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3
陳清霧睡到十一點方醒。
微信上一排未讀消息,她往下翻到孟弗淵的頭像,率先點進去。
兩條未讀,一條是說他先去公司了,一條讓她睡醒了聯繫,他來接她吃中飯。
陳清霧回復過後,切出去處理其他信息。
不過片刻,孟弗淵的頭像便跳至最上方。
新消息讓她稍等,馬上過來。
陳清霧回復「好」,將要退出,想了想,點按右上角的三個點,將聊天置頂。
洗漱完畢,稍作等候,孟弗淵的車開到了門口,叫她出門。
今日天氣晴好,車就停在樹影與光斑之下。
陳清霧拉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穿一件淺灰色薄毛衣,在淡金的日光里,有種薄暮微霰的清峻。
陳清霧扣安全帶,笑問:「你早上幾點起床的?」
「九點。」
「只睡了六小時不到,扛得住嗎?」
孟弗淵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啟動車子時,平靜地說:「不到四小時。」
「啊?」話音落下時,陳清霧便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是,他失眠到了四點多才睡。
她笑說:「對不起啦。」
孟弗淵輕哼一聲,彷彿並不領受她的道歉。
餐廳孟弗淵已提早訂好,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小小的蛋糕,森林雪山的造型,裝在六寸大小的盤子里,單插著一隻蠟燭。
陳清霧貪心地再度許了一次願,將蠟燭吹滅。
蛋糕分作兩塊,兩人一人一塊。
正吃著蛋糕,孟弗淵擱在桌上的手機振動,他拿起看了一眼,說:「我爸。」
電話接通。
陳清霧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本能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電話起初只是寒暄,而後不知孟成庸說了什麼,孟弗淵神情陡然一沉。
他站起身,無聲對她說了句「稍等」,便拿著電話往洗手間方向去了。
過了數分鐘,孟弗淵接完電話回來。
陳清霧忙問:「怎麼了?」
「沒事。」孟弗淵端起水杯,平靜地喝了一口水,「家裡安排我相親。」
「……啊?」
「我已經拒絕了。」
「……真的假的?」
孟弗淵看她,「聽起來不像真的?」
陳清霧徹底迷糊了,笑說:「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
「總裁也要相親啊。」
「總裁應該直接聯姻,是吧?」
陳清霧笑不可遏。
孟弗淵下午還有事,吃完飯,就將陳清霧送回了工作室。
陳清霧睡了一個午覺,傍晚時分,開上車去接趙櫻扉「進城」吃飯。
和閨蜜相處就更不拘,逛什麼都能打發時間。
因今天天氣好,兩人在咖啡館室外坐了下來,一邊喝東西,一邊曬太陽。
趙櫻扉對情感話題通常不感興趣,但陳清霧的這一樁過分刺激,便忍不住追問後續。
陳清霧陳述現狀,趙櫻扉說:「這都還不在一起?你們的窗戶紙是納米材料做的吧?」
陳清霧咬著吸管喝檸檬茶飲,神情懶洋洋,語氣卻是嚴肅:「換成其他人我早就答應了,反正假如不合適,大不了就分手。但是孟弗淵情況特殊,每一步,我都必須考慮清楚再走……因為沒有回頭路,你理解嗎?我跟他失敗之後,沒有退路可言。而且,他喜歡我六年,如果沒有同等的覺悟,我貿然答應他,就是對他的辜負。」
趙櫻扉聽得頭大,「……你們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的好複雜。」
「拜託是你先問的。」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啊。」
「那你想聽什麼?」
「就類似,已經睡了,準備閃婚了,這種狗血一點的。」
趙櫻扉說:「不過說句公道話,雖然打交道不多,但孟弗淵給我的印象確實比他弟靠譜多了。」
「那裴卲呢?你對他什麼印象?他一直問我能不能再申請加你好友。你就給一個好友位怎麼了,人家給你開那麼高的顧問費……」
「讓他加我釘釘,工作的事釘釘聯繫。」
生日過後,陳清霧結結實實忙了一陣。
園區的柴窯農曆新年之前將要最後一次開窯,陳清霧想送燒一批瓷器,必須提前做準備。
轉眼便到十二月。
聖誕節陳清霧原本打算就待在東城,但廖書曼過陰曆生日,今年恰好就在聖誕節當天,少不了要回家一趟。
她一說回去,孟祁然和孟弗淵也都準備回去。
孟弗淵臨時調整行程,東城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沒能跟陳清霧時間協調一致,就讓她先走一步。
陳清霧自駕,平安夜前一天下午,同孟祁然一道回南城。
大抵距離便是最好的濾鏡,久未回家,不管是陳遂良還是廖書曼,對她的態度都溫和了許多。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氣氛尚算融洽的家宴。
但這融洽氛圍並未維持多久。
吃完飯,陳清霧陪著陳遂良在客廳里看電視,一檔鑒寶類節目,裡面出現陶瓷相關的古董,陳遂良順嘴問兩句相關知識,譬如鬥彩與粉彩的區別。
陳清霧逐一回答。
其實陳遂良未見得真有興趣,不過上一回他給一位國外的生意夥伴送禮,拿不定主意,問陳清霧意見,陳清霧推薦了某位陶瓷藝術家做的青花瓷茶具,送出去以後,那位生意夥伴喜歡得不得了。
陳遂良好面子,而這一回是陳清霧的專業叫他長了面子。
陳遂良一邊喝茶一邊說道:「你媽說上回去你那兒,看你經營得還算不錯。你既然確實喜歡這一行,那就干著吧,資金周轉不開就跟我說。」
那語氣彷彿是說,無非是一點小本生意,權當是哄她開心了。
陳清霧早就免疫了,笑一笑說目前還能周轉得開,仍舊低頭剝柚子。
陳遂良話鋒一轉,「你跟祁然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有打算了嗎?」
「我和祁然沒有情況。」
陳遂良立即擡眼去瞧她,目光都銳利幾分,「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清霧正要開口,廖書曼走了過來,「老陳,上回清霧奶奶生日的禮金簿放哪兒了?」
「書房。」
「沒找到,你幫忙找找。」
陳遂良放了茶杯起身朝書房走去。
廖書曼走過來,低聲說:「你跟祁然的情況私底下跟我說說就得了,告訴你爸他能理解?一提肯定又要吵架。」
陳清霧目光只定在手上,輕輕地說:「您也沒理解呀。」
廖書曼一怔。
書房裡傳來陳遂良的聲音,「不就在這兒嗎?」
廖書曼應了一聲,看著陳清霧欲言又止,但還是沒說什麼,轉身往書房去了。
次日是平安夜。
下午兩點,正在房間里休息的陳清霧,收到孟弗淵的消息,告知她他已抵達南城,正在回家路上。
微信上閑聊一陣,陳清霧讓孟弗淵到家先休息,晚上見。
到了下午四點,陳清霧下樓,沒見陳遂良的人影,而廖書曼正在餐廳里打電話,約人上門來打牌。
陳清霧有幾分疑惑,待那電話掛斷之後,她忍不住問:「爸呢?」
「出門應酬去了。」
「今天晚上不跟孟叔叔他們聚餐嗎?」
按照慣例,今晚通常都會是兩家聚餐。
廖書曼說:「孟家今天晚上有客,要給孟弗淵相親。」
陳清霧愣住,「……給淵哥哥相親?」
廖書曼瞥她一眼,那目光彷彿在問,她說的話有哪句不明白的。
陳清霧問:「淵哥哥自己答應的?他好像……不是那種會答應相親的性格。」
「那肯定瞞著他啊。」廖書曼說著話,將餐桌上瓶插的洋桔梗重新挪了一下位置,「是你孟叔叔朋友的女兒,他家舉家來南城玩兒,就正好一起吃頓飯……你應該有印象吧?方杳,你小學幾年級來著,她來孟家住過兩天,你叫她杳姐姐。」
印象中確實有這樣一個人。
「瞞著淵哥哥是不是不太好……他不是一直挺討厭別人摻合他的私事。」
「一些人情世故,面子上總要顧及。你祁阿姨給我看過方杳的朋友圈,那姑娘挺漂亮的,也是藤校留學背景,做的也是IT專業,跟孟弗淵肯定投緣。」
陳清霧心亂如麻。
她一點也不擔心這次相親會有什麼結果,她只是替孟弗淵不平。
明明,上一回孟叔叔打來電話,他就已經拒絕過了,他們卻還是罔顧他的意願,瞞天過海。
晚飯,陳清霧吃得沒滋沒味。
八點左右,廖書曼的牌友們都到了,陳清霧坐立不安,剋制不住去孟家一趟的衝動。
理由也想得充足:「上回祁阿姨在我那裡看中的那隻鐵釉花瓶,我給她送過去。」
「孟家有客人,你這時候去?」
「去一下就走,正好看看祁然要不要出去玩。」
這樣一說,廖書曼便不再質疑什麼,「冰箱里有個芝士蛋糕,你順便帶過去給他們。」
陳清霧點頭應下。
載著花瓶和蛋糕,陳清霧驅車去往孟家。
下了車,她抱上東西,走過去撳按門鈴。
片刻,保姆過來應了門。
陳清霧笑說:「你們吃完飯了嗎?」
「已經吃完了,在茶室里喝茶呢。陳小姐你進來吧……」
門裡傳來腳步聲。
「清霧。」出來的是祁琳,幾分驚喜。
祁琳今日穿了一身套裝,妝發都打理得分外精緻,足見對這次晚宴的重視。
陳清霧笑著遞過手中花瓶和蛋糕,「您挑的花瓶。」
「哎呀,我都快忘了,難為清霧你還記得。」祁琳驚喜極了,叫保姆接過花瓶拿到裡面去小心安置,「進來喝杯茶吧,我讓祁然陪你出去玩。」
「不用,我是順便過來的,馬上就要走了,跟高中同學約了出去玩。」
「今天家裡來客了,不然是該讓祁然陪你去過平安夜的。」祁琳笑說,「明天去你家,我們給你媽媽過生日。」
陳清霧說「好」,遲疑了一瞬,又笑說:「我媽說今天是給淵哥哥相親?」
祁琳目光在她臉上一頓,笑說:「是的。他們正在茶室聊天呢。」
陳清霧敏銳察覺到,祁琳的笑容,似乎僵硬了兩分。
她正在想該說什麼,祁琳笑說:「清霧,耽誤你幾分鐘時間可以嗎,阿姨想單獨跟你說兩句話。」
陳清霧忙點頭。
「那你在院子里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出來。」
陳清霧邁下台階,走到前院的樹下。
等了不到三分鐘,祁琳復又出來了,手裡多了一隻提包。
祁琳走到她面前,笑得幾分不自然,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彷彿下定決心:「清霧,那阿姨就有話直說了。」
「……您說。」
祁琳有些局促,也有些斟酌詞句的意思,「這段時間,我也漸漸了解了,可能一直是我們大人在起鬨,你跟祁然實際沒那個意思。那沒什麼的,清霧,做不成親家,也不影響我們兩家的關係。這話你可能覺得肉麻,但我真是從小把你當做乾女兒看待的。我原本就想生個女兒,只是不巧二胎又是兒子。」
陳清霧心臟莫名懸起。
到底是什麼話,需要她鋪墊得這樣長,這樣客氣,這樣懇切?
「……你和祁然成不了,今後找了別人做男朋友,阿姨依然一萬個祝福……」祁琳目光有兩分歉疚的決然,「只是……」
她話音稍停,打開手裡的包,從中拿出一樣東西,攥在手裡。
「我睡眠不好,一點聲響就容易醒,國慶那次聽見你們在樓梯那兒說話,也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陳清霧心裡一個咯噔。
祁琳將手裡的東西,遞到她手邊,「前陣子打掃他的書房,把地毯翻起來清洗,在地毯下面發現的……」
陳清霧僵硬地低頭看去。
一張拍立得。
她記得什麼時候拍的。
大三那年的元旦,兩家一同去山上看凌晨的倒計時煙花秀。那時她剛買了拍立得相機,遞到孟弗淵手中,請他幫忙拍一張她和祁然的合影。
而此刻她拿在手裡的這一張,是她背對著南城大廈的單人照片,取景框的最邊緣,還能看見孟祁然露出一半的手臂。
或許,是孟弗淵偷偷拍下,又偷偷藏匿。
糟糕預感應驗,像一腳踩上已然開裂的冰面。
陳清霧只覺得熱血上涌,羞愧難當,頭重得她一時擡不起來。
祁琳語速很快,有點一鼓作氣的意思,「……清霧,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姑娘,我想,你這回也不會犯糊塗。撇開兩家的關係如何不談,我們做父母的面子不談,清霧,你就單單考慮弗淵和你自己。弗淵現在事業有成,時不時上主流媒體採訪,還報選過市裡的傑出青年……現在網路時代,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呢,但凡叫有心人拿去炒作,他的名譽要怎麼辦?還有他跟祁然,他們是親兄弟,你要看著他們兄弟反目成仇嗎?還有你,清霧,弗淵要遭受的那些,你更要百倍地承受,社會輿論對女人本來就更加苛刻,你要怎麼辦呀,到時候一人一口唾沫……」
祁琳眼泛淚光,「清霧,相信阿姨,那些壓力你承受不住的……」
這樣在情在理的一番話,讓陳清霧一句「可是我跟祁然從來沒有在一起過」的辯解,顯得蒼白得可笑。
「對不起,清霧,弗淵是我兒子,你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作為家長,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自毀前程。這事兒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告訴其他人,包括弗淵。我想,清霧你可以比我處理得更好。趁著還來得及,就到此為止了,好不好?」
祁琳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好像在等著她自己做出決斷。
陳清霧不敢擡頭,無論此刻祁琳是什麼樣表情和目光,她都不知道如何應對。
如果祁琳是單純的「壞人」倒也罷了,可她偏偏不是。
從小到大,她不知道受了祁琳多少的照顧,不管那裡面是不是有客氣的成分,她都實打實地獲得了安慰。
她尤記得初中有一回廖家有一位親戚去世,廖書曼跟陳遂良回老家奔喪,就將她暫時託管在了孟家。那時她已經有好一陣沒生病了,但或許是下午上完體育課沒第一時間穿外套,汗蒸發時著了涼,夜裡就又開始發燒。
她很是愧疚給人添了麻煩,祁琳卻說那有什麼的,當年她生孟弗淵早產,坐月子期間,還不是廖書曼不厭其煩地照顧。
當晚祁琳數次來她房間,確定她燒退了才去睡覺,又幫她跟學校請了半天的假,親自給她熬粥熬湯。
類似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
面對這樣一位長輩,她的任何辯駁,都顯得不合時宜。
她只是本能地攥緊了那張拍立得,過了好久之後,才啞聲說:「……我該走了,阿姨。」
「……嗯。去玩吧,注意安全。」祁琳看著陳清霧幾分凄凄惶惶的神情,心中終究有所不忍,但還是不得不逼迫自己心硬如鐵。
陳清霧轉身快步朝停車處走去。
拉開車門,爬上駕駛座,點火啟動,一氣呵成。
直到把車開出了小區大門口,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只憑肌肉記憶開過一個一個路口,回到家中。
進門時棋牌室里傳來一疊高亢的笑聲,不知是誰正胡了一把杠上開花。
陳清霧上樓,回到自己卧室,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她摜倒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裡。
臉頰滾燙,像是一頭扎進了凍湖裡。
祁琳回到茶室,孟成庸看了她一眼,問:「誰來過了?」
「沒誰。」祁琳笑說,「鄰居過來借了兩隻蠟燭。」
隨即,恍如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的,重新回到話題。
方家與孟家是多年舊識,不過因為常年不在南城,往來不多。
這一回久別重逢,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
兩家碰頭,最主要目的是叫孟弗淵和方杳相看相看,因此時不時地,便有一位家長往這個目的靠近,一個介紹孟弗淵公司的狀況,另一個就介紹方杳平日的喜好。
孟弗淵自然全程不咸不淡,他的教養不允許他給客人難堪,不然早就發火了。
這一次會面,比孟弗淵過往的任何一次應酬都煎熬。
十點半,聚會終於結束,孟家起身將方家一行人送往門口,客氣說著下回再聚。
一回到屋內,孟弗淵立即沉了臉色,看向祁琳和孟成庸,「爸媽,我不止一次說過,任何人不準干涉我的私事。」
他聲音還算冷靜,所有怒氣都沉在了冰面之下,
孟成庸笑著辯解兩句:「我們也沒強制,不過是一起吃頓飯,如果覺得合適,你們就接觸,不合適我們也不會強迫……」
「那為什麼事先不說清楚?」孟弗淵聲音沉冷,「你們有哪怕一刻想過尊重我的感受嗎?」
祁琳張了張口,「弗淵,我們只是……」
孟祁然這時候開口了:「媽,這回你們確實做得有點過了。」
眼看氣氛僵滯,孟成庸便笑說道:「好了好了,這回是我們做得不對。弗淵你馬上滿三十二歲,一直也沒聽說跟哪個姑娘有情況,我們做父母的有時候有些著急,也就欠了幾分考慮。爸跟你道歉,你別生氣了。」
孟成庸已將話說到這份上,倘若他再發火,就有些師出無名了。
孟弗淵不再說什麼,輕按了一下太陽穴,轉頭上樓去了。
他走進卧室,在床邊坐下,拿出手機給今晚另一個同樣難受的當事人發了條消息:抱歉,今天這頓飯,是我爸媽自作主張。
方杳很快回復:沒事,我知道不是你的主意。我多少了解你的性格,你感興趣的人,自己會出手,不會麻煩父母的。
孟弗淵:多謝諒解。
方杳:沒事。都是朋友,有空常聯繫。
回完消息,孟弗淵躺了下來。
心情過分糟糕,以至於不願意去吵擾陳清霧。
雖然此刻,他渴望見她如溺水之人渴望氧氣。
陳清霧幾乎整夜失眠。
第二天中午,孟家前來拜訪,給廖書曼慶生。
陳清霧磨蹭了好久才下樓,到客廳一看,發現孟弗淵沒有來。
而祁琳正在笑著跟大家解釋:「弗淵公司有點事,一早就回東城了。」
午餐開始,一桌子美味佳肴,兩家舉杯祝壽,其樂融融。
陳清霧機械地舉起了杯子,在碰杯的清脆聲響中一陣恍惚,只覺得眼前的一張張笑臉,恍如摳不下來的假面。
為什麼所有人都可以活得那麼自洽,那麼肆無忌憚,唯獨她不可以,孟弗淵不可以。
吃完飯,切過蛋糕,趁著無人注意,陳清霧一個人悄悄地出了門。
冬日裡天光灰淡,遠處樹枝上掛著紅綠色調的聖誕裝飾,反襯得周遭一片蕭條。
陳清霧點了支煙,掖住圍巾,往外走去。
身後一陣腳步聲邁下台階。
「霧霧……」
陳清霧轉過身去,神情淡漠。
孟祁然單手抄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裡,腳步稍頓,「去哪兒?看你好像心情不好……」
「沒事。我就出去散散步。」
「我陪……」
「你別跟著我。」
她聲音里只有隱忍著不耐的平靜。
孟祁然嘴唇抿作一線,不敢再上前,只能看著陳清霧轉過身去,清瘦背影漸漸走遠。
陳清霧走到了小區的中心花園,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煙夾在指間,在長久的靜默中蓄了一段灰白,又被風吹散。
風拂面而來,陳清霧眯住眼睛,忽覺口袋裡手機振動。
孟弗淵的微信消息:抱歉清霧,有事先回東城了。等你回來,給你補過聖誕。
昨晚被逼應酬,他一定噁心透了,即便這樣,依然還在儘力照拂她的情緒。
陳清霧回復:沒關係,你先忙工作。
孟弗淵:你先陪阿姨過生日。
陳清霧:好。
正在輸入的提示閃爍一陣,卻無下文。
畢竟廖書曼過生日,陳清霧還是熬過了整天。
第二天一早,跟家裡打過招呼就開車回了東城。
工作室里,還保持著大前天離開時的樣子。
中央空調打開了,那暖氣好像不抵寒意,讓她單單坐在那裡,就覺得瑟瑟發抖。
之前明明不覺得有這樣冷。
一整天,她都在拉坯塑形,不讓自己有停下來的餘地。
過了晚上八點,孟弗淵一通電話打了過來。
陳清霧手上都是泥,起身走過去擰水龍頭時,電話停了。
洗凈手,正在擦拭,手機又再度振動。
她立即接起。
「回東城了嗎?」
「……嗯。」
「那怎麼不和我說一聲。」孟弗淵聲音溫和,「吃過晚飯沒有?」
「沒有……不大餓。」
「派了車過去接你,過來我們一起去吃點東西。」
「……好。」
大約半小時,孟弗淵的司機開車抵達,接上陳清霧,往公司開去。
到的時候,孟弗淵還在跟海外的晶元供應商開視頻會議。
助理過來,讓陳清霧去會客室里稍微歇一會兒,孟弗淵馬上就到。
坐了大約二十分鐘,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孟弗淵一身黑色,淡白燈光底下,有種淵渟岳峙的冷峻。
他快步走了進來,「抱歉,稍微耽誤了一會兒。」
陳清霧微笑搖搖頭。
「餓不餓?」
「還好。」
「走吧。」
陳清霧點頭,站起身,跟上前去。
一樓大廳里燈火通明。
陳清霧站在玻璃牆外稍稍頓住腳步,看了看展廳里那正在自適應運行的第一代機械臂,那銀色的外觀,有種獨屬於機械造物的優雅。
孟弗淵凝視著她,「想進去看看嗎?」
「啊……好。」
孟弗淵在門禁處,按指紋解鎖。
玻璃門彈開,孟弗淵將她手腕輕輕一捉,牽著她走了進去。
裡面一排計算機屏幕,正處於待機模式,桌上擺著幾張工位證。
陳清霧想起上一回過來,這裡面有人在進行調試操縱。
「還真有人在這裡工作?」
「嗯。」
陳清霧微笑說:「那也太沒安全感了,來往都有人盯著。」
「是電子霧化玻璃。」
「這樣。」
陳清霧繞著正中的機械臂,緩緩踱步,隨口說道:「……前天晚上,你們家裡有客人是么。」
孟弗淵一頓,立即欺近一步,頭低下去看她,聲音也跟著低了兩分,「你不開心是因為這件事?」
陳清霧不作聲。
寧願他就這樣誤會。
「我爸自作主張安排的。放心,不會有下次。」
「我沒有不放心……」陳清霧低垂著眼,「我只是……想問憑什麼。明明你不願意的,為什麼他們一點也不尊重你的感受。」
孟弗淵一時啞然。
身為男人,「委屈」這種情緒,未免顯得過分軟弱。
或許可以憤怒,可以漠然,唯獨不該有委屈。
但原來,只有被人看見的,才叫委屈。
「這些無所謂,我都習慣了。」孟弗淵平聲說。
「憑什麼要習慣呢……」
陳清霧知道自己這一句並非在質問孟弗淵。
展廳里燈光分外潔凈,是極具科技感的冷白色調,她在這種光線里,面頰有種無血色的蒼白。
孟弗淵還是覺得她情緒不對勁,低頭,擡手按在她肩膀上,「怎麼了,清霧?」
「沒事……」陳清霧收斂心神,「我們走吧……」
「等等。聖誕禮物沒送給你。」
陳清霧動作稍頓。
孟弗淵擡手,按了按她身後的鍵盤。
她不由地轉身去看,孟弗淵修長手指輕懸於鍵盤之上,飛速敲擊,屏幕上游標閃爍,代碼快速滾動。
最後,他輕擡食指,按下回車鍵。
「咔」的一聲輕響。
陳清霧循聲看去,卻見那靜止的機械臂啟動,一百八十度轉向,上方的懸吊系統伸展,「手臂」展開,伸向不遠處。
那裡放了一隻瓦楞紙箱。
「手臂」與紙箱上方懸空,「手指」下落,停頓一瞬,那「咔噠」的聲音是扣住了什麼東西。
她彷彿情不自禁地睜大了雙眼,屏住呼吸。
「嗡」的一聲過後,「手臂」擡了起來,懸吊系統回收,「手臂」收回,穩穩地停在她面前。
它的「手」中,捧著一束鮮紅欲滴的玫瑰。
陳清霧怔忪地伸手,接過了那束花。
孟弗淵在這一刻,緩緩地呼了一口氣。
六年,他才獲得送她玫瑰的資格。
陳清霧低頭望著花束,心裡五味雜陳,無怪玫瑰總與愛意掛鉤,或許只有這樣與火焰和鮮血一樣的顏色,才足以剖陳內心。
孟弗淵的聲音,沉沉地在她身後響起,「過去六年,我曾無數次衝動想要攔住你,告訴你這句話……」
陳清霧下意識追問:「什麼?」
「別一直看著他,也請看看我。」
心臟恍如跌進深淵,溺水求生一般地疾速跳動,以至於無法呼吸。
陳清霧手指微顫,難以克制。
她幾無猶豫,放下花束,倏然轉身,踮腳,一把揪住了他襯衫的衣領。
孟弗淵瞳孔張開。
在一片嗡響的空白中,意識到,挨上他嘴唇的,是一個吻。
溫熱相貼的觸感,分外虛幻。
他閉了閉眼,沉沉呼出一口滾燙氣息,驀地伸臂,撳下一處按鈕。
四面玻璃頃刻霧化,隔絕所有視野。
下一瞬,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讓她在檯面上坐下。
摘了眼鏡,隨手一扔。
手掌按在她腦後,傾身,兇狠地含住她的唇。
一瞬身體失衡,彷彿將要往後倒去,陳清霧本能伸臂,緊緊抱住孟弗淵的肩膀。
已然瀕臨窒息,卻覺齒關被撬開,舌尖侵入,不留任何餘地,奪盡她的最後一點呼吸。或許,是知道此刻她根本不打算推拒,甘願同他一起下沉溺亡。
挨近的胸膛里,心跳共振,彷彿山崩海嘯。
劇烈得心臟都在隱隱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