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6
因為失眠,陳清霧放棄了清晨的散步,睡到八點過了才起床。
下樓一看,所有人都在,前所未有的齊整。
「清霧今天是最後一個起來的啊。」孟成庸笑說。
陳清霧有些不好意思,「嗯……忘定鬧鐘了。」
她拉開餐椅坐下,孟祁然原是坐在對面孟成庸旁邊的,當即起身挪到她身旁,將一隻裝了藍莓的沙拉碗遞到她手邊。
陳清霧道了聲謝。
對面孟成庸笑了一聲,彷彿是笑孟祁然一見面就要跟她黏在一起。
餐桌上食物豐富,煎蛋、烤腸、烤麵包片、煎餃、奶黃包……講究一個「中西合璧」。
這些都是酒店送來的,而祁琳喜好早上吃一口熱騰騰的湯粉,因此正自己在廚房裡煮粉。
祁琳一直是個用心經營生活的人,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陳清霧都特別愛待在孟家,不單單因為可以跟祁然一起玩,還因為孟家氛圍總是輕鬆融洽,好似一處避風港,讓她能暫時鬆一口氣。
祁琳與孟成庸對她分外和善,刨除掉對朋友女兒的客氣,那些包容與呵護也足夠分量。
那時候她執意要報考陶瓷專業,陳遂良勃然大怒,嚴詞反對,毫不鬆口。
祁琳和孟成庸給陳遂良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說現在什麼年代了,還干涉子女志願,孩子難得有喜歡的事,家裡又不是沒這個條件,何必不成人之美。
有一回祁琳還偷偷對她說,儘管去學,不要緊的,大不了大學和出國留學的學費,全由孟家包了。彼時陳清霧與陳遂良劍拔弩張,這句話不管是不是空頭支票,都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清霧,你要不要吃米粉?」祁琳轉身問道。
陳清霧望過去。
孟弗淵正站在祁琳身旁幫忙,似正在調配湯底的料頭。
「是什麼粉呀?細的還是粗的?」陳清霧問。
「你喜歡吃細的粗的?」
「稍微細一點的。」
「那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細。」祁琳笑說,「你自己過來看看呢?」
陳清霧猶豫一瞬,起身走了過去。
祁琳稍稍往旁邊讓了讓。
讓出來的位置,就在孟弗淵的左手邊。
陳清霧佔了那空位,往案板上團起的米粉看去,「有多的嗎?那我也來一碗吧。」
祁琳抓了一團,問陳清霧:「這麼多夠嗎?」
「夠的。」
祁琳將米粉放進漏勺,探入湯鍋之中。
一旁,孟弗淵又取了一隻斗碗,取蔥姜蒜、芝麻油等各種小料,特意避開了花生碎。
陳清霧以餘光看去,他穿一件白色休閑襯衫,衣袖挽起,調配這些東西彷彿在化學實驗室製備試劑,精準又從容。
有記憶開始,陳清霧就記得孟弗淵會參與家裡的一切家務。
說來神奇,假如她是從現在開始認識孟弗淵,一定會覺得這是個絕不會沾染人間煙火的男人。
但因為從小認識,甚而見過他站上凳子幫她換卧室燈泡的樣子,所以他做一切事情似乎都合情合理。
「我不要薑末。」陳清霧提醒一句。
孟弗淵目光不錯,「我知道。」
聲音不輕不重,分外平淡,陳清霧卻覺心頭突跳,生怕聽者有心。
好在一旁的祁琳正埋頭煮粉,沒有任何反應。
燙好的粉放入碗中,斟入一勺高湯,油花連同香氣一同浮了上來。
陳清霧伸手去端,孟弗淵平淡地說:「你過去坐,我端過來。」
那語氣叫陳清霧彷彿回到了知曉他喜歡自己之前,叫外人絕對不會產生任何聯想的,幾分冷淡的,兄長式的關照。
論演技,到底孟弗淵技高一籌。
片刻,孟弗淵端著兩碗湯粉走到客廳,將其中一碗遞到陳清霧面前。
陳清霧也就分外尋常地說了聲「謝謝」。
孟祁然瞥了一眼陳清霧,收回目光,繼續吃吐司片。
今日上午的安排是逛免稅店,中午在外吃過飯,下午回別墅自由活動。
陳清霧回房睡了個午覺,下午兩點多,換了泳衣下樓。
別墅後方自帶泳池,面積雖然不大,但勝在清凈。
穿過旅人蕉和琴葉榕掩映的石板道,那泳池便出現在眼前。
孟祁然正在泳池中振臂,池邊戶外椅上,坐著翻看雜誌的孟弗淵。
這場景想想就讓人頭大,陳清霧正準備原路返回,卻已被孟弗淵發現了。
「清霧。」
陳清霧只好在孟弗淵似笑非笑的注視走過去。
孟祁然在水中拐了個彎,游到泳池邊緣,兩臂趴上去,看向陳清霧,「午覺睡好了?」
「嗯。」
他頭髮還在滴水,墨色頭髮襯得膚色冷白,年輕男人有一副肌肉分明卻不誇張的軀體,撇開其他一切因素,客觀來說當得起一句「美色惑人」。
陳清霧自然無心欣賞,熱身之後便踩入泳池之中。
孟祁然轉個身,背靠著池沿,手肘後撐,看著輕盈鳧水的陳清霧,話卻是對著背後的孟弗淵說的:「哥,你能休息到幾號?」
孟弗淵微微擡頭,鏡片後的目光看向孟祁然,等他的下文。
「我們六號走。你跟我和霧霧坐一趟飛機?」
孟弗淵眼也沒眨地收回目光,聲音平淡極了,「我明天下午的飛機。」
「就放這麼幾天假?」
「不然呢。」
孟祁然不再說什麼。
孟弗淵平靜地將雜誌翻過一頁。
純粹出於直覺,孟祁然的話,彷彿有幾分試探的意思。
孟祁然轉身手臂一撐,輕捷地出了泳池,「喝椰子嗎霧霧?我去開兩個過來。」
「哦……好啊,謝謝。」
陳清霧這一圈游完,轉頭看去,孟祁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樹影下。
她浮在泳池的這端,看向另外一端的孟弗淵,並不靠近,「你明天就回去了?」
孟弗淵擡眼,「嗯。」
「喔。」
孟弗淵望著她,輕聲一笑,「有點失落?」
「……不知道你是怎麼無中生有聽出來的。」
後院圍欄外栽種了高大的熱帶植物,展闊的葉子蔽日遮天。
孟弗淵幾分放鬆地坐在這涼郁的天光里,白色上衣和短褲上,灑落斑駁光點。
風聲里摻雜著葉子簌簌搖動,以及雜誌嘩啦翻頁聲響。
寂靜極了。
孟弗淵目光落在雜誌書頁上,忽說:「剛才游得不錯。」
陳清霧一霎想起,自己的游泳,是孟弗淵教的。
是七歲那年暑假,她和孟祁然一起。祁然運動神經發達,學什麼都快,很快便能在泳池裡自由翻騰。
只有她,不停嗆水,不停嗆水。
但平常總是冷臉的孟弗淵,出奇有耐心,一遍不會教兩遍,兩遍不會教三遍。
學憋氣,他在一旁數數計時,一、二、三、四……不緩不急。
但凡這次比上次多憋一秒鐘,他就會平靜的鼓勵一句,剛才不錯,有進步。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樸實地希望過,孟弗淵是自己的親哥哥就好了,父親不會那樣失望,而她也能獲得片刻喘息吧。
那些已然幾分依稀的記憶,疊加現在孟弗淵對她的心意,不知道為什麼,叫她心生一種無法排解的複雜情緒。
她忽地一捏鼻子,扎入水中。
孟弗淵聞聲擡頭,下意識地在心裡計數,一、二、三、四……
三十、三十一……
她身體弱,極限是三十二秒。
陳清霧沒有浮上來。
孟弗淵一驚,「清霧!」
他丟了雜誌起身,毫不猶豫地跳入泳池。
正在這時,陳清霧驀地從水中探出頭,一把抹去臉上的水滴,擡眼望去,卻是一怔:她從沒在孟弗淵臉上見過如此驚恐的表情。
孟弗淵就這樣站在水中望著她,「……你在幹什麼?」
「我可以憋到四十多秒了,想讓你看一看……」
陳清霧話音漸低,因為孟弗淵神色分外沉冷。
她立即划水游到他面前,還未說話,孟弗淵霍然伸手,將她手臂一抓。
水的浮力,推得她一瞬便撞入他的懷中。
她驚得身體一僵。
水面上浮著他白色襯衫的下擺,那緊緊按在她後背的手掌,涼得驚人。
她身體挨住了他的胸膛,聽見那裡面的心跳聲極為急促。
樹影后方,忽然隱約傳來拖鞋踏過石板的腳步聲。
陳清霧嚇得飛快伸手,將孟弗淵胸膛一推,借著水流往後一滑,迅速遠離。
孟弗淵則不緊不慢地轉過身,解下了腕上的手錶,撐臂出了泳池。
拐角處人影一晃,孟祁然端了三隻椰子出來。
他看向渾身濕漉漉的孟弗淵,愣了下,「哥你下水了?」
「撈手錶。」
陳清霧聽著孟弗淵冷靜地撒謊,心跳仍在不斷失速。
孟祁然不由往他手裡看了一眼。
黑色運動手錶,還在滴水。
孟祁然將盛著椰子的盤子放在戶外桌上,孟弗淵卻徑直往外走去,平聲說道:「我進屋了。你們游泳注意安全。」
孟祁然點點頭。
待孟弗淵身影消失,孟祁然看向陳清霧,「剛剛是不是發生什麼了?」
「沒……我找淵哥哥藉手表計時,不小心掉進水裡了,他下水幫忙撈。」
孟祁然不再說什麼,讓她上來喝椰子。
陳清霧上岸,披著毛巾,在躺椅上坐下,抱過椰子,咬著吸管吸了兩口。
驚惶過後,罪惡感來襲。
她垂下眼,「祁然。」
孟祁然轉頭看她。
「……你不要試圖追我了,我不值得。」
孟祁然笑了聲,「什麼沒頭沒腦的。」
「……我說真的。」
他一手端著椰子,一手撐著腮,偏頭打量著她,幾分懶洋洋地問道:「你哪裡不值得?」
「哪裡都不值得。我和你以為的我,根本不一樣。」
孟祁然盯住她,瞬間收起了那副懶散姿態,認真說道:「那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認識完全不一樣的你。」
陳清霧一時語塞,那椰子水變成硬塊似的東西卡在她喉嚨里。
晚上,大家去逛夜市。
此處有個大型海鮮市場,可現挑現買,送到周邊餐廳請人加工。
吃足新鮮海獲,走出餐廳,夜市正進入最熱鬧的時刻。
有個攤子賣珍珠盲盒,所有珍珠都裝在小號的首飾盒中,隨意挑選。
裡面最差的是淡水珠的耳釘,最好的,攤主說是一顆淡粉色的南洋珍珠。
盲盒五十一個,兩位媽媽和陳清霧各買其一,結果都只開出普通淡水珠手鏈和耳墜。
陳清霧笑說:「我買盲盒一次都沒開出過隱藏款。」
站在她身旁的孟祁然低頭說,「再試試?」
陳清霧搖頭:「不用了,再買也沒地方戴。」
大家繼續往前走,到了一處賣月光石手鏈的攤子。
攤主嘴甜,將大家誇了個遍,最後看向孟祁然,滿臉堆笑:「小哥哥給你女朋友買一串吧!我們月光石靈的,買了我們月光石的情侶,百分之八十都結婚了!」
孟弗淵擡眼看去。
今日大家都入鄉隨俗地換上了熱帶風情的服飾,兩位媽媽是碎花弔帶裙,兩位爸爸和孟祁然是印花襯衫和短褲。
陳清霧穿弔帶衫和一片式的半身裙,同樣是繁蕪的花卉圖案。
她和孟祁然站在一起,同樣鮮艷的衣服,和同樣高顏值的臉,外人看來必然覺得極其登對。
陳清霧說:「我不是……」
「不是也沒關係!我們月光石求桃花也很靈的!」
孟祁然說:「來一串吧。」
「好咧!」攤主不給人拒絕的機會,對陳清霧說,「小姐姐你選一串吧?」
孟弗淵平靜地收回目光。
買完了手鏈,大家繼續往前走。
前方是個現場開蚌的攤位,聚了很多的人,一時變得擁擠。
走近時,才知攤主和一位開蚌的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質疑蚌殼提前開過,攤主造假。
他們不打算湊這熱鬧,便擠著人群,從攤位側方的通道往前走去。
陳清霧經過時,忽聽一陣驚呼,似乎是那位顧客跟攤主動起手來。
眼見事態失控,有遊客推擠著往側旁的通道涌去,孟祁然眼疾身快,立即往陳清霧身側一擋。
陳清霧後背抵上孟祁然的肩膀,聽見「唔」的一聲,低頭看去,有個魁梧壯漢一腳踩在了孟祁然的腳上。
壯漢操一口北方口音,立即挪了腳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沒傷著您吧?」
壯漢塊頭大,這一退,又撞得攤位一晃。
正站在斜後方的孟弗淵微微眯眼,迅速擡臂,抓住了側面搖搖欲墜的燈牌。
此時後方一陣推搡,他下意識伸手撐了一把,頓時緊蹙眉頭。
孟弗淵站定不動,只將手掌往下挪了挪,他擋住了後方人流,待陳清霧、孟祁然和那位壯漢都經過之後,這才鬆手,繼續往前。
終於從這擁堵人潮中擠了出去,陳清霧回頭看了一眼,「要不要幫忙報警?」
她沒意識到,自己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孟弗淵,彷彿默認了他是所有人中,最能決斷的那一個。
孟弗淵往攤位那兒望去,正決定報警時,聽見有人喊「警察來了」。
「沒事了。走吧。」孟弗淵說。
陳清霧點點頭。
大家走到底,去往停車場。
上車之前,孟祁然俯身往腳上看去。
他穿的是運動拖鞋,方才壯漢那一腳踩得不輕,腳背都腫了。
「不要緊吧?」陳清霧問。
孟祁然笑說沒事兒。
他正要拉開后座車門,孟弗淵說:「祁然,你開車。」
孟祁然說:「腳疼,你開吧。」
孟弗淵淡淡地問:「影響踩剎車?」
「萬一影響呢。」
陳清霧笑著朝駕駛座走去,「我來開吧。」
這時,孟弗淵和孟祁然齊聲說:「我開。」
陳清霧已經拉開了駕駛座車門,迅速上車,不給兩人爭搶的餘地。
回程,孟祁然坐副駕駛,孟弗淵坐后座。
孟祁然怕陳清霧開得無聊,時不時地遞兩句話。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自然永遠不缺話題。
孟祁然說:「老趙再婚了。」
陳清霧:「啊?我都不知道他什麼離婚的。」
「前年離的。這一任老婆是他學生,跟我們一屆的。」
「……不會吧?哪個班的?」
「他帶的十班,好像是他們班學習委員。」
「那我知道她,她還找我借過板報書。老趙好噁心,他大我們十九歲吧……」
孟祁然點點頭。
諸如此類對話,毫無營養。
後方孟弗淵手臂輕撐著大開的車窗,望著窗外,分明覺得兩人的話題分外無聊,卻又不自覺地去捕捉陳清霧的聲音,那樣清潤,好似清晨草葉上的露珠。
不知不覺間,住處已到。
陳清霧上樓,先去洗了個澡,下樓時四位家長在院子里聊天,但孟弗淵和孟祁然都不見了蹤影。
一問,說是兩人前後腳地出門去了,不知道去做什麼。
時間尚早,陳清霧不願參與家長的話題,便去影音室里,開了一部電影。
電影尚未過半,打開的門被敲響。
轉頭看去,門口站的是孟祁然。
孟祁然走了進來,徑直在她身旁沙發上坐下,身體往後靠去,手臂往她面前一伸,「霧霧,這個給你。」
他手掌里,是一粒淡粉色的珍珠。
陳清霧驚訝,「你開出來了?」
「沒……」孟祁然將頭上戴著的棒球帽,往下扣了扣,擋住視線,好似自覺這行為有些愚蠢,「……我把攤子上的盲盒都買下來了。」
「總價可比這顆珍珠高多了。」
「……嗯。」
「那開出來的剩下的呢?」
「進價還給攤主了。」
陳清霧有點想笑,「你什麼時候跑回去的?」
「到家就又回去了。你不是說從來沒開出過隱藏款嗎。」
「那確實,鈔能力也是一種運氣。」
孟祁然笑了聲,「……那你倒是拿去啊。」
陳清霧說:「那先說好,這個就當我今年的生日禮物了。」
「好。」孟祁然敷衍地應了一聲,將珍珠塞進陳清霧手中,又掏了掏口袋,「哦,還有這個。」
他遞來的手掌里,是一對耳環,某奢侈品牌。應當是上午逛免稅店時偷偷買的。
他說:「你自己做的耳飾不是掉了嗎。這個肯定沒你自己的好,將就抵一下吧。」
陳清霧一頓。
可那已經找到了。
被另一個人找到了。
見她似乎不肯接,孟祁然也就將耳環往她手掌里一塞,起身道,「我先去洗澡了。」
陳清霧回神,「……我帶了消腫止痛的噴霧,放在餐廳桌上了,你洗完澡了記得用一下。」
「好。」
陳清霧無意識地把玩那對耳環,繼續播放電影。
沒播上五分鐘,又有人來敲門。
這一次是孟弗淵。
他穿一身白色,方才在喧囂浮靡的鬧市上,她看過一眼,他清寂得格格不入。
孟弗淵手裡拿著一隻木匣,走進來後掌住門扇,似是準備關上。
陳清霧提醒道:「祁然在樓上。」
意思是,別關門,不然被人撞見不好解釋。
哪知,孟弗淵微微揚了揚眉,望定她,反手就將門關上了。
密閉的空間,頓時危險滋生,陳清霧呼吸都是一緊。
孟弗淵走到她身旁坐下,遞過木匣,「禮物。」
黑色漆面,似有螺鈿裝飾,光線昏暗,不大能看清楚。
陳清霧接過,「是什麼?」
「哦。」孟弗淵手臂撐著沙發扶手,擡眼,看向投影幕布,「十串月光石。」
「……」陳清霧忍不住笑,「你好幼稚。」
「沒錯。」分外坦然的語氣。
他自己都承認了,她還能說什麼,只笑說:「這麼多串我怎麼戴得完?」
「分給朋友,說是特產。」
「那你可真是替我想得周到。」
玩笑過後,突然陷入沉默。
孟弗淵在光影明滅間,轉頭看了她一眼,低聲說:「白天的事,抱歉。有些唐突,可能嚇到你了。」
「……沒。」
「我以為你溺水了。你知道,祁然曾經差點……」
陳清霧轉頭看去,那鏡片反射了熒幕的光影,使她看不清他的目光。
「……沒關係。我知道。」
孟弗淵不再說話。
她直覺這漫長的沉默中,身邊的人像是變回了此前那個沉鬱的孟弗淵,沒有人可以真正走進他的內心。
須臾,孟弗淵擡起手指推了推眼鏡,站起身,「我去洗澡了。早些休息,清霧。」
「等一下。」
孟弗淵動作一停。
陳清霧起身,徑自去拉他的手,「……你手掌怎麼了?」
掌心處,一道已然凝結的血痕,那傷口像是被什麼扎出來的一樣,稍有些深。
陳清霧反應過來,「……之前在攤子上推搡的時候扎到的?」
她記得那時候因為背後推擠的力道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孟弗淵伸手扶住燈牌時,又在滿是鐵質掛鉤的網格上撐了一把。
難怪那時候他回來不肯開車。
「沒事。」孟弗淵說。
「我帶了碘伏,你跟我過來消毒。」
說著,她彎腰從沙發上拿起遙控器,關掉了投影。
這一瞬,她意識到,糟糕——影音室門窗緊閉,拉著窗帘,又沒開燈,投影一關,只剩下徹底的黑暗。
一時間,室內一片寂靜,呼吸聲清晰可聞。
此刻,四位家長在院子里,孟祁然在樓上,隨時都將有人過來。
陳清霧心臟怦跳,不只因為對於危險的警覺,還是因為,孟弗淵似乎明顯亂了一拍的呼吸。
黑暗中,她感覺到孟弗淵擡起了手。
下一秒,手指夠上了她的手指,輕輕一握。
她如觸電一般,想要蜷住手指,卻被握得更緊。
「過來。小心別絆倒了。」孟弗淵聲音如此平靜,像是為這舉動,找到了十足堂皇的理由。
他就這樣牽著她,往門口走去。
在門邊,腳步停下。
隔著木門,隱約傳來後方院子里的笑談聲。
陳清霧心跳一時輕一時重,那種失控感,好似這顆心臟已不屬於她自己。
許久,握著她手指的手終於鬆開了。
孟弗淵擡手撳下門邊開關,順勢又壓下了門把手,啞聲說:「……走吧。」
「……嗯。」陳清霧手指握緊,才覺自己掌心都是汗。
他們刻意忽略,孟弗淵大可以自己一個人先去開燈這個事實。
警報仍未解除。
上樓時,陳清霧每上一級台階,都似在趟雷區。
孟祁然是不是要洗完澡了,他出來撞到了怎麼辦,說她是帶孟弗淵去她房間拿碘伏?
她是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區別對待——她並沒有親自給祁然噴葯。
一路膽戰心驚,直到抵達二層。
陳清霧和孟祁然住在同一層,孟祁然的那一間在走廊更裡面。
陳清霧緊盯著前方孟祁然的房間門,擡手,打開了自己的房間,隨後將孟弗淵的衣袖一牽,飛快拉進門裡。
就在門闔上的一瞬,忽聽走廊里傳來按動門把手的聲音。
陳清霧嚇得心臟幾乎停跳。
此刻,卻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笑。
她下意識擡眼。
燈尚未來得及開,但窗帘拉開了,院里燃燈,照得房間微明,她因此幾能分辨孟弗淵五官的輪廓。
看不清細節,但知道他眼裡帶笑。
他的目光一定有熱度,不然她怎麼整個人都似燒了起來。
心臟高懸,緊屏呼吸。
孟祁然的房間門打開又關上了,一陣腳步聲漸漸靠近。
近到只有一門之隔時,陳清霧心臟就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好在那腳步聲未停,又朝著樓梯口遠去了。
這時,陳清霧才覺自己恢復了呼吸。
頭頂傳來孟弗淵的一聲低笑,彷彿笑她,膽子不大,玩性不小。
再這樣下去,恐怕真要生心臟病,陳清霧立即擡手,按下了門邊開關,生硬轉身。
孟弗淵展眼。
陳清霧住的是一個套間,分明同樓上他的一模一樣,他卻有少於的不自在。
恐怕冒犯,匆匆掃視一圈就收回了目光。
陳清霧將木匣往床頭柜上一放,旋即走到行李架那兒,打開鋁製的行李箱,從中取出藥品袋。
她將袋子放在桌上,拿出碘伏棉和創可貼,走到孟弗淵跟前。
折斷碘伏棉,伸手,拉起了孟弗淵的手掌,捏著棉簽,去蘸他掌心的傷口,「疼不疼?」
孟弗淵搖了搖頭,鏡片後的眼眸深黯。
垂眸,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手指,又稍擡目光,去看她的臉。她正垂著眼睛,那低歇的睫毛,在眼瞼下方白釉質地的皮膚上,落下淡灰色的影子,無由顯出幾分叫人生憐的脆弱感。
他喉結緩慢地滾動了一下,喉間泛起羽毛拂過的癢。
「你是不是還沒洗澡?」陳清霧忽問。
孟弗淵遲緩地「嗯」了一聲。
陳清霧扔了手中的碘伏棉,轉身,又去翻找藥品袋,重新拿出一枚防水的創可貼。
她撕開一半,將他手掌攤開,將敷面對準傷口。
她手指輕按透明的膠面時,孟弗淵差一點沒忍住蜷起手指。
貼完,陳清霧將撕下的包裝丟進垃圾桶里,「雖然是防水的,但是還是盡量不要浸泡。」
「……好。」孟弗淵後退一步。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意識到,害怕自己逾距,或得寸進尺。
陳清霧不大自在地捋了一下頭髮。
孟弗淵說,「我回房間了,你早點休息。」
「嗯……」
孟弗淵轉身,往卧室門口走去。
門闔上的瞬間,陳清霧往後退了一步,靠住桌沿,呼了一口氣。
緩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心跳恢復正常。
她走到床邊坐下,看見了床頭柜上的木匣。
伸手拿過來,打開。
那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十串月光石。
是一匣白色的花,不知是什麼品種,花瓣有種羊脂玉的質地。
打開的一瞬間,整個房間里暗香浮動。
孟弗淵洗完澡,下樓去廚房裡拿了瓶水,正欲回房間,祁琳穿過餐廳走了過來。
「你回來了?」祁琳笑說,「剛剛去哪兒了?」
「出去散了散步。」
祁琳點點頭,看他一眼,有些猶豫,「你現在有空嗎弗淵?我想……單獨跟你說兩句話。」
孟弗淵點頭。
兩人走到了前院,在燈下的戶外桌椅坐下。
祁琳看著孟弗淵,欲言又止。
孟弗淵說:「沒事,您直接說。」
祁琳便笑了笑,神色似有斟酌,「你這段時間,跟清霧走得很近是吧?」恍似閑談的口吻。
然而孟弗淵很是敏銳,察覺到祁琳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有幾分沒能完全掩飾審視意圖。
孟弗淵動作神情沒有分毫變化,「我在東城待得時間久一些,照顧她是應該的。」
祁琳笑意稍有些不自然:「那是當然的。陳家和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清霧又是妹妹。」
祁琳看著他,又頓了頓,將話鋒一轉,「既然你現在跟清霧走得近,那你知道她對祁然究竟是個什麼想法嗎?」
孟弗淵依舊不動聲色,「他們的事我不參與。祁然想知道,可以自己去問清霧。」
「說是這樣說,但假如這中間有什麼誤會,兩個當事人肯定是沒法輕易解開。我想,清霧和祁然都信任你,你是否可以……」
孟弗淵目光微斂,「清霧一定要和祁然綁定嗎?」
祁琳微怔。
「她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意志。」
「不是這個意思……」
孟弗淵意識到自己一整天都在失態,彷彿過去的經驗和當前的意志統統突然失靈。
分明知曉母親的話里不無敲打的意思,他又何必多餘說這最後兩句話。
「媽,我有點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孟弗淵心裡嘆了口氣,「明天下午的飛機。」
祁琳忙說:「好……你快去吧!」
孟弗淵起身,微微頷了頷首,轉身快步往裡走去。
睡到凌晨,陳清霧突然醒了。
或許那匣花香氣太郁。
她起身,將花拿到窗邊,打開窗戶。
外頭風聲颯颯,她不經意瞥去一眼,卻一下怔住。
窗外正對著側面的小院,那一處空間逼仄,種了幾株油橄欖。
樹影底下,石砌的台階上,坐了一個人,手肘撐著膝蓋,指間一點猩紅火光,時明時滅。
她突然意識到,去年那個雪天,他如何知道的,她迫切需要一枚打火機。
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關掉飛行模式。
點開微信,點開那個黑白頭像。
陳清霧:你怎麼還沒睡?
她看見下方那道凝然的身影動了動,隨即從口袋裡摸出了手機。
屏幕亮了起來。
他彷彿一頓,隨後立即轉頭,擡頭看過來。
隔了一層樓的距離,以及沉沉夜色,那目光卻彷彿還是直接看進了她的眼睛裡。
這般凝視片刻,孟弗淵低下頭去。
手機振動,是他回復的消息:那你怎麼還沒睡。
陳清霧:我睡醒了一覺。
孟弗淵:那繼續去睡吧。
陳清霧:你好像不開心。
孟弗淵:還好。
這條消息過後,手機再無動靜。
孟弗淵往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確定沒有新的回復。
他低頭,抽了一口煙。
忽聽側方傳來窸窣聲響。
他驀地轉頭望去,赫然是陳清霧。
難以言述此刻心情,「清霧……」
「噓。」
陳清霧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低頭,看他,「怎麼啦?」
剛剛給他貼創可貼那會兒,他心情明明還不錯,此刻卻低沉得難以掩飾。
她似乎是第一次見他這樣。
孟弗淵也看著她,語氣很淡:「你跑出來做什麼。被人抓到怎麼解釋。」
陳清霧蹲了下來,輕聲說:「……我知道。但是怎麼辦,我好像沒辦法看著你一個人呆在這兒。」
孟弗淵呼吸一沉。
那心情猶如當塗醉死,明知不可為,仍想俯身攬月。
她就這樣不出聲地看著他,彷彿在等他告訴她,究竟怎麼了。
孟弗淵閉了閉眼,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擡手,將未盡的煙撳滅在台階上,眼鏡一摘,放在一旁。
倏然伸手,拊上她的後頸,往前一按。
陳清霧身體微傾,心臟也似加速跌落。
只是額頭相抵,呼吸不過寸余。
他閉上了眼睛,聲音分外苦澀,「告訴我,你不討厭我,清霧。」
她彷彿身不由己:「……我,我不討厭你。」
「那就好。」孟弗淵仍舊閉著眼,「很多事我沒資格,我也認命。除了喜歡你。」
那聲音沉沉,像在敲擊她的心臟。
什麼事,什麼沒有資格,她聽不懂。
但似乎不妨礙理解,他的決心。
或許蹲著的緣故,她手腳都在發麻。
額頭所觸的皮膚微涼,心臟處卻有灼傷的痛。
怎麼辦,她好像意識到。
自己不僅僅是不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