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孟弗淵收傘坐進駕駛座,車窗外雨聲淅瀝。
他在這個夏天即將結束的雨天凌晨點燃了一支煙,只抽一口,就這樣夾在指間。
呼吸始終無法平復,他低頭自顧自地輕笑了一聲。
彷彿劫後餘生。
當初意識到自己對弟弟的「女友」產生了不該有的念頭時,是怎樣一種驚駭又自厭的心情,實話說已經有些模糊了。
這麼多年已然適應了這種無望,有時候對痛苦都只有一種習慣以後,平靜的麻木。
知道祁然和清霧從來不是男女朋友關係之時,他也並未第一時間想要「替補上位」,甚而起初只有彌合二人關係的打算。
但人不可過分高估自己。
他起初一直相信,自己對陳清霧的喜歡,應當會隨著距離的進一步疏遠,或者有朝一日她跟祁然婚事落定,而漸漸變得淡薄。
但自她來東城以後,數次接觸。
堅強與脆弱的矛盾體,不適宜的倔強較真,以及投身事業的熠熠生輝……她的一切,比他遠觀時更具吸引力。
最初那種可望而不及的淡淡的癮,便以一種彌天之勢劇烈回噬。
長久行走於冰封雪凍的深夜,習慣了那樣一種寒冷與黑暗,也不覺得有什麼。
可一旦靠近了火源,即便只稍稍感知了那種溫暖與光明,又怎麼甘願繼續孤身回到暗夜之中?
或許,從當初聽說清霧打算開工作室,他有意無意打聽合適店鋪開始,遠在亞馬孫河的蝴蝶,就第一次扇動了它的翅膀。
今天的臨時起意,純粹是在賭了。
他們的關係膠著無法推進,繼續相處也無非是在兩廂尷尬和客氣之中,尋找那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破局點。
況且,祁然馬上就要搬來東城。
他是突然想到了那時候很不以為然的那張簽文,待機而動,必有所獲。
他相信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至今的人生從來沒有真正去賭過什麼事。
今天是第一回。
一場豪賭,賭她不討厭他,賭她願意給他靠近的機會。
他賭贏了。
煙將要燒到底,孟弗淵將其撳滅,啟動車子。
返回時再經過工作室,窗戶里燈已經滅了,他心裡對她說了句今夜好眠。
陳清霧壓根睡不著,洗漱以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黑暗裡趙櫻扉抄起枕邊毛絨玩具扔了過來,嘟囔道:「陳清霧你信不信你再翻一下我就殺了你……」
「我睡不著!」
「睡不著那就去繼續玩泥巴……」
陳清霧生平最討厭別人說她的工作是玩泥巴,惡向膽邊生,伸臂撳下了卧室的大燈。
趙櫻扉閉眼尖叫一聲,「……你是要閃瞎我嗎!」
她掀開被子怨氣衝天地坐起來,「說說吧,怎麼失眠了?」
「懶得跟你聊感情問題。」陳清霧爬起來,靸上拖鞋朝外走去。
「……你幹嘛去?」
「玩泥巴。」
睡覺時將工作區的中央空調關閉了,但今天天氣涼爽,空氣里仍然殘留了薄薄的冷氣。
茶几上那杯水還沒倒掉,碰上去杯壁已經涼了。
陳清霧蜷腿坐在沙發里,下巴抵在膝蓋上,陷入沉思。
冷靜下來之後,複雜的情緒里又多了一種恐慌,以孟弗淵的性格,一定真會採取行動,可是……這種多少有些挑戰世俗目光的事,真的能允許它發生嗎?
他一點也不害怕嗎?
祁然知道了怎麼辦,兩家父母知道了又該怎麼辦。
……但是,先撇開這些不談。
剛剛,孟弗淵就是坐在她現在坐的位置,不動如山地讀秒計時。
31秒。
不管今後跟他是什麼走向,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颱風天的凌晨,發生的這一幕。
那一刻的顫慄還在身體里留有餘響。
這晚之後,沒過三天,陳清霧收到了孟弗淵發來的微信消息。
東城博物館舉辦古瓷特展,不日開展。
孟弗淵:我作為外行不大了解這個展質量如何。清霧,你打算去嗎?
陳清霧:這個展規格很高。我有打算去看的。
陳清霧看見那「正在輸入」的提示閃了閃。
左邊跳出回復。
孟弗淵:帶我一個?
直到此刻,陳清霧仍有幾分恍惚,總覺得颱風天雨夜發生的事,像是某種荒謬的臆想。
對未知的隱隱期待和些許恐懼,在這幾天的風平浪靜中,像在她心裡吹脹一隻氣球。
這一刻,氣球恍似被戳破。
她彷彿默許了一張門票——讓孟弗淵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光怪陸離的遊樂園。
陳清霧在呼吸放緩之時,回復:好。
開展當日,陳清霧比平日早起二十分鐘。
洗過頭髮,吹乾,換好衣服,微信上已有孟弗淵的消息:可以出門了。
陳清霧回復一句「馬上」,拿上包,檢查手機和身份證,快步往大門口走去。
車停在門口,車窗落了下來。
孟弗淵單臂隨意撐著方向盤,目光在她身上輕輕一落,「早。」
「早。」陳清霧瞥了他一眼,又立即低下頭去,拿鑰匙鎖門。
揮之不去的異樣感,因為清楚意識到,此時此刻等著她的,並非是身為「兄長」或是「世交」的孟弗淵。
門上鎖,陳清霧走過去,拉開了車門。
印象中孟弗淵的車一直很是乾淨,而今日更有一種似乎剛剛洗過的整潔。
孟弗淵看她一眼,確認她已扣好安全帶,啟動車子。
一時間無人說話,那種微妙尷尬,讓陳清霧很不自在。
杯托里放了純凈水和咖啡,她想喝點什麼以作緩解,「那個……」
孟弗淵看過來。
「哪個是你的?」陳清霧指一指杯托。
「都是給你準備的。不確定你想喝什麼。」
陳清霧不禁抿唇微笑,伸手拿起那杯咖啡。應當剛買沒多久,還有些燙手。
在路上時,孟弗淵說,已聯繫了他的那位朋友,簡單介紹了展覽情況。對方說考慮過後再行答覆。
「你們關係好嗎?會不會給你添麻煩。」
「是我研究生同學,關係不錯……」
「那就好。」
孟弗淵看她,「你好像很怕欠人人情。」
陳清霧點頭說是。
「清霧,唯獨跟我不用客氣。」
陳清霧牙齒輕咬了一下杯口,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車開到博物館,停入地下車庫,兩人乘電梯上樓。
今日是工作日,館內人不多。
過了安檢通道,穿過一樓大廳,前方便是特展的展廳。
孟弗淵在展廳門口取了一份展覽簡介,遞給陳清霧。
陳清霧翻了翻,幾分驚喜道:「這個展上有鎮館之寶之一,清雍正粉彩蝠桃紋橄欖瓶。」
孟弗淵聞聲自然低頭,往她手裡攤開的簡介冊子上看去。
鼻息間一陣木質調的清冷香氣,彷彿落雨後的森林。
陳清霧無由屏息。
孟弗淵由來是一個存在感強烈的人,挑明立場後,更叫人難以忽視。
「能幫忙介紹一下嗎,陳老師。」
分明是認真求教的口吻,他卻非要加上一個「陳老師」的謔稱。
「粉彩初創於康熙,在雍正年間名重一時。類似這樣的蝠桃紋,一般用於盤類比較多,用在橄欖瓶非常少,這一隻是存世的孤品。」
孟弗淵點頭,同時退遠。
陳清霧稍稍鬆了一口氣。
兩人進了展廳。
與一般以朝代為脈絡的布展思路不同,這一次的古瓷展是以種類做的劃分,分為青瓷、白瓷、黑瓷、高溫與低溫顏色釉瓷器、釉下彩瓷器、釉上彩瓷器這幾類,基本涵蓋了絕大部分的瓷器種類。
博物館一般可租借電子解說器,但孟弗淵用不著,凡有所問,陳清霧必會講解,比解說器更豐富詳實。
各種瓷器之下,又做了細分,譬如瓷器便有南方的越窯,北方的耀州窯,以及汝窯、官窯、張公巷窯、哥窯、龍泉窯等各類珍品瓷種。
兩人在一件從其他博物館借來的越窯青瓷注子前停住腳步,孟弗淵問陳清霧,「同屬越窯,為什麼有的顏色偏青,有的顏色偏黃?」
「青瓷是以氧化鐵為著色劑,當時的燒制條件,還不能很好地控制還原焰的強弱。強弱不同,二價鐵和三價鐵的比值會不同,如果還原焰強,比值就較高,氧化鐵還原更充分,釉色就更純凈,更偏青;反之就更偏黃。」
孟弗淵說:「又是化學課。」
陳清霧笑說:「對……」
兩人繼續往前。
到了鈞窯的部分,孟弗淵又有疑問,「鈞窯也是青瓷?」
陳清霧笑問:「你是不是覺得鈞窯看起來五顏六色的。」
孟弗淵點頭。
「因為鈞窯也是以氧化鐵為主要著色劑,所以從技藝上還是歸為青瓷。除此之外,還添加了氧化銅,通過控制燒成溫度,產生窯變現象,就能產生複雜多變的釉色。入窯一色,出窯萬彩,就是說的鈞窯。一般分為青色、紅色和紫色三種主要釉色系,也有紅藍間雜,紅紫交融……」
陳清霧不經意擡眼,卻見展櫃玻璃上,隱約倒映出了兩人的身影。
她這才發現,孟弗淵正在垂眸凝視著她。
那神情是毫無保留的欣賞。
陳清霧呼吸都是一輕,話語也微不可覺地稍滯一瞬,「……故宮博物院有一件玫瑰紫釉葵口花盆,內部是灰藍色,外部是玫瑰紫,技藝精湛,釉色也非常漂亮。」
孟弗淵點了點頭,聲音聽似平靜極了:「有機會再去,一定找一找這隻花盆。」
陳清霧點點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
一路上,孟弗淵看得認真,常常發問。而他的問題絕非毫無營養,明顯是認真觀覽之後,才會產生的疑問。
「……所以,青瓷、白瓷和黑瓷的差異,就是氧化鐵含量的不同?」
「你一下就說到了本質。」陳清霧點頭笑說,「青瓷的氧化鐵含量為2%~3%,白瓷是最大程度排除氧化鐵,而黑瓷一般氧化鐵含量大於7%。」
孟弗淵輕笑道:「說明陳老師講解得很到位。」
過往孟弗淵給她的印象實在過分端正嚴肅,使她無法立即適應他立場轉變之下,偶爾的幾分玩笑態度。
而或許,這才是孟弗淵相對更為真實的一面。
她彷彿自然而然地,也跟著玩笑道:「不不,這說明孟同學悟性高。」
此刻,他們正站在一隻建窯黑釉茶盞之前,因見孟弗淵看那簡介文字看得仔細,陳清霧便順便補充介紹道:「建窯黑瓷瓷胎和釉中的氧化鐵含量都很高,基本都在8%左右。表面這些油滴一樣的花紋,是含鐵晶體聚集成團形成的,史書上稱為『滴珠』,日本稱為『天目』。」
「天目是這個意思。」
陳清霧點頭,「如果窯爐冷卻時間比較長,富含鐵的釉往下流動,會拖出像兔毫一樣的紋理,氧化氣氛和還原氣氛下形成的兔毫,分別是金色和銀色,就被稱為『金兔毫』和『銀兔毫』。還有一種曜變結晶釉,陽光入射角度不同,結晶周圍的光暈顏色也不同,日本稱之為『曜變天目』。宋代的曜變天目一共只有三件半留存於世,半件在杭州出土,另外三件都在日本。」
孟弗淵說:「很可惜。」
「不過曜變天目已經可以復燒了。」陳清霧笑說,「有很多匠人都在做失傳技藝的復原工作,比如秘色瓷。」
孟弗淵點頭,深深凝視她一眼。
她很為自己做的這一行而自豪。
繼續往前,到了高溫顏色釉的區域。
孟弗淵目光定在一件祭紅釉花瓶之上。
那一日陳清霧穿紅色旗袍的樣子,再度浮現眼前。
片刻,孟弗淵才收回目光,問陳清霧:「祭紅和郎窯紅看起來很相似。」
「因為郎窯紅最初就是康熙年間為了仿製明宣德的寶石紅釉而創燒的。據說當時是由江西巡撫郎廷極主持的燒制工作,所以命名為郎窯紅。」
「兩者的區別是?」
陳清霧笑說:「這個問題趙櫻扉也問過。一般來說,有三個比較簡單的分辨方法。首先看顏色,祭紅瑩潤濃郁,深沉失透;郎窯紅有玻璃光澤,相對透亮。其次,祭紅一般沒有開片,郎窯紅則有開片。」
「開片是指?」
陳清霧隔著玻璃點了點展櫃中的郎窯紅釉花瓶,示意孟弗淵湊近細看,「開片就是瓷器釉面自然開裂的現象。」
說完,她補充道:「祭紅一般色不脫口,釉不垂足——流釉露出口沿被稱為脫口,底足積釉稱為垂足。郎窯紅因為釉料流動性強,會出現脫口垂足的現象,但流釉一般不會過足,所以被概括為『脫口垂足郎不流』。」
孟弗淵點頭:「簡單易懂,實操性強。」
他煞有介事的語氣,好似下一步便準備去鑒寶。
陳清霧莞爾,又說:「之前在瓷都,跟著翟老師試燒過郎窯紅,非常麻煩,一點差錯就達不到最完美的效果。」
「你們會仿燒古瓷?」
陳清霧點頭,「作為學生,起步都是從模仿開始的。技藝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有能力做自己的作品。」
全程,孟弗淵都很難將視線真正從陳清霧身上移開。
陳清霧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六歲了。
六歲的時間差,足夠一個人站在相對更高的視角觀察一切。
從小旁觀,總覺得她過分內斂懂事,後來各赴前程,一年見面次數寥寥,兩家聚會多熱鬧的氛圍,她都有點兒格格不入的清寂。
唯獨聊到自己熱愛的領域,專業知識如數家珍,講話時聲調都比平日清亮幾分。
或許正因如此,他有意想聽她多說。
彷彿一件蒙塵的影青瓷,拭去灰塵,才見其白中泛青,細薄晶瑩的質地。
待看完最後的釉上彩部分,陳清霧看時間,才發現竟已過去了兩小時,完全不知不覺。
似乎沒有一刻,她會擔心這些稍顯枯燥的解說,會叫人無聊,因為無論什麼時候,她將目光移到孟弗淵身上,都能見他聽得分外投入。
孟弗淵也擡腕看手錶,「下午還有其他安排嗎,清霧?」
陳清霧搖頭。
「一起吃午飯?」
「……好啊。」
去了附近一家餐廳。
工作日無須等位。
靠窗的兩人座,面對面坐著時,又能感知那幾分微妙的局促。
陳清霧低頭喝水,放下杯子時,手指不自覺去卷那簡介冊子的一角,「……你覺得今天瓷器展有意思嗎?」
「比我自己看過的任何一場都有意思。」
陳清霧稍稍擡眼,卻在目光即將與孟弗淵對視的一瞬又垂落下去,「……你過去自己也會去看?」
「當然。」
她所在的那個世界,他僅僅站在門口,窺得吉光片羽便知有多美好。
陳清霧端起水杯,這一刻心臟有種懸浮的失重感,聲音盡量若無其事,「是覺得它們本身有意思,還是……」
孟弗淵望著她,替她補完了這句話:「愛屋及烏?」
他輕笑一聲,彷彿笑她,怎麼不敢說出來?
陳清霧睫毛歇落,只是喝水。
孟弗淵說:「都有。」
既因為它們本身有趣,更因為愛屋及烏。如果不是因為陳清霧,他未見得有這個契機了解這一行。
而瓷器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制瓷如做人,摻不得一點虛假。
吃完飯,孟弗淵先將陳清霧送回工作室,再回到公司。
陳清霧換回平日便於活動的衣服,做了些整理工作,收到了孟弗淵的微信。
孟弗淵:我到公司了,清霧。
孟弗淵:今天很開心,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請你吃飯。
陳清霧看著這兩條消息,不知不覺地露出笑容。
之前就覺得了,孟弗淵有種oldschool的浪漫。
很老派,但她意外覺得這樣很不錯,有分寸有進退,絲毫不會給她以壓迫感。
那之後又過了數日。
晚上,陳清霧忙完正事,正在清點今日累積的所有快遞時,手機屏幕一亮,提示有新的微信消息。
陳清霧放下美工刀,拿起手機解鎖。
孟弗淵:在忙嗎?
陳清霧回復:快忙完了。
孟弗淵:請你吃夜宵?
陳清霧:為什麼突然請我吃夜宵。
孟弗淵:稍等五分鐘,我想一個理由。
陳清霧在這邊笑出聲。
也不回復,就等著他的理由。
片刻,左側跳出新的消息。
孟弗淵:今天見了投資人,聊得不錯。
孟弗淵:這個理由夠嗎?
陳清霧笑著打字:勉強夠吧。
將所有快遞拆完,工作室打掃乾淨之後,孟弗淵的車也到了。
拂面的夜風幾分潮潤,車靜停於夜色之中,打著雙閃。
陳清霧拉開車門,便直接撞入孟弗淵的視線。
彷彿,自她出門那一刻,他就已在隔窗注視。
從前孟弗淵看她的目光總顯得幾分淡漠,但現在似乎已不懼讓她知曉,所謂淡漠,只不過是侵略性的表象。
這種坦蕩的目光讓陳清霧呼吸一緩。
而在她覺得不自在的臨界點,他移開了目光,「晚上好。」
「……晚上好。」
車子啟動,緩慢匯入夜色。
孟弗淵時而看她一眼,「這幾天忙嗎?」
「自由職業,能自己安排時間表,做不完的事推到第二天就可以了。反正靠的是自律。」
「你一直非常自律。」
「有嗎?」
「有一回打吊瓶還在寫作業。」
陳清霧想了想,「什麼時候?」
「應該是你小學五年級,我帶祁然去醫院探病。」
陳清霧笑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問過我,是家長要求的還是學校要求的,我說都不是,是因為落下課程太多了,自己在追進度。」
她之所以想得起來,是因為那時候的孟弗淵臉色很不好看,彷彿覺得此事不可理喻。
他闔上了她的習題冊,往旁邊一扔,說醫院是養病的地方。
那時候她還小,只覺得孟弗淵很兇,根本難以領會那其中隱晦的關心。
吃夜宵的地方是一家餐酒吧,離得不算遠。
點完餐沒多久,小食拼盤率先送了上來。
薯條炸得酥脆,金澄澄的。
陳清霧沾番茄醬吃了幾根,卻見對面孟弗淵只是喝冰水,似乎無甚胃口。
正要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響了。
他看一眼來電人,放了水杯,接通之後,直接按下免提。
傳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孟總,你去出差了?」
孟弗淵平聲說:「已經回來了。跟朋友在一起吃東西。」
陳清霧愣了一下,朝孟弗淵看去一眼。
所以,他是出差一回來,就直接來找她?
那女人繼續說道:「下周二去濱城的事兒你看能不能安排其他人?蓓蓓他們家長課堂恰好排的也是那天。」
孟弗淵說:「其他時候我換別人去都行,但這回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那邊似是沉吟了片刻,「我去可以,但家長課堂你得找個人給我頂上——不要裴卲啊。」
孟弗淵笑了一聲,「你準備上什麼內容?」
「情商管理。」
「你放心去,到時候我來安排。」
這時候,電話里換成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孟叔叔你去也可以!」
孟弗淵接話:「我去給你們上高數,你們聽得懂嗎?」
「高樹是什麼?高高的樹嗎?」
換回女人的聲音:「那就先這樣了孟總,這件事你一定要給我完美解決啊。」
孟弗淵說:「放心。」
電話掛斷之後,孟弗淵看向陳清霧,解釋道:「我們公司一個高管,叫Maggie,是單親媽媽。我想讓她幫我去濱城挖個人,安排了她下周二出差。」
陳清霧點點頭。
她忽地意識到,孟弗淵為什麼要將電話免提。
對面是異性,他不想叫她有所誤會。
哪怕她現在尚無任何過問的立場,他也想讓她知道,他的人際關係,對她可以毫無隱瞞。
陳清霧一時怔忪。
或許不該比較,但這種發散的聯想幾乎自然而然。
祁然就做不到這一點。
因為他自覺坦蕩,向他索要多餘的確認,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冒犯。
但其實可以做到。
可以不傷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叫她也獲得某種安全感。
「家長課堂是什麼?」陳清霧端過玻璃杯喝了一口橙汁。
「幼兒園會請學生家長上課。家長職業各不相同,算是對小孩視野的一種拓展。」
「現在的幼兒園都這麼卷了?」
孟弗淵點頭,「你覺得,幼兒園小孩聽得懂編程嗎?」
「你要去代課?」陳清霧笑問。
「Maggie是我公司最艱難的時候挖過來的,人員管理這一部分全得仰仗她。她一個單親媽媽不容易,有時候能幫就幫。裴卲也去幼兒園幫忙接過她的小孩。」
「現在小孩子不都是三歲就開始上編程課?我覺得……或許可以聽懂?」陳清霧說著自己先笑了,「……孟總你還是考慮別的課程吧,我覺得小朋友好可憐,不能單純地玩一玩嗎。」
孟弗淵點了點頭,「確實,跟打吊瓶做作業的某人沒什麼兩樣。」
「喂……」
孟弗淵輕笑一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水,似在思索什麼課程更為合適。
陳清霧看他一眼,「需要我幫忙嗎?我下周二倒是沒什麼安排。」
孟弗淵一頓,「方便嗎?」
陳清霧點頭,「你總是幫我,這點小事是我力所能及的。」
「清霧,我說過跟我不用客氣。」
「跟我也不用客氣。」
話音落下之後,他們都靜了一瞬。
孟弗淵這才出聲:「那就麻煩你了。」
這時候,陳清霧點的一份培根番茄串也端了上來。
她拿了一份,卻見孟弗淵仍舊只是喝水。
「你沒胃口嗎?」
「剛下飛機,不大想吃東西。」
「……可以先回去休息,下次再說的。」
孟弗淵看她,「下次就找不到跟你見面的理由了。」
他落在她面頰上的目光,似有輕微的熱意。
陳清霧一口咬住培根卷,別過了視線。
周二下午,孟弗淵親自開車去接陳清霧。
課程內容Maggie已同幼兒園那邊做了對接,陳清霧則提前準備好了教學所用材料。
陶泥拿保鮮膜裹住,裝在了塑料桶里。
孟弗淵下車,二話不說地從她手中接了過去,裝入汽車後備廂。
陳清霧自己抱了一隻紙箱,裡面是一些修坯的木質工具。
Maggie的女兒蓓蓓,和其所在班級的班主任,已經等在幼兒園門口。
此前孟弗淵幫忙接過小孩,班主任認識他,因此率先打了聲招呼。
陳清霧蹲身與班主任身旁的小女孩打招呼,「蓓蓓你好,我叫陳清霧,是你孟叔叔的朋友。」
蓓蓓笑得幾分靦腆,「姐姐好。」
班主任領著大家往教室走去。
只有十來個人的小班級,所有小朋友規矩坐在位上,翹首以盼。
陳清霧進門,看見這場景,竟比老師在旁邊觀看她拉坯還要緊張。
好在小朋友都非常給面子,她的自我介紹獲得一片掌聲。
陳清霧進入正題,簡單介紹了塑型方法,便開始給大家分發已提前切割成了小塊的陶泥。
正準備彎腰拿取陶泥,孟弗淵走了過來,蹲身,取出兩塊遞給她。
她接了過來,放在小朋友的課桌上。
如此,一人拿,一人發,很快分完。
課桌旁,有提前按照吩咐準備好的小盆清水,小朋友都已迫不及待,待陳清霧說了可以開始之後,立即進入實操階段。
一會兒,便有人出了狀況:「陳老師,我的兔子耳朵捏斷了!」
陳清霧趕緊走過去,手把手做指導。
這邊剛指導完,那邊下一個小朋友又開始呼叫救援。
一時間此起彼伏。
陳清霧穿行於課桌之間,好不容易暫得消停,不經意擡眼,卻見孟弗淵就抱臂站在教室門口,面帶微笑地注視著她。
她飛快地轉回了目光。
四十五分鐘的陶藝課,很快結束。
那些似模似樣的小習作,陳清霧都收了起來,拿紙板相隔,放進紙箱里,說拿回去燒制完成,再還給大家。
跟蓓蓓和班主任道別之後,陳清霧和孟弗淵離開教室。
此刻正是下課時間,兩個正在追逐打鬧的小朋友,正迎面跑來。
陳清霧抱著紙箱,正準備往旁躲避。
孟弗淵忽說「小心」,一個側身,伸臂將她虛虛一攬。
小朋友一頭撞到了孟弗淵身上,手掌上沾著的油彩顏料,在他白色襯衫上,印下了一道分明的小掌印。
小朋友嚇到了,擡頭忙說:「……對不起!」
孟弗淵擡手摸摸他的腦袋,「玩的時候注意別撞到人。」
語氣分外溫和。
小朋友急忙點頭,望著他腰側的那一道掌印,幾分手足無措。
孟弗淵說:「沒事。玩去吧。」
小朋友這才放心地走了。
走廊狹窄。
陳清霧抱著紙箱,一時不敢動。
孟弗淵個子高,只是虛抱,她卻似整個被環在他的臂間。
體溫切近,呼吸就在頭頂。
幸而下一瞬,孟弗淵就退遠了。
陳清霧暗暗舒了一口氣,往他腰側看去。
孟弗淵說沒事,「走吧。」
到了停車處,所有工具放進後備廂。
孟弗淵拉開后座車門,取出紙袋裡常備的換洗襯衫。
上了駕駛座,他關上門時,動作一頓,這時候才意識到,當下的場景,恐怕並不適宜換衣服。
已在副駕駛座上坐好的陳清霧,看見了他拿在手裡的白色襯衫,也體悟到了他這一刻微妙的猶豫。
「你換吧,我……」
陳清霧意識到,她要是這時候下車,氣氛反而尷尬。
只是換一件襯衫,且又是男人,刻意迴避未免顯得過分鄭重其事。
顯然,孟弗淵也意識到了。
他神情很是平和,抽出襯衫,解開扣子,脫下往后座一丟。
展開乾淨襯衫穿上,扣上紐扣。
陳清霧直視前方,神情自若,餘光里卻很難遺漏孟弗淵的動作。
從前,她從未用審視異性的目光,審視過孟弗淵,他是兄長,也可是半個親人,但絕不是……此刻叫她無端緊張的,某個男人。
他扣扣子的動作迅速流暢,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他穿好以後折了折衣袖,露出銀色的腕錶,更襯得腕骨幾分嶙峋。
她從未覺得白色襯衫如此合襯一個男人,像是深冬的雪襯起孤高的山嶺。
或許因為孟弗淵足夠平靜,好似這事兒十分非同尋常,他們因此得已逃脫一場尷尬的折磨。
車子啟動,孟弗淵聊起今天的課程:「陳老師教得很好。感謝救場,今天我請你吃飯。」
「那也應該是Maggie請我。」
「我是她老闆,我請。」孟弗淵看她一眼,「找個理由不容易,別細究了。」
陳清霧一下笑出聲。
因時間充裕,這頓晚飯他們吃了很長時間。
孟弗淵買了單,兩人離開餐廳。
推開玻璃門,迎面一陣薄薄的水霧,才知竟然下雨了。
夏末秋初的時序,風有幾分涼意。
孟弗淵往外看了一眼,擡手,脫了身上的西裝外套,往她身上一披,「在這兒等著,我把車開過來。」
陳清霧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大步往雨中走去。
牛毛狀的雨,細而綿,夜色似蒙了一層霧狀的濾鏡,遠處霓虹燈光衍散,幾分模糊。
孟弗淵白衣黑褲的身影,只有一種不染紅塵的清雋。
陳清霧兩手抓住風衣,木質調的清冷香氣,染了點煙草的味道,都很淡,風一吹過,更似隱約而不可捕捉。
不是第一回穿他的衣服。
可比起那一回他去接機,意味似已天差地別。
沒一會兒,車開到了店門口。
陳清霧邁下台階,兩步走過去拉開車門。
孟弗淵看她一眼,她發上沾了些雨水,霧蓬蓬的。
想到那一年,那應該是她大四的時候。畢了業,還沒出國,那個夏天,她和祁然整日「廝混」——至少那時候他的視角里是這樣。
夏日午後一場驚雷,天幕似是撕開了一道口子,雨嘩嘩落下。
他那幾天待在南城,那時正坐在客廳里,剛剛打完了一通工作電話。
有人從玄關處闖了進來。
他擡眼,見是陳清霧,心裡一驚。
陳清霧渾身濕透,發上滴水。
他問她,怎麼沒帶傘。
她說到小區門口時下起來的,跑過來淋濕了。
她笑問,祁然在樓上嗎?
他說不在,剛出去。
她笑說沒事,她就去他房間里拿個東西,提前說好了的。
那時,陳清霧從沙發旁經過,他擡頭去看了一眼。
她穿了件白色T恤,經雨水淋濕後,貼在身上,隱約顯出內裡衣服的輪廓。
他幾乎被燙著了一般移開視線,又深深唾棄自己無意的冒犯。
更為唾棄的,是那一刻自己竟然慶幸:還好祁然不在。
沒一會兒,陳清霧從樓上下來了。
他坐在客廳里始終沒動,像在糾正自己的謬誤——這一回,他一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看去。
陳清霧常來孟家,客房裡備了她的換洗衣物。
她很不好意思地說了句借用一下浴室,便去客衛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雨還沒停。
陳清霧從客衛出來的時候,孟弗淵擺上了國際象棋。
他分外平淡地說,等雨停了再走。
兄長身份的優勢,可以將一切的私心,偽裝於命令般的口吻之下。
於是,陳清霧順勢地加入了棋局。
她吹乾的頭髮分外蓬鬆,空氣里一股暖調的清香。
家中統一採買的洗髮水,和他發上的一模一樣。
那一刻隱秘的心情,只是一種純粹的煎熬。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願結束。
那個下午,雨下了好長時間。
他們一起玩了一局又一局的國際象棋。
「清霧。」
陳清霧脫了外套,扣好安全帶,聽見喚她,轉過頭去。
「你記不記得,你大四的那個暑假,有一天下雨,你跟我下國際象棋。」
陳清霧點頭,笑說:「我記得我從頭贏到尾。」
她一頓,忽地意識到什麼,印象中,孟弗淵任何棋類遊戲都很擅長,「……你故意讓我了嗎?」
「不是。」孟弗淵目視前方,啟動車子,「是我一直在分心。」
陳清霧一霎收緊了手指,觸到了西裝外套的面料。
這一刻的心悸之感,難以忽略。
或許有雨聲作陪,他們可以暫且不必說話。
微妙的氣氛,在這雨天的夜裡,終究不可避免地,悶出了兩分曖昧。
孟弗淵聯繫他那位朋友的事情,很快有了下文。
朋友叫麥訊文,孟弗淵告訴陳清霧,麥訊文對參展一事有所疑慮,如有可能的話,希望能夠跟她面談。
也是趕巧,最近麥訊文要同父親和幾位叔伯回鄉祭祖。他老家在浙省的某個村裡,東城自駕過去不過三小時。
早秋的清晨,空氣里有一股青潮的水汽。
車停在工作室前方,孟弗淵單手搭著方向盤,注視著門口。
大約過了五分鐘,陳清霧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穿了一件磚紅色背心上衣,搭深藍牛仔褲。復古搶眼的顏色,襯得皮膚分外白皙。方便出行,身上隨意背了一隻黑色雙肩包,頭頂扣一頂棒球帽。
「久等了。」陳清霧拉開車門,「出門之前又確認了一遍資料,所以稍微花了一點時間。」
「沒等多久。」孟弗淵看她,「吃過早飯了?」
「嗯。」
陳清霧卸下背包放在腿上,拉出安全帶。
孟弗淵設置好了導航目的地,正準備啟動時,陳清霧問:「需不需要我來開?」
「你想開嗎?」
「我感覺老是你在開……」
孟弗淵目光掃她一眼,「昨晚熬夜了?」
陳清霧拉下遮陽板後視鏡看了看,才發現自然光線下,自己的黑眼圈有些明顯,「晚上在燒窯,要全程盯著控制溫度,凌晨兩點才睡。」
「回來你再開吧,先好好休息。」
「好。」
他彷彿永遠能周到地照顧她的情緒與需求。
車駛出園區,左轉。
趁著孟弗淵轉頭觀察車窗路況時,陳清霧朝他看去。
他穿著一件休閑款式的白色襯衫,比平日顯得放鬆兩分,一種風疏天淡的清雋。
車匯入主幹道,孟弗淵擡手將音樂音量稍稍調大。
陳清霧出聲:「看孟叔叔朋友圈,他跟阿姨西北自駕去了。」
「他們今年結婚三十五周年。」
「好像叔叔阿姨感情一直很不錯。」
孟弗淵默了一瞬,「嗯。」
陳清霧這時打了個呵欠。
孟弗淵轉頭看她一眼,說:「困的話就先休息一會兒。」
陳清霧點點頭。
上高速之後沒多久,陳清霧就扛不住困意,在車上睡了一覺。
高速路段不長,下高速之後進入市區,再往鎮上開去。
沒多久,那村子就到了。
村子裡有整一片的古民居被劃歸成了景區,麥訊文家的不在其中。
三進的大屋,門樓前有個大爺坐著抽煙袋,耳有些背,大聲問了好幾遍,他才說麥訊文就住在裡面。
穿過門屋到了天井處,裡頭傳來腳步聲。
陳清霧和孟弗淵頓步,看見一個混血面孔的男人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男人笑著打招呼,隨即看向陳清霧,「你就是陳小姐?」
陳清霧笑著伸手,「你好,麥先生。」
「進來坐。」
麥訊文轉身,領了兩人往大廳走去。
建築雕飾複雜,擡梁之上又設架梁,檁下透雕龍雀等圖案,足見建屋當時的雄厚財力。
建築有些年代感了,坐在幾分昏暗的屋子裡,只覺得有種時空停駐的寂靜,車水馬龍的聲音一概都消失不見。
麥訊文叫人過來倒了茶。
稍作寒暄之後,陳清霧直接進入正題。
她從雙肩包里拿出所有資料,一份一份遞給麥訊文,「這是這次展覽計劃的介紹、我填寫的報名表、策展人過往策划過的一些陶瓷展的案例、預定展覽場館的簡介、我查到的安保措施方面的資料……還有我找負責人要過來的承運物流公司的介紹,以及展品投保的保險方案。」
麥訊文目瞪口呆,「……這麼多。」
陳清霧笑說:「您了解越詳細,就越能方便做決定。」
麥訊文笑了,「我以為我頂多就看見一份PPT。」
實話說,孟弗淵也有些驚訝,他從不懷疑陳清霧的認真,但沒想到,她能用心到這種程度。
麥訊文認真翻了翻那些資料,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陳清霧適時講解。
最後,他將資料一放,說道:「我相信你們有能力保護和展覽我祖母的作品。但我現在還有個最大的疑慮。」
「您說。」
麥訊文看向陳清霧,認真道:「我祖母只替親朋好友制瓷,可能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名。我不確定,送來展覽會不會違背她的本意。」
「你覺得展覽是為了留名嗎?我覺得不是。」陳清霧微笑道,「我覺得更多是為了進行美學和生活方式的展演,如果在這個基礎上,能夠引起一部分的共鳴,那就再好不過了。我是真的很喜歡庄老師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包含的樂觀的生活態度。我覺得這種生活態度,不應該只被少數幾個人知悉。或許,您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不再記得她,但她留存的作品和背後的故事,卻有機會能夠繼續流傳,在很多很多年以後,還能啟迪那時候的人。」
麥訊文聽得幾分啞然,「我……我真是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陳清霧微笑:「她不單單是您的祖母。她還是陶瓷藝術家莊世英。」
話音落下,陳清霧便察覺到孟弗淵朝她看了過來,那目光毫不閃避,只有一種分外坦蕩的讚歎與欣賞。
她無由的耳根微熱。
麥訊文也恍似被這句話擊中,片刻後才怔然說道:「……你說得對。」
陳清霧又再聊了聊自己對庄世英那一組作品的感想,最終麥訊文被說動,同意回去以後收集剩下的作品,授權給他們進行展覽。
正好已到飯點時間,麥訊文做東,請他們去鎮上一家老字號的酒店吃飯。
一頓飯相談甚歡,下午,又帶著他們參觀了村裡那些恢弘的古民居建築。
這村子是旅遊景區,每到晚上便有地方戲演出,麥訊文留他們看一場,說是水平還不錯。
結束後已是晚上九點半,本是決定連夜回東城,但麥訊文已提前幫他們訂好了鎮上一家極好的民宿。
那民宿是著名建築師設計的,單是參觀也很值得一去。
於是,陳清霧和孟弗淵兩人臨時更改了行程,轉道去鎮上酒吧喝酒。
中途陳清霧去了趟洗手間。
麥訊文這時候笑對孟弗淵說:「你女朋友非常優秀。」
「還不是。」
「……不是?」麥訊文一愣。
孟弗淵看他,「怎麼了?」
「我以為你們是情侶,酒店就定了一間房。」
「……」孟弗淵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麥訊文笑著道歉,「是我沒提前問清楚。」
「沒事。加一間就行。」
到十一點,三人散場,麥訊文原是要再請明天的早餐,孟弗淵婉拒了,說不便再麻煩,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回東城。
出了酒吧,麥訊文坐家裡的車回村,陳清霧和孟弗淵,步行去往那民宿酒店。
小鎮不似城市喧囂,夜一深街道就已安靜下來。
拐過一道彎,忽見前方牆垣上一整片的凌霄花,夜裡像燃燒的紅燭。
陳清霧立即停住腳步,掏出手機,準備拍幾張照片。
恰好此時,手機忽然一振。
陳清霧動作一頓。
孟弗淵看著她,已有所感,「祁然的電話?」
「……嗯。」
前方路燈光忽被一遮。
孟弗淵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定在她面前。
下一瞬,一隻手擡了起來,修長手指捏住她手機的上半部分,輕輕一抽。
手機轉了個圈,到了他手裡。
陳清霧心提到嗓子眼,「……你要替我接嗎?」
孟弗淵垂眸看她,那目光一時極深,「怕?」
手機仍在振動,陳清霧看見孟弗淵拇指下落,懸停。
他目光仍是直直地盯著她,彷彿不想漏過她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變化。
終於,他輕按了一下。
她心臟幾乎驟停。
振動消停。是拒接了。
手機被塞回她手裡,孟弗淵平聲說,「你照片還沒拍。」
陳清霧趕緊點開相機,快步朝著那一叢花走去。
拍完照,陳清霧回到孟弗淵身旁,若無其事地繼續往民宿方向走去。
……相較於前幾回相處,孟弗淵似是有意地展現出了更多的侵略性。
像在試探,抑或更直白的宣戰——害怕嗎?
後退還來得及。
但她沒有後退。
自己都很難一時間捋清那種心情。
民宿離得不遠,片刻就到了。
白色建築,燃著淺黃色的燈光,夜裡非常漂亮。
走進大廳,便聽見水流順著石板下落的潺潺聲響。
到了前台,孟弗淵報上預定信息。
服務員:「跟您確認一下,一間全景大床房,入住一晚,含早。」
孟弗淵點頭。
一間房?
陳清霧驀地轉頭朝孟弗淵看去。
孟弗淵也看著她,彷彿在問,怎麼了。
就這樣對視了數秒。
陳清霧放棄,轉向服務員。
正準備出聲的時候,卻聽孟弗淵問:「還有空房間嗎?」
「有的。」
「麻煩加一間。」
陳清霧如同在過山車上轉了一個來回。
……他剛才絕對就是故意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