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孟弗淵眼見陳清霧神情一滯,意識到自己或許失言。
他不過是站在兄長立場,批點弟弟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可聽來卻有挑撥離間的意味。
讓清霧不開心由來不是他的本意。
彷彿往回找補,他說:「不過放在祁然身上已算用心,他連父母生日都經常忘記。」
陳清霧笑了一下,承領孟弗淵的安慰:「他是這樣的。」
孟弗淵將玻璃杯放回展架,擡腕看手錶,「再收拾一會兒,還是跟我去吃晚飯。」
「吃完再回來收拾吧。」
陳清霧拍拍手上灰塵,走去工作台旁的水池洗了洗手,叫孟弗淵稍等,身上衣服沾了灰,她去換一身。
孟弗淵移步至另側展架,那上面放置的,應當都是陳清霧自己的滿意之作。
杯盤盞碟,什麼器型都有,柔霧的粉,豆梢的綠,水洗的藍,釉色清淡柔潤,叫那些器具單單看著都似有了溫度。
除了現在放在孟家的那組白瓷的茶具,他上一回看見她的作品,還是在畢業作品展上。
那時他在慕尼黑出差,轉道去了趟倫敦。
清霧在畢業作品展上展出的是一隻喝水的杯子,形制非常質樸,釉色也簡單,像是將小蒼蘭花瓣上的那一點紫色稀釋了一百倍,再融進水裡。
那種霧色的溫潤感,叫人一眼覺得,那杯子日常拿來喝水一定非常合宜,不突兀,不搶戲,但每次使用都覺清喜。
那隻杯子,陳清霧將其命名為「花與霧」,後來送給了孟祁然。
孟弗淵沒見孟祁然用過,後來有次去祁然房間拿東西,見他將其單獨地放在了一隻鑲了玻璃的木質展櫃中。
展櫃背後藏了燈,柔和凈澈的白光,打在杯子上,恰能將其釉色毫無保留地展現。
孟祁然曾經非常喜歡多特蒙德隊的一名波蘭裔中鋒,幾盡周折弄到他的簽名足球,也不過是和其他收藏品放在了一起。
足見他對那隻水杯的珍視。
孟弗淵聽見自後方傳來的腳步聲,回神。
陳清霧換了一身衣服,緊身短款上衣,搭寬鬆闊腿褲,隨意拎一隻托特包。
她不在穿搭上費力,自身氣質足以撐得起任何衣物。
沿途已是華燈四起。
車裡氣氛有些安靜,但明顯能夠感知不如前回尷尬。
陳清霧出聲:「淵哥哥你們公司在哪個區。」
孟弗淵報了地址。
「好像不算太遠,開車大概……」
「二十分鐘。堵車半小時。」孟弗淵看她一眼,「下回有空可以去參觀。」
陳清霧點頭:「好啊。」
他們淺淺聊了一些話題,那餐廳很快便到。
藏在僻靜巷子里的最深處,很不好找。
孟弗淵提前訂了座,靠窗位,餐布上放一盞紙質燈罩的燈,橙紅光朦朧幽靜,整體氛圍恍如薩金特的油畫《夜晚的餐桌》。
服務員遞上菜單,孟弗淵順手遞給陳清霧,「看看想吃什麼。」
陳清霧沒客氣,掃一遍菜單,點了兩樣,隨即遞給孟弗淵。
孟弗淵又添了兩道,對服務員說:「幫忙備註堅果過敏。」
服務員點頭:「好的。那我幫二位下單。」
陳清霧端起玻璃杯,淺啜了一口檸檬水,隨即擡眼,看向孟弗淵。
「淵哥哥。」
小時候陳清霧會說話時,長輩讓她就這麼稱呼他了,一直沿用至今。
她每每稱呼「淵哥哥」時聲調清軟,孟弗淵只覺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旌微盪,顯得可恥極了。
「嗯?」孟弗淵微微繃緊了臉色,應道。
「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陳清霧開門見山道:「工作室的租金,是不是你幫我墊付了一部分。」
孟弗淵一頓:「錢老師告訴你的?」
「不是,我自己猜的。」
她既然已經猜到,孟弗淵也就不否認:「撇開租金不談,你對環境和條件滿意嗎?」
陳清霧點頭。
「那就可以了。」孟弗淵語氣平靜,「我確實替你貼補了一些。祁然最開始玩賽車,我也貼補過。我長几歲,照顧弟弟妹妹是應該的。」他有意將言辭粉飾得分外堂皇。
陳清霧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推拒了倒顯得扭捏,以陳孟兩家的交情,用不著那樣客氣。
孟弗淵看她,「你要是覺得欠了我人情,正好可以幫我一個忙。」
陳清霧趕緊道:「你說!」
「我有個經營茶室的朋友,想定製一套茶具。」
陳清霧笑了:「這哪裡是我幫你忙,是你幫我忙。還沒開張就有訂單了。」
孟弗淵補充:「無償的。」
「開張第一單原本就要給優惠的,做得好了放在茶室里也是替我自己宣傳。我沒問題的,就怕你朋友看不上我的手藝。」
「那不會。」
陳清霧就說:「那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先跟他聊聊。」
孟弗淵點頭,「我來安排。」
聊著天,菜已經上齊,兩人啟筷。
孟弗淵隨口問起:「工作室還缺不缺什麼?」
陳清霧放下筷子,剛要說話時,卻見孟弗淵擡眼望向她。
「清霧,跟我吃飯不用這麼守規矩,可以隨便說話,我不是你長輩。」
陳清霧愣了下。
她不知道,是為了孟弗淵的這句話,還是為了他鏡片後的目光,有種分明的包容的溫柔。
好奇怪,以前怎麼從沒覺得,孟弗淵其實是個溫柔的人。
陳清霧就將筷子提了起來,一邊搛菜,一邊說道:「暫時好像還沒發現缺什麼。」
「有什麼需要可以跟我說。東城我相對比你熟悉幾分。」
他語氣實則並不十分熱絡,但就是無端讓她覺得,自己在東城確實好像有了一個可信賴依靠的人。
——她過去再害怕孟弗淵,也必須承認,在靠譜這一點上,孟弗淵無人能出其右。
陳清霧點點頭。
之後,又聊了聊祁阿姨和陳媽媽帶兩位老人泰國之行的事。
印象中自孟弗淵去上大學以後,他們很少這樣單獨聊過天。
氣氛遠比她想像中輕鬆愉快,一頓飯竟不知不覺就結束了。
她回想復盤,孟弗淵雖然話不密,但基本不會叫她的話題落地,總能在關鍵處提挈兩句,她便可以順著繼續往下展開。
晚餐沒喝酒,孟弗淵仍是自己送她回工作室。
回程路上,他們延續了飯桌上的話題。
陳清霧留心時,已能遙遙地看見文創園立在道旁的巨型招牌,像是一眨眼就要到了。
車停在工作室門口。
陳清霧解開安全帶,「你稍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孟弗淵點頭,擡手撳下雙閃燈的按鈕。
他看見陳清霧拉開車門下了車,小跑進了工作室。
片刻後自大門跑出來,手裡多了一隻紙袋。
她走到駕駛座這邊來,孟弗淵立即落下車窗。
紙袋遞入,她笑說:「是我離開瓷都之前最後一次燒的瓷板畫,那一批全燒毀了,就剩了這一幅。謝謝你的照顧。」
孟弗淵頓了頓才伸手接過。
陳清霧笑著,輕輕摸了一下鼻子,「其實我之前……一直覺得你有點討厭我。」
孟弗淵不知該問「是嗎」,還是該問「那現在呢」。
陳清霧已自顧自回答了:「現在覺得那應該只是我的誤解。」
孟弗淵看著她,心想,那當然是你的誤解。
討厭只有唯一的反義詞。
「不耽誤你的時間了。」陳清霧笑著退後一步,「回去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孟弗淵將紙袋放在副駕駛的皮質座椅上,點了點頭。
他將車開去前方寬敞處掉頭,經過工作室門口時,那本朝著大門走去的身影轉了過來,又朝著他揮了一下手。
當他不知如何處理心中無法抑制的情緒時,總會選擇面無表情,就像此刻。
開至園區大門,他將車子靠邊停下,自儲物格里摸出煙和打火機。
垂眸點燃,重重呼出一口,才覺得煩悶稍解。
伸手將紙袋拿了過來,拿出那裡面的東西。
拿木質畫框裱好了,一幅瓷板上的墨色山水畫,朦朧霧氣,似從隱約的群山裡一層一層漫出。
雖然冠以「謝謝」的名義,但是第一回收到她自製的作品。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
後續幾天,陳清霧一直待在工作室做收尾整理。
得空還跟趙櫻扉「進城」一趟,置辦軟裝。
待工作室收拾到她有心情開始開工時,查卡上餘額,已經捉襟見肘。
趙櫻扉「慷慨」請她吃晚飯,學校后街大牌檔,並放下「豪言」,絕不會讓小姐妹吃不上飯,學校食堂三菜一湯,包-養她一兩個月不成問題。
孟祁然比賽在即,發來消息,問她去不去看。
此前孟祁然的比賽,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首站和終站她基本都會去觀賽。但眼下手頭尚有一堆瑣事需要處理,實在讓她很是猶豫。
她說先看看日程安排,消息擱置了一會兒,孟祁然直接發來了機票和酒店的訂單截圖,並說首站比賽,有她在終點等他,他會更加安心。
陳清霧將開工計劃延遲兩天,出發去往首站比賽的城市。
下了飛機,再坐三小時大巴才到市裡。
明天就要比賽,孟祁然也沒多少空餘時間,兩人匆匆見了會兒面,一起吃了頓晚飯,孟祁然就跟車隊的人一起開會去了。
一直到晚上十點,孟祁然過來敲門。
陳清霧已經洗過澡,正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核對待辦事項。
放了電腦,走過去打開門。
夜裡天氣尚有幾分涼快,但孟祁然只單穿著黑色短袖T恤。
陳清霧笑問:「開完會了?」
孟祁然並不進屋,只抱著手臂,身體稍稍倚靠門框,點了點頭,「沒想到會開到這麼晚。本來還以為能留點時間陪你一會兒。」
「沒事。我反正一直在逛淘-寶。」
「要買什麼?訂單推我代付。」
「工作室要用到的東西。沒關係,已經下單了。」
整個車隊都住在同一層,這時候不遠處正要進門的車隊教練喊了一聲:「孟祁然,早點休息!」
孟祁然應了一聲,但轉頭就低聲問陳清霧:「想不想出去吃點夜宵?」
「你明天幾點起?」
「七點。」
「那還是早點睡吧。」
「就出去半小時。附近夜市挺熱鬧,你一直待酒店裡也無聊。」
陳清霧換了身衣服,再走出房門,孟祁然已拿著手機等在走廊里,身上套了件黑色運動外套。
下樓時在電梯里碰見了車隊的人,沖著孟祁然笑了笑,「女朋友來給你加油啊。」
「來看比賽。」孟祁然語氣平淡,似在糾正這人說「加油」這個詞時,那稍顯曖-昧的語氣。
小城的夜生活,熱鬧中更多幾分煙火氣。
從酒店出去,步行不過兩百米,就是小吃一條街,鈷黃燈光里看去,燒烤攤上冷藍色煙霧繚繞。
陳清霧在烤冷麵的攤子前定住腳步,孟祁然問:「想吃這個?」
「看起來有點好吃。」
孟祁然低頭,壓低聲音道:「這家味道一般,我們去前面那家。」
好似生怕被店主聽見會挨揍一樣。
陳清霧勾了勾嘴角。
兩人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車隊嘗過的那一家。
孟祁然掃碼付了錢,兩人站在攤前等候。
春日晚風微涼。
「你工作室收拾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回去應該就可以開工。淵哥哥給我介紹了一個客戶,過幾天就準備去拜訪。」
「我哥介紹的?」
「嗯。」
孟祁然笑說:「他對你比對我還好。」
「哪有。他對你只是口頭上比較嚴厲。」
聊著天,烤冷麵已經做好了。
陳清霧接過紙碗,拿筷子夾一塊,率先送到孟祁然嘴邊。
孟祁然笑說:「教練交代了比賽之前盡量不要外食,免得吃壞肚子。」
「哦,意思是我吃壞肚子就沒關係是吧。」陳清霧玩笑道。
下一秒,孟祁然便湊過去要吃她手中的食物,她趕緊拿遠,笑說:「這一碗是我的,比賽完了你自己買。」
百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願意真讓他出現意外。
又逛了一會兒,陳清霧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就催促孟祁然趕緊回去休息。
孟祁然笑說她比教練卡得都嚴。
酒店走廊已然闃靜無聲。
陳清霧停在自己房間門口,刷卡推門,稍頓,轉頭對孟祁然微笑說道:「好好休息。明天比賽加油。」
孟祁然點點頭,「你也早點休息。」
次日七點,陳清霧起床。
車隊的人也都起來了,在餐廳吃早餐時,陳清霧見到了上一回去支持孟祁然演出的那個女孩。她不是車手,似是管理人員,負責車手賽事安排這一類工作。
早飯過後,車隊便各自帶著裝備,去往比賽場地。
另有個工作人員過來,給來觀賽的選手親友發嘉賓證,介紹看台位置。
經費有限,親友的飲食出行都選手或者本人自理。陳清霧回房間拿了包,便自己打車去了賽場。
到時車隊正在做入場準備,孟祁然已經穿上了車隊統一的賽車服,黑銀配色,稍顯修身,但穿在他身上,更顯得身量修長。
教練講話的時候,孟祁然將一旁的雙肩包拿了過來。
他伸手摸了摸,忽然蹙眉,將拉鏈拉到最大,再掏了掏。
最後,乾脆將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倒在了桌上。
大家都注意了他的動靜,忙問他:「怎麼了?」
孟祁然扒拉了一下那一堆東西,「有誰看見我錢夾了嗎?」
陳清霧知道他在找什麼——他第一次參加比賽那年,她去寺里給他請了一枚護身符。每回比賽他都戴著,也一直沒出過事。對他而言,這護身符的性質,相當於能給予心理暗示的幸運物。
車隊大部分人也都知道他這個習慣,大家紛紛拉開自己背包找了起來。
一時無果。有人問是不是落在酒店了。
這時候,那個負責賽事安排的女孩擠到了前方,「在我這兒在我這兒!昨晚落我房間了,我走之前準備給你的,一下給搞忘了。」
女孩將錢夾遞給了孟祁然。
孟祁然長舒一口氣,接過錢夾,從夾層中拿出了那枚明黃色護身符,塞入賽車服胸前的口袋裡。
將到比賽時間,教練通知大家過去排隊檢錄。
包都卸下,放在一起,由車隊工作人員統一看管。
孟祁然去之前,走到陳清霧面前,指了指觀眾台,「你一會兒去那兒看吧,我讓他們留了前排的位置。」
陳清霧笑一笑,「嗯。你快去,不用操心我。」
待車隊的人走了,陳清霧轉身,正要從後方通道去往觀賽區,那個女孩走了過來。
她直接說道:「我怕你誤會,所以替祁然解釋一下,昨天晚上是在我房間里開的會,中途要祁然補一個身份證複印件,他錢夾拿出來就忘在桌上了。」
陳清霧微笑:「我知道了。」
女孩睨她,似想判斷她此刻的真實想法。
陳清霧始終沒有太大表情,指了指前方,「去觀賽區是從右邊走?」
女孩點點頭。
陳清霧穿過通道,從後門去了車隊專屬的觀賽區。
她坐了下來,習慣性地從檢錄處茫茫的人群中,尋找孟祁然的身影。
想到初中高中那會兒,凡有運動會,孟祁然一定是人群的焦點。她就坐在烈日下,拿校服頂在頭上,膝上墊著書本,給他寫加油稿。
每次比賽結束,一堆女生圍過去給他遞水,他從來不接,直接跨班,來到她的班級所在的區域,拿她的水喝。
班主任有時候都會開兩句他的玩笑,說天天竄班,不如轉班得了。
祁然從不主動跟其他任何女生曖昧。
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一對。
但似乎一點也不妨礙,那些真正將孟祁然視作目標的女生,憑藉一種驚人的直覺,知曉她與祁然,並非外人眼中的鐵板一塊。
所以有詹以寧,有眼前這個女孩的「替祁然解釋」——這句話未必有什麼惡意。
她甚至沒有立場責備祁然,一來是她不肯鬆口接受;二來,他確實從來沒有對他人主動過。
能責備什麼呢?
結果無非也就是,換得祁然「如果不放心,他可以將其他所有異性拉黑」的表態。
而這反而會使她進一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敏感,太過沒有安全感。
他們之間積重難返,並非拉黑一個人、一百個人可以解決。
沒一會兒,同一小組的車手,上了起點線。
發令槍響。
陳清霧往疾馳而去的身影望去,又被刺眼的陽光照得閉上眼睛。
騙不了自己。
自己對祁然與單方面追逐無異的喜歡,或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孟祁然小組第一,總積分第三,成績很是亮眼。
首戰告捷,車隊自然要聚餐。
陳清霧坐在他身邊,一晚上都在微笑,笑得臉都有些發僵。
吃完飯,又去了KTV。
一直鬧到過了零點,大家方才回到酒店。
陳清霧刷卡開門,推門之後,仍似昨晚一般稍稍停頓。
轉頭,她擡眼看向孟祁然,語氣很是平靜,「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晚上喝了些酒,孟祁然反應稍有遲鈍,片刻才說:「頭有點疼,先回去休息了。霧霧,你也早點睡。」
陳清霧微笑,「好。那晚安了。」
自尊已不允許她做出第二次邀請。
孟祁然點頭,「晚安。」
陳清霧洗完澡,躺了下來。
一整晚,KTV里那些吵鬧的歌曲,還在她腦中迴響,攪得她左右都睡不著。
爬起來,披了件外套,走到走廊盡頭的消防通道去抽了一支煙。
次日一早,陳清霧就乘車去往機場,趕最早一趟飛機回到東城。
孟祁然大抵睡到了自然醒,醒來看見她的微信留言,給她打了幾個語音電話,但那時候她在飛機上沒接到。
落地之後,主動給他回了一個電話,說工作室有事,自己先回去了。
孟祁然有些遺憾:「本來還想帶你出去逛逛。」
「下次有機會再說吧。」陳清霧在電話這頭說道,又問他,「馬上回東城嗎?」
「車要先運回去做保養。過幾天我去找你。」
陳清霧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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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大約過了一周。
吃過晚飯,陳清霧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騎回園區。
在園區門口還了車,步行至工作室。
正低頭從帆布包里翻找鑰匙,忽聽門口處傳來一聲笑:「終於回來了。」
陳清霧嚇得包都差點從手裡滑出去,「……祁然?」
郊區沒有光污染,月色足夠明亮,門口抱臂倚牆而立的人,除了孟祁然還有誰。
「你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那還怎麼給你驚喜。」孟祁然笑說。
陳清霧拿鑰匙開了門,摸門口總控開關撳下。
空間霎時亮起,她借燈光去看,孟祁然穿了件淺灰色的衛衣,手裡提著一隻黑色雙肩包,手臂上一道擦傷,還帶著似乎凝結沒太久的血痕。
陳清霧將他手臂抓起來,「怎麼受傷了?」
「試車摔了一下。正常的。」孟祁然提著雙肩包,推著她肩膀往裡走去。
「吃飯了嗎?」
「飛機上吃了點。你這裡太遠了,出城又堵,過來坐得我差點暈車。」
「你開賽車的哎。」
「賽車的也快不過計程車司機。」
陳清霧笑了聲。
孟祁然將包往桌面上一扔,隨即往沙發上一倒。
陳清霧問:「你吃東西嗎?我幫你點個外賣。」
「有水嗎?」
「有。你等下。」
白天叫人送了一箱純凈水過來,還沒拆開。
陳清霧去牆根處將箱子拆了,遞了一瓶給孟祁然。
孟祁然喝了幾口,擰緊放在茶几上。
他靠住沙發靠背,環視一圈,「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
「還缺什麼嗎?」
「不缺。」陳清霧邊說話邊打開外賣軟體,下單了一份肯德基套餐——這附近這家最近,送餐最快。
點完之後,陳清霧在他旁邊坐下,「下站比賽什麼時候?
「一周以後。」
「那你要回家一趟嗎?」
「嗯。後天回去。」孟祁然轉頭看她,「明天陪你去逛街?」
「都行。」
隨口閑聊,直到騎手打來電話,通知東西已經送到門口。
陳清霧叫孟祁然坐著,自己起身去拿。
等她取了餐返回室內,卻見孟祁然支起了人字梯,正在往窗戶上掛東西。
陳清霧走過去,擡眼望去,「在掛什麼?」
她聽見清脆而空靈的聲響,怔了下。
那是一串彩色的玻璃風鈴。
孟祁然掛好了,扶著人字梯往下,還剩兩階時,直接一躍跳下。
他拍一拍手,去洗手池那邊洗手。
陳清霧跟過去,在一旁的岩板檯面上拆外賣。
聽見孟祁然打了個呵欠,陳清霧望過去,「很累嗎?」
「嗯。車子輪轂做了一點調整,一直在試車磨合。這幾天每天就睡五小時,試得差不多,就趕緊過來找你了。」
陳清霧心底泛起幾分柔軟的情緒,好似,上回去找他時,那些無法言說的,幽微的痛苦與委屈,又稍得緩解。
「……這麼著急啊。」她輕聲笑說。
孟祁然沒說話,只是輕笑一聲。
自鼻腔里發出的,有點懶散,卻好似羽毛直接拂過她的耳膜。
孟祁然挽起衣袖,準備洗手。
陳清霧又看見了那道擦傷,說道:「你等一下,我拿東西給你消一下毒。」
陳清霧轉身去架子上拿了醫藥箱過來——她算是久病成醫,獨自在外生活,總要將醫藥箱備齊才有安全感。
從箱子里拿出小瓶碘伏,取棉簽蘸了蘸,抓過孟祁然的手臂。
挨上去時,她擡頭問道:「疼不疼?」
孟祁然也在這時候低下頭來。
沒有任何預警,目光直接相撞。
陳清霧一下屏住呼吸,因為沒想到會挨得這樣近,他的呼吸,好似就直接落在她的鼻尖上。
兩人都定住了。
空間和時間,也恍如凝滯。
陳清霧睫毛控制不住地顫了一下,心臟也似要喉嚨里跳出來。
怎麼辦。
她飛快思索該閉眼,還是該移開目光,卻看見孟祁然深色的乾淨的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隨即,他生硬地別過了目光,低頭,將已經關上的水龍頭,又一下打開,繼續洗手。
嘩嘩的水流聲,好像無法傳入陳清霧的耳中。
她只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響,空白得像是小時候周二信號斷聯的電視雪花點。
她以為99%會發生的事,沒有發生。
孟祁然是「不敢」,還是「不想」。
她無法思考了。
她機械地往旁邊挪了一步,扔了手中的棉簽,蓋上碘伏瓶的蓋子,又從已經拆開的外賣袋裡,拿出漢堡、可樂和小食,「……趁熱吃吧。」
她聽見好像是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在這樣開口。
「……嗯。」孟祁然悶悶應了一聲。
水流聲停了。
她沒去看孟祁然,「你先吃,我去看下衣服洗好沒有。」
「嗯。」
陳清霧飛快地往後方走去。
她蹲在洗衣機前方,伸手扣住了蓋子,卻好像力氣盡失。
就這樣蹲在這裡,許久,聽見外面孟祁然喊她:「霧霧。」
她應了聲,站起身,朝外頭走去。
孟祁然已將雙肩包提了起來,「有點累,我先回酒店休息。明天……明天過來接你逛街。」
陳清霧「嗯」了一聲。
「走了。」孟祁然沒看她,「早點休息。」
他轉身走了。
陳清霧望著水泥地上他朝著門口遠去的影子,心底和腦海俱是一片空白。
孟祁然快步走到工作室門口,邁下台階。
停住腳步,深深呼吸。
他驟然地意識到,原來以往相處,自己一直在下意識迴避方才這樣的情況。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樣的下意識。
腦袋裡亂轟轟的,一種行將脫軌般的慌亂。
/
檯面上的食物並沒有動。
陳清霧看著它們,一件一件放回了袋子里,丟進垃圾桶。
她在沙發一角坐下,聽見手機振動了一聲,拿過來一看,是孟祁然發來的消息:我上車了。明天過來找你。早點休息。
她沒有回復,鎖屏了隨意往沙發上一扔,隨即從包里摸出煙和打火機。
燃了一支,卻只吸了兩口,就這樣坐在那裡,在風拂動玻璃風鈴的清脆聲響中,靜默地看著它燒到了頭。
手機再度響起,以為又是孟祁然,掃一眼卻發現是孟弗淵打來的電話。
陳清霧將煙撳滅,拿起來接通。
孟弗淵問她:「在工作室嗎,清霧?」
「在的。」陳清霧輕聲說。
「我過來替錢老師拿件東西。」
「哦……」陳清霧反應過來,「他跟我說過。」
早上收到的微信,錢老師說有隻要送人的藍釉盤落在工作室了,會請朋友過來取。
孟弗淵說:「我二十分鐘後到。方便嗎?」
「方便的。」
孟弗淵將車停在門口。
大門敞開著,燈光投在門前的地上。
孟弗淵下車走到門口,輕敲了一下敞開的木門,裡頭傳來聲音,「請進。」
走進去一看,卻見窗戶旁邊架了一架人字梯,陳清霧正在往上爬。
他加快腳步走過去,「要拿什麼,我幫你。」
陳清霧動作一頓,低頭,卻見孟弗淵掌住了梯子。
「沒事。我自己來。」
孟弗淵沒有勉強,只將梯子牢牢掌住。
片刻,陳清霧爬到了合適高度,將掛在窗欞上的東西摘了下來。
一陣「鈴鈴」的空靈聲響。
她轉過身來,手裡舉著一隻風鈴,輕聲說:「我不喜歡這個聲音,太空了。」
孟弗淵剛要開口,卻見她手一松。
那風鈴直接下落,在水泥地上,濺個粉碎。
孟弗淵下意識眨眼,旋即愣住。
逆著燈光去看,只覺得她此刻的神情,恍似地上那隻四分五裂的玻璃風鈴。
「清霧。」
他的第一反應是喊她的名字。
陳清霧目光定了定,來對他的視線。
孟弗淵伸手,「下來。」
陳清霧一時沒動,他直接伸臂,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瞬間他害怕得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怕她也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