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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所屬書籍: 霧裡青

chapter36

陳清霧下樓腳步疾速。

祁琳就坐在客廳里,一瞥見她的身影便立即起身。

然而陳清霧徑直往外走去,似是壓根沒有注意到周遭。

祁琳正在猶豫要不要跟過去瞧一瞧,孟祁然自茶室里走了出來。

他捕捉到了陳清霧消失於門口的那一瞬,問祁琳:「媽,霧霧怎麼了?」

祁琳只搖了搖頭。

孟祁然立即大步跟了出去。

看見陳清霧已要走出大門,孟祁然急忙兩步邁下台階,「霧霧!」

陳清霧腳步稍頓,但並未停下。

孟祁然個高腿長,三步並作兩步,在門前的樹影下,追上了陳清霧。

陳清霧淡淡地投來一眼,「……什麼事?」

孟祁然正欲開口,目光不經意瞥見她頸側皮膚,一時愣住。

樹下立了路燈,借那燈光看去,冷白的皮膚上,一抹醒目的暗紅痕迹,彷彿是……吻痕。

孟祁然呼吸一窒,幾分倉皇地移開了視線,「……怎麼了霧霧?看你好像情緒不大對。」

陳清霧搖了搖頭,「我出去走一走。你回去吧。」

然而她鼻尖泛紅,睫毛還有未乾的水霧,明顯剛哭過,這情況他無論如何不能置之不顧。

「我陪你一起。」

那種無能為力而衍生的憤怒情緒,隱隱翻了上來,陳清霧深深呼吸,不由地伸手去掏外套口袋,摸出香煙和打火機。

她抽出細梗的煙,夾在指間,垂眸,滑動打火機。

孟祁然目光落在那枚打火機上,又是一滯。

素銀機身,並無任何多餘裝飾,只有多年使用留下的細微劃痕。

它眼熟得他不用多想,就知道這是誰的東西。

亮起的焰光,照在陳清霧蒼白的臉上,那一霎只覺得她恍如瓷像一般易碎。

「……誰對你說什麼了嗎,霧霧?」

陳清霧緩緩地呼出一口輕薄的煙霧,搖頭,往旁邊讓了一步,打算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孟祁然眉頭微擰,伸手一把擭住她的手臂,「霧霧,我想幫你……」

「怎麼幫?」陳清霧霍然擡眼,所有情緒齊齊上涌,語氣也跟著沖了幾分,「你幫得了嗎?」

「你什麼都不說,我……」

「說了就有用嗎?你什麼都不懂……」

「你不告訴我,我怎麼……」

「對,只要我不告訴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似有薄刃快速划過心口,孟祁然一時啞然,「……對不起,過去是我的錯。我很想彌補……」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彌補,我只想要……」

她倏然住聲。

孟祁然立即欺近一步,追問:「想要什麼?」

陳清霧不說話,手臂用力掙扎。

像是急於擺脫他不可。

孟祁然微微擰眉,說了句「抱歉」,一把將她拽入懷中,兩臂緊擁。

「你為什麼不相信,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他沉聲而堅決。

這擁抱極緊,陳清霧實在缺失力氣再做抗爭,心情幾如破罐破摔,自暴自棄,「……祁然,你讓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笑話。過去我那麼想要你的一切,你視而不見;我徹底放棄之後,你來告訴我,什麼都可以給我……過去你在做什麼呢?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跟你開玩笑說,等到你二十二歲生日,我們去領證。結果你生日當天,跟朋友跑去山裡徒步,因為信號不好,電話整天打不通。那天,你在想什麼呢?是不是過了零點,鬆了一口氣?」

「我……」

「我不是想翻舊賬,也從不打算怪你什麼。我舉這個例子,只是想告訴你,你所謂的彌補有多麼可笑。你根本彌補不了,因為一個人的人生只會有一個二十二歲。過去我們有無數次的機會,只要你願意,一切都不是現在這樣的狀況。我要的東西你現在給不了了,唯獨你給不了。」陳清霧閉眼,垂落的手上,那香煙仍在靜靜燃燒,心裡只有一片空茫的的白,「……放開我吧,我真的非常痛苦,請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孟祁然一動也不動。

這好像是陳清霧決心與他劃清界限以來,他第一次聽見她這樣情緒化的控訴。

這才對。

他那麼混蛋,她就是應該控訴他,而不是冷靜陳述類似於「我不是你的責任了」,「你自由地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喜歡你自己想喜歡的人」這樣的屁話。

「祁然……」

他只是固執得將她抱得更緊。

「祁然,不要讓我討厭你。」

「隨意。討厭總比漠視好。」孟祁然低眼看她,「霧霧,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陳清霧只有一種無力的虛脫感,眼淚也不受控地掉下來,「……我現在只想要你放開我。祁然,請你放開我。」

孟祁然一頓,手臂這才緩緩鬆開。

陳清霧趁勢輕推一把,掙開了他的擁抱,一眼也不再看他,快速往前走去。

孟祁然站在原地。

撲進他胸口的只有風聲,心臟空蕩蕩的連迴響都不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屋的。

祁琳幾分關切地迎了過來,先問他清霧怎麼樣了,他搖了搖頭,徑自往樓梯走去。

進了二樓房間,在床沿上坐下,兩臂撐在膝蓋上,擡眼望去。

那亮著燈的玻璃展櫃里,一隻孤零零的杯子。

他站起身,打開櫃門,將杯子拿了出來,握在手中。

淡淡的紫色,恍如清晨彌散於山野之間的霧氣。

這樣微涼而脆弱的瓷,難以想像,竟是從土與火中鍛造。

他握著它,半點也不敢鬆開力道,生怕失手就徹底摔個粉碎。

他坐在寂靜中,反覆回想陳清霧所說的話。

二十歲的約定,無數次錯失的機會。

彼時年少無知,坐擁偏愛卻隨意浪擲。

落到現在這樣只求一線希望的地步,是他應得。

他毫無抱怨,只是懊悔。

倘若,倘若二十二生日那天,他沒有退縮逃避……

元旦節後,陳清霧回到東城。

她給裴卲發去消息,請求他幫忙留心一下孟弗淵最近的身體狀況。

裴卲分外耿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哪兒,怎麼不自己來關心。

陳清霧:……我沒法自己關心才找你的。

裴卲:哦你不會就是害得孟總最近瘋狂加班的罪魁禍首吧。

陳清霧:……

裴卲:我說呢,明明裡程碑節點都是按時完成的,他還緊趕慢趕,像要趕去投胎一樣。

裴卲:你倆到底啥情況啊?

裴卲:需不需要我幫你們撮合一下?

陳清霧懶得理了。

裴卲刷屏式的發了一堆之後,終於說:放心,我會照顧他的,他要是知道你關心他,一定很開心。

陳清霧趕緊回復:別告訴他!就是因為不想讓他知道才找你的。

裴卲:哦。還好你提前說了,不然我正準備說了。

陳清霧開始理解為什麼趙櫻扉懶得加他好友了。

她無力地回復了一句「謝謝」。

因提交了加急申請,節後第一時間,陳清霧就排上了面簽。

在等待出簽的這段時間裡,柴窯今年最後一次開窯。

陳清霧送去的這一批作品,精品率極高。

很快,簽證下達。

沒有耽誤時間,陳清霧立即訂好去往洛杉磯的直達航班,同行的還有一位展覽籌備組的工作人員。

十二個小時的長途飛行,抵達洛杉磯是在上午。

麥訊文分外客氣,自己開了車去接機。

一月的加州仍然陽光明媚,沿途遍是棕櫚樹,很有一種熱帶風情。

麥訊文的父母住在帕薩迪納的一棟英式風格的別墅,那裝修風格有些過時,據說大部分是他祖父祖母當時裝的,後續只做了一些修補工作。

進門之後,麥訊文兩廂做了介紹。

麥訊文母親是美國人,名叫米拉,分外熱情開朗,且說得一口流利中文,「清霧」這個對於外國人而言舌頭打結的名字,在她那兒完全不在話下。

陳清霧率先送上提前準備好的禮物,米拉放到餐桌上打開,一時驚呼,「是你做的嗎,清霧?我聽文森特說,你也是陶藝師。」

文森特是麥訊文的英文名。

「是的。」陳清霧笑得兩分靦腆,「我拿走了庄老師的一套餐具,我想,也還一套餐具比較合適。」

剛從柴窯里開出來,相對而言,更符合西方飲食文化的一套餐具。

「你們中國人叫投桃報李?」米拉笑說。

「對。」

「謝謝!我好喜歡!我想我一定會好好使用。」

麥訊文父母非常好客,親自準備了今日午餐。

他們餐廳臨著院子,院子外面種了一株檸檬樹,樹影婆娑,天色湛藍,這一頓午餐分外有情致。

米拉切著牛排,笑問陳清霧:「弗淵最近還好嗎?」

陳清霧不願撒謊,只好說:「我最近和他沒有怎麼見面,所以也不是太清楚。」

米拉便順勢說起,每一次孟弗淵來家裡做客,他們都非常開心。

西方人總是不吝讚美之詞,米拉稱讚孟弗淵真誠、正直又善良,他們非常榮幸能夠擁有他的友誼。

陳清霧意識到,自己聽得惘然極了。

孟弗淵之前的人生,對於她而言,幾乎是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孟弗淵其實也滑雪滑得極好,念書的那兩年,常會跟麥家一同去Aspen滑雪。

他每次來做客,都會用心挑一支口味上佳的葡萄酒。

他會驅車兩百公里,只為幫米拉給朋友送一缸金魚。

他還會幫忙割草,給檸檬樹剪枝,騎車帶阿拉斯加犬去散步。那狗五年前去世,他還專門飛來一趟,參加它的葬禮。

公寓附近有家意麵館,店主是個聾啞人,他讀研時期幾乎兩天去吃一次。其實那家店味道特別差勁,假如沒有他的支持,或許早早就已倒閉。當然,在他畢業後不久,那店就轉租出去。

課題不順時,他會一個人去HermosaBeach散步。

公寓公共區域常有不知誰家散養的貓出沒,只肯接受他的定點投喂。

還有許多許多,像沿著河流溯游,沿路撿拾那些閃閃發光的碎片。

它們拼成無人知曉的孟弗淵。

餐廳和客廳之間的牆壁上,掛滿了照片。

在那上面,陳清霧發現了一張麥訊文和孟弗淵的合影。

兩人同穿著學士袍,站立於鐫刻CaliforniaInstituteofTechnology字樣的長形石碑之前。

陳清霧不好意思地笑問:「我可以拿手機拍一下嗎?」

麥訊文笑說:「可以。」

陳清霧是見過孟弗淵的碩士畢業照的,一個照片擺台,就放在孟家壁爐上方。那上面擺了許多孟家值得紀念的時刻。

但每一回陳清霧看到孟弗淵的那張單人畢業照,都覺得照片里的人,實則一點也不開心。

大抵,一個人在留影時就知道自己將成為某種炫耀的勳章時,都很難露出笑容。

而和麥訊文的這張合影,孟弗淵少見得展露出了非常真切的喜悅。

午餐過後,陳清霧便去打包莊世英的那隻琺琅彩鐘形杯。

來之前她特意讓麥訊文量過杯子的尺寸,照著尺寸定做了可將其嚴絲合縫放入的手提箱。

麥訊文看著陳清霧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入箱中,笑問:「需要幫忙嗎?」

「不用的,這樣差不多就OK了。東西不會託運,我到時候會全程拿在手裡。」

「上回孟弗淵打包那套瓷器時,可就狼狽多了。他不放心,助理幫忙都不肯,一定要自己親手包裝。」

所以分毫無損。

陳清霧幾分怔忡,「……還是要謝謝文森特你願意割愛,那套餐具我一直在用,非常趁手。」

「孟弗淵是我朋友,送給他我很放心。況且,那時候他跟我說,是要送給他這一生唯一喜歡的人。」

陳清霧心底一震。

東西打包完畢,麥訊文留陳清霧再待幾天,說帶她在洛杉磯好好玩一玩,她如此遠道而來,他不能不盡東道之誼。

陳清霧笑說:「原本不該拒絕你的好意,只是我這次確實有點趕時間。」

「不是說二月中拿回去就行?」

「……後天孟弗淵生日,我有一份禮物必須送給他。」

麥訊文拖長聲音「哦」了一聲,笑說:「那我就不留你了。」

下午,麥訊文仍舊開車,送陳清霧他們去機場。

道別時,陳清霧讓麥訊文有空去東城,屆時她一定親自招待。

連軸轉的飛行,中途只逗留了六個小時,陳清霧整個人有種癱瘓之感。

這一路她都不敢將手提箱假以他手,時刻留心,睡覺時都放在身邊,生怕被旁人一個不小心撞翻在地。

彷彿,將上回孟弗淵運回那套禮物的心情,也完整體驗了一遍。

抵達東城,確認東西毫無損傷,移交給了籌備組的工作人員。

陳清霧趕回工作室,倒頭大睡。

昏天黑地時醒來,腦袋沉重,呼吸滾燙。

她意識到,自己也生病了。

不知因為這兩周勞累太過,還是因為,這工作室冷得如同冰窖。

強濟精神爬起來,叫跑腿買了葯,服下以後,繼續昏睡。

元旦過後,孟祁然便一直待在東城。

問過廖書曼,知曉陳清霧已經回來,便第一時間去了她的工作室。

那門是開著的,卻沒看見人影。

孟祁然逡巡一圈,在茶几上發現了退燒藥,立馬往卧室走去。

床上陳清霧蜷作了一團,伸手探去,額頭燙得驚人。

孟祁然沒有猶豫,立即找來外套給她穿上,打橫抱了起來。

非常輕,毫無費力。

他驟然想到了去年冬天。也是這般感受,她實在太輕了。

抱著她往外走,又幾乎本能地,他想到那時候在車裡,祁琳打來電話「興師問罪」,而陳清霧卻還在迷迷糊糊地維護他,說不是他的錯。

當然是他的錯。

到了車前,孟祁然騰出一隻手拉開后座車門,將陳清霧輕放在座椅上。

正要抽開手臂,忽聽她喃喃出聲。

他下意識將耳朵湊近。

「孟……好冷……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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