置,重新成為天空的主人。我保持著觀望的姿勢,從黃昏看他看到了晚上,越看越驚艷,越看越覺得這張臉真是百看不厭。
可是,這麼好看的人,怎麼會掉入河中的呢?
還不待想出結果,那少年便劇烈咳嗽了幾聲,緩緩地睜開了眼。
見我蹲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少年怔了怔,方才用清冽如泉的聲音問我道:「我死了嗎?這裡可是地獄?」
我搖了搖頭,喜滋滋地對他道:「放心吧,是我救了你,你還活得好好的呢。」
只此一句,少年的眼神頓時變得兇狠萬分。
他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語氣十分惡劣:「你多管閑事幹什麼?誰稀罕你救了?」
我想了很多他醒來後會對我說的話,卻唯獨沒想到,他不僅不感謝我,反而還這麼凶。
聽聞此言,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這麼說你不是被人暗害,而是自己跳河尋死了?」
少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冷漠地道:「要你管?」
若是尋常,我早就生氣了。
可許是他那張臉太具有迷惑性,又許是我隱約覺得這樣年輕便尋死,肯定是有莫大的傷心事,所以我沒有扭頭就走,而是耐著性子跟他說:「我還偏就管了!」
少年不再搭理我,只略微活動了一下手腳,便站了起來。
我見他打算離開,便也站起身來,跟在了他身後。我一路跟著他從河岸邊走到了蘆葦地,然後爬上了河堤,走上了官道。差不多隱隱能看到城鎮的時候,少年察覺到我還沒走,終於怒了:「你究竟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我面容平靜地看著他道:「跟到你放棄輕生念頭的時候。」
少年好看的唇勾出了一抹輕笑:「你又不是我的誰,憑什麼管我的事?我是死是活又與你何干?」
我無比嚴肅正經地解釋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少年哼了一聲:「你覺得這種鬼話,我會信?」
我抬手將鬢邊被風吹亂的發撥到了耳後,對少年的話深以為然?:「換作是我,我也不信。」
少年沒料到我會這樣說,愣了愣,才又道:「那你是要我謝你救命之恩?」
我搖了搖頭,決定實話實說:「不……我只是單純覺得,你長得這麼好看,死了多可惜啊。」
明明是誇讚的話,可少年一聽反而更加生氣,直接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便要往臉上劃,說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只要沒了這張臉的話……」
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就算起一顆小疙瘩,都會讓人覺得是莫大的罪過。
如果毀了,便真是暴殄天物。是以在察覺少年動作的瞬間,我便上前用力扼住了他的手。
此時正值破曉時分,原本漆黑一片的天邊露出了一點魚肚白,似在天地間開啟了一條縫,大片的金光便從中露了出來。
少年沒有任何瑕疵的臉籠在黑暗中,似暗夜裡最凄艷的幽蘭,又像極了踏著夜色來勾魂奪魄的鬼魅,芸芸眾生很少有人能抵禦住那樣的美。
若當時在河邊,我們未曾相遇,興許我就不知道這世間還有這樣好看的少年,自然便不會去管他是死是活。可緣分就是這樣奇妙的一件事,我既然救了他,便不能任由他繼續糟踐自己的生命,要是糟踐臉,那就更不行了。
最關鍵的是,他還那樣年輕,無論是對於人而言還是對於妖而言,都是人生才剛剛開始的年紀,可他整個人好似對這世間再無半點眷戀。
少年用力掙了掙,見我依舊沒有半點鬆開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惱怒:「放開!」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除非你不再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少年對我怒目而視,一般人做出這樣的表情恐怕就有些猙獰,可好看的人無論做何種表情都是一樣的賞心悅目,他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煩人?而且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樣抓住一個男人的胳膊,究竟還有沒有羞恥心了?」
我想了想,回道:「我是想要救你,又不是想要輕薄你,關羞恥心什麼事兒啊?」
少年見我油鹽不進,半晌,終於任由手中的石頭落在了地上,緊皺著眉頭對我道:「鬆開,我不會再亂來了。」
我瞧他神情不似作偽,這才緩緩地鬆開了手。
恰好遠處的城門打開,少年便從懷裡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在了臉上,隨後面無表情地對我道:「實話告訴你,我正在被人追殺,你要執意跟著,便是死路一條。」
少年的話我基本上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真正害怕追殺的人,都會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而他卻想方設法地尋死。
是的,在我們進入城中找到客棧投宿的深夜,他在我隔壁用一根腰帶懸了梁。
若非我是個耳聰目明的妖怪,再加上一直十分關注他的狀態,恐怕他懸樑就成功了。
我把他救下來的時候,他天鵝般優雅的脖頸已經被勒出了極深的一道紅痕,看上去異常猙獰。
被我救下來以後,少年沒有憤怒,只是神情疲憊而誠懇地對我道:「你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安心地去死呢?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多管閑事了好嗎?」
我看著他脖頸上的勒痕,認真嚴肅地問他:「那你為什麼就不能好好活著呢?」
因著我是破窗而入的,此時便有大片的夜風從窗戶灌了進來,吹得素色的床幔在風中似水波般晃動。少年睜著眼看著那床幔很久,用極輕的聲音回答道:「因為活著太累了……」
時間雖然過去一天一夜了,但我既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過去,安慰的話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說。
是以我想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每個人活著都有不同的累,但也只有繼續活著,有朝一日才能知道快樂的滋味吧。」
就如同我一般,一個妖怪獨自在凡人的世界,既不知道過去,也不知道未來該何去何從。
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結束生命,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有在意的事,有值得我去守護的人。
只是不知為何,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胸口隱隱作痛。
我也不知道那少年聽進去了沒有,幾乎在我等得快睡著的時候,他方才用無喜無悲的聲音對我說:「蒼歧,我的名字。」
他說出名字的時候,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糾結了很久。
只可惜我對如今的世道人情一無所知,因此在聽到他的名字後,我便秉著禮尚往來的想法很自然地回答道:「葉兮,我的名字。」
蒼歧似乎沒想到我只說了這麼一句,臉上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好半晌,他又問:「你……你不曾聽過我的名字?」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這裡的人,所以不太了解,我應該聽說你嗎?」
蒼歧緊皺的眉頭略微鬆了松,但眼底的神情依舊清冷。
他看著我的臉,語氣淡淡地道:「如果你聽說了我的事,就該知道我現在的名聲有多讓人噁心。」
其實在我看來,蒼歧雖然脾氣差了點,但品性委實不壞。
從進城後到現在,他先後給過七八個乞丐錢,買過好幾個老弱病殘之人的東西,住客棧時原本付了住上房的錢,後來見一婦人懷有身孕住下房難受,他便主動與對方換了房間還給請了大夫。如果他真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根本就不會理會那些可憐人。
屋中的燭火在夜風中跳動,我想了想,對蒼歧道:「這世間的傳聞十有八九都是以訛傳訛,我不是很相信那些。相比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言,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直覺。」
「直覺?」
我點頭:「對,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值得我相救。」
蒼歧口吻依舊不屑,但眼底的冷意略微消散了一些,說道:「呵,要是直覺有用,官府還用得著招捕快破案嗎?」
語罷,蒼歧似乎再沒有聊下去的意願,直接將我推了出去。
只聽「嘭」的一聲,蒼歧便將房門再度關嚴。
我估摸著今晚他應該不會再搞什麼幺蛾子了,便也回了房間。
一夜好眠,唯一讓我覺得有些無奈的是,次日當我醒來的時候,蒼歧已經不見了。
跟丟人這樣的事情,對於妖怪而言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是用點妖力向那些花草樹木詢問了一下,便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蒼歧。
我到的時候,蒼歧已經在奄奄一息的邊緣了。這次恐怕就是防著再被他人阻礙他自盡,他特意將自盡的地方選在了一片人煙罕至的密林。
待確定周圍不會再有好事之徒,他便將從藥店買來的鶴頂紅悉數倒進了口中。因著我一早便有不好的預感,尋找蒼歧的時候用上了縮地術,這樣才在他咽氣的時候找到了他。
鶴頂紅對於凡人而言是劇毒,見血封喉,幾乎無葯可解。
好在我的血可解這世間大部分的毒,因此一見到蒼歧,我便用刀割開了手腕,將血餵給了他。
不是我自吹,千年人蔘精的血幾乎算得上是凡塵最珍貴的靈丹妙藥了,是以蒼歧不僅沒有如願死去,醒來之後反而滿面紅光精神了許多。
但此時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滿了怒意:「你怎麼就這麼陰魂不散?能不能讓人安安心心去死了!」
我攏了攏微亂的發,悠悠道:「你一日不打消自盡的念頭,我就一日不會離開你。」
蒼歧咬了咬嘴唇,咬牙切齒地道:「這個世間每時每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那麼多的人,為什麼你偏偏對我緊追不放?」
我看著他那張漂亮的臉,語重心長地道:「有很多原因,比如我沒有碰上他們,也不認識他們……但總結起來,最重要的一點,大抵是你比他們都要好看,而且恰好被我遇上了。」
蒼歧哼了一聲,還欲再說。
可就在此時,我聽到了一陣嗒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深秋正是狩獵的好時機,我原本以為是山中的獵戶到此地來了,可蒼歧一聽見那馬蹄聲便神色劇變,一把抓過我的胳膊,便拚命在山間奔逃。
我一邊跟著他跑,一邊不解地問:「怎麼了?」
蒼歧語速極快地回答道:「是抓我的人來了。」
雖說蒼歧從未對我說過他的過往,但就從他擁有這樣強烈的求死慾望來看,他的過去肯定比我想像的更加殘酷。
他不想被抓,我便決定幫他逃走。
山間怪石嶙峋,行走起來十分困難,我原本想的是蒼歧不會武功,要不我乾脆輕功妖力並用,先帶他逃出去再說。
可不知為何,就用了那麼點時間的縮地術竟耗光了我的所有妖力,而我要是只用輕功的話根本就跑不過那些膘肥體壯的駿馬。
所以幾個時辰後,當我徹底耗盡了妖力的同時,那些追兵也將我們團團包圍了。
為首的男子身著玄色衣服,面容白皙俊美,氣勢凌厲,但眼下泛青,一看就是長期沉迷酒色之相。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意味深長地掃過,最後又緩緩地落在了蒼歧的身上,說道?:「私自逃跑會有什麼懲罰,不用朕說,你也應該很清楚了。」
那男子自稱朕……只有皇帝才能用此自稱,玄衣男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我下意識地便脫口而出道:「你是皇帝?」
因為我沒有過去的記憶,所以並不知道此時是什麼朝代,這男子又是哪一位皇帝。
話音一落,立馬便有手持利刃的侍衛厲聲呵斥我道:「大膽,不準對陛下無禮!」
對於我的莽撞,該男子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只是看著我笑道:「無妨,不知者無罪。姑娘生得如此絕色,不知芳名如何,家住何地……」
然而這一次他話還未說完,便被蒼歧冷聲打斷:「穆恆,她只是恰好路過此地,我們的事情與她無關。」
這男子一出現,蒼歧便一直眼神空洞、渾身發抖,可如今為了我,他鼓起勇氣站了出來。
他站在我身前,將我護在身後,雖然身體依舊還是止不住地顫抖,可他沒有任何退縮。
被稱作穆恆的男子目光微轉,唇邊笑容越發溫和:「阿歧別緊張,我不過是想邀請這位姑娘去皇宮玩玩罷了。你素來冷清,難得有主動維護的人,讓她入宮與你一道做伴不好嗎?」
雖是詢問的口吻,實際上卻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幾乎在他話落的瞬間,山林中便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拉滿了弓弦站起了身,利箭所向,正是我與蒼歧所在的方位。
以往我只有在折子戲上才看到過有關王權專制霸道之說,如今當真遇見,才深覺原著作者誠不欺我。而與此同時,對於蒼歧的來歷和過往,我也略微有了一點概念。
曆數史書上的傾城絕色,基本上都與皇室有關,就算一開始跟皇室無關,一旦美名傳出,過不了多久就一定會跟皇室搭上關係。比如,春秋時期的息夫人、驪姬等……
只是一般的皇帝多少還會顧及一下自己的外在形象,可眼下立於我們面前的這位,只忠誠於自己的慾望。他不止想要將蒼歧帶回去,還想順帶將我也弄回皇宮,真是臭不要臉。
察覺他的意圖,蒼歧的臉色越發白了幾分,說道:「穆恆,放了她,我再也不逃了。」
穆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薄唇輕啟:「現在你們都是朕的囊中之物,朕想帶你們回宮,無須徵求任何人的意見。」
蒼歧見穆恆心意已決,索性拔下發間的玉簪死死地抵住了喉嚨,說道:「要麼放她走,要麼就給我收屍。」
穆恆神情未變,眸色變得深不見底:「如果你想讓蒼家僅剩的一些人給你陪葬的話,你大可隨意。」
蒼歧握著發簪的手抖了抖,最終頹然垂了下去。碧綠欲滴的發簪掉落在地,瞬間斷裂成幾截,蒼歧偏頭看我,眼中一片茫然,似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他說:「你看,我果然是個讓人噁心的害人精。」
他口吻帶著輕嘲,讓人聽著感覺說不出的難過。
我掃了一眼漫山遍野的弓箭手,抬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是我硬要跟著來的。」
穆恆見我們暫且放棄了抵抗,眉間似有一些得色。為避免我們中途逃跑,他便讓人找了一輛馬車過來,將我和蒼歧一併關在了裡面。
顛簸的馬車在山間疾行,搖搖晃晃的,讓人感覺十分不舒服。
長夜漫漫,我和蒼歧都無心睡眠,我看著他愁眉緊鎖的模樣,遲疑片刻,才壓低了聲音開口問道:「你其實壓根不用這般自苦,錯的是穆恆那狗皇帝又不是你?」
蒼歧下意識地問我:「錯的是他嗎?」
我輕聲答:「昔年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破燕之時,因清河公主和慕容沖兩姐弟姿容出色,苻堅便強行將他們納入了後宮。後來慕容沖卧薪嘗膽多年,終於推翻了前秦完成了復仇。」
蒼歧眉眼輕抬,問道:「你的意思是讓我效仿慕容沖?」
我點了點頭,道:「你是被傷害的一方,過錯並不在你。就算真有人該死,也是那些罪大惡極以權欺人之人。」
馬車四面皆被釘死,唯有頂上開了一些透氣的小孔,此刻有月光從小孔灑落,蒼歧靠在馬車上,一半身影在明,一半身影在暗。
良久之後,我才聽他道:「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對我說,錯不在我……」
馬車還在疾馳,蒼歧緩聲告訴我那難以啟齒的過去。
蒼歧好聽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他說:「我出生的那年,國內最有名望的巫師給我家裡卜了一卦,說我有朝一日定會給家中帶來彌天大禍,最好的避禍方法便是將我處死……」
蒼歧父母身體都不是很好,成婚多年就蒼歧這麼一個孩子,兩人便懇求族中能放蒼歧一條生路。蒼家本就是清流世家,沒有草菅人命一說,蒼歧最終保下了一條命。
但巫師的話也不能不聽,因此蒼歧從小便被家裡嚴格管束著,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陪伴。
一些未出閣的小姐,還能去寺廟燒香拜佛,逢年過節帶著丫鬟戴著兜帽出門走走,但蒼歧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自家的後院,前院因時常有人進出,蒼家人都沒敢讓他去。
早些年間,蒼歧對於外界的了解,來自父母講的一個個故事,後來父母去世以後,他慢慢認了些字,便自己對照著書看。
波瀾壯闊的大海,層巒疊翠的山林,銀裝素裹的北地,漫山遍野的繁花……
這些他從書中看到時,尤為嚮往。可是只要想到巫師給自己批的命,想到蒼家的未來,他便把那些好奇全部壓在了心底。他不想讓蒼家因為自己的關係受到任何的傷害,那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不邁出家門,不與人接觸,獨自承受一生的孤寂。
因為蒼歧的懂事善良,一開始蒼家人也曾有過心軟想要帶他出去的時候,可隨著蒼歧逐漸長大,容貌一年比一年出色,蒼家人方才真正相信了巫師的話,也徹底絕了讓蒼歧出門的念頭。
那樣絕色的容貌,若是被他人窺見,當真是會帶來禍患的。
好在蒼歧一直都是那樣乖巧的孩子,從來不會哭鬧或者偷跑,蒼家人懸在嗓子眼兒的心這才略微放下了一些。
平靜的生活一晃便是十三年,徹底終結在烈日炎炎的盛夏。
那一年還是太子的穆恆來蒼家做客,因府上的丫鬟不小心將水灑在了他身上,且蒼家又沒有適合他的衣裳,隨從便只好回東宮替他取替換的。
東宮距離蒼家有一段距離,穆恆等得有些不耐煩,又懶得再和蒼家的人應酬,便借故小睡,悄悄從房間溜了出去。
蒼家的前院他熟得很,後院卻從未去過,一時好奇便不管不顧地繞到了後院。至於會不會驚擾到蒼家女眷,或者蒼家到時候會不會怪罪他,他一點也不在乎。
他父皇宮妃三千,可年過半百,才有了他這麼一個獨子,他一出生便被封為太子,以後註定會登上皇位,享這世間的一切尊榮。
父皇的縱容,母后的溺愛,讓穆恆的品性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他為人處事大多隨心所欲,越是禁地便越有興趣,越是不讓乾的事他越是想干。
說來也巧,他闖進蒼家後院時,正好是蒼歧午後在葡萄架下納涼的時候。
彼時正是葡萄枝繁葉茂之時,綠茵茵的葡萄藤上長滿了晶瑩剔透的碧色葡萄。還未到秋季,葡萄約莫只有珍珠般大小,顆粒分明累累在枝,看上去極是討人喜歡。
蒼歧最喜歡葡萄蓬勃的生命力,環境越是乾熱,它們的果實便越甜。
因此每到夏季,他便會讓家中僕人在葡萄架下放上一張貴妃榻,慵懶地靠在榻上或閉目小睡,或悠閑看書。
蒼府佔地極廣,從前院一路走到後院,穆恆已是口乾舌燥,見葡萄架下有人,便準備讓他給自己上一壺涼茶。但當他走近葡萄架,看清楚那軟榻上靠著的少年後,整個人頓時怔在當場。
都說皇宮是世間絕色的聚集地,穆恆曾經也一直深以為然,可若和他眼前的這個少年相比,那些女子不過是污水坑裡面的泥,深秋枯萎的草,這少年才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穆恆痴痴地看著他,就像人生第一次情竇初開那般,小心又怯怯地問:「孤是太子穆恆,請問公子名諱?」
蒼歧從未想過會在自己家中看見外人,先被嚇了一跳,而後想起巫師的話,下意識地便抱著書轉身就跑。
他沒有理會穆恆,甚至連一句話都未曾對他說過。穆恆卻像著了魔一般,腦中僅有的念頭便是:要得到他,一定要得到他。
他追著蒼歧跑了一段距離,便被蒼歧徹底甩掉了。恰好此時蒼家人見太子不在房中,便急忙差人四處尋找,正好找見了獨自站在後花園頗有些失魂落魄的穆恆。
蒼家人一見他的神色,頓時心情便沉到了谷底。穆恆的好色,在整個東縉國幾乎盡人皆知,凡是他看中的人,不管對方身份為何,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弄到手。
曾經有一次,他途經蘇州,看中了蘇州知府的妻子,知府不願將妻子交出,他夫人也不願意侍奉穆恆,結果穆恆便直接帶人殺入了知府府上,逼瘋了那知府,也逼得他的夫人懸樑自盡。
這樣的惡行,要換作其他人早就被千刀萬剮了,可因為做這事兒的人是穆恆,最後皇帝只是罰他面壁了幾天。有性情耿直的官員倒是當朝參了穆恆幾本,但誰參了穆恆,誰便活不過當晚,沒多久整個朝廷乃至民間便再沒有誰敢議論穆恆半句。
眼下皇帝已經年邁,穆恆登位在即,朝廷內外人心惶惶。
蒼家是東縉國第一世家沒錯,但沒有兵權,再強橫的世家,也沒辦法跟皇權叫板。
儘管如此,當穆恆讓蒼家人交出蒼歧的時候,蒼家人還是拒絕了。他們雖然害怕穆恆的暴戾,卻更在意蒼家的名聲。
蒼家女從未嫁過皇室,蒼家的男子就更不可能,他們擔心以諂媚君上而載入史冊。
穆恆見蒼家人如此不識相,當時沒說什麼,待一年後,皇帝駕崩,他登上了皇位,轉眼就讓人捏造了蒼家謀反的證據,蒼家數百口人全部被押入了天牢,唯獨蒼歧早被悄悄送走,並不在其中。
在蒼家人入獄的當天,他甚至還當著眾人的面放話說:「你們一日不肯交出蒼歧,我便屠你們一人,若蒼家人死絕,我便窮天下之力再去找他。」
蒼家人有傲骨者並不怕死,但這些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非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在蒼家人一個個被折磨死後,終於有人忍不住哭喊道:「我說,我知道他在哪裡……」
那會兒蒼家的硬骨頭差不多死傷殆盡,剩下的一些不在意什麼百年名聲,他們一心只想活著,只要能活著,讓他們做什麼都願意。在他們看來,他們本來就是無辜的,都是因為蒼歧才受到了牽連,因此說出蒼歧的藏身之地時,根本就沒有半點愧疚。
年僅十四歲的蒼歧,就這樣被他的家人賣給了穆恆,而後人生的噩夢也因此開始。
穆恆殘忍嗜血,蒼歧在他那裡遭受了無數屈辱折磨。若非穆恆用蒼家人的性命威脅他,他早就自盡了。
之前他之所以會逃跑,也是想著,若他死在外面,死前留下遺書是旁人所為,這樣說不定穆恆還會考慮饒過蒼家人。雖然蒼家人痛恨他,出賣他,可在蒼歧心中,他們依舊是不可替代的家人,在他過去十三年里留下了美好回憶。
在此之前,我有想過穆恆不是什麼好東西,如今聽完蒼歧的過往,我深深覺得這種喪心病狂的傢伙連東西都算不上。
深深吸了口氣,蒼歧垂眸道:「我不想再看見蒼家的人因我而死,所以……對於穆恆我沒有任何辦法。」
我凝神想了想,對他露出了一抹笑:「其實慕容沖的方法也很不錯啊,如果逃無可逃,那就正面幹掉那些欺辱壓迫自己的人。沒了最大的威脅,你就不會再痛苦,蒼家人也不會繼續過著擔驚受怕的階下囚生活。」
蒼歧眼神亮了亮,緊接著又轉為暗淡,緩緩搖頭:「太難了……」
我抬手扼住了他的肩膀,以從未有過的認真姿態對他道:「我會幫你的,現在這個狗皇帝不是還在打我的主意嗎?你既然連死的勇氣都有,為什麼不放手一搏?成功即自由。」
如果我之前對穆恆的印象還只是停留在討厭,那麼現在就已經徹底轉化為厭惡痛恨了。
就算我偶爾會幻想戲摺子上王侯將相的愛情,但如穆恆這樣濫殺無辜又品性惡劣的狗皇帝,就算白送給我,我也不要!
蒼歧怔怔地看著我,良久,咬著唇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不能再逃避了。不過……」
我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不過?」
蒼歧眉頭微松,露出了一點輕輕淺淺的笑:「卧薪嘗膽的是越王勾踐,不是慕容沖。」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