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5
後面幾天,都在小鎮上度過。
鎮上的店鋪一家一家開了,兩人探店,買一堆毫無意義的手工製品。
天黑以後就回酒店,過著一種彷彿穴居冬眠的生活。
這應當是陳清霧過得最自在的一個春節,不必走親訪友,串門拜年。
即便不事生產,也無需感到焦慮。
家裡不是沒來過電話,但聊了兩句,對面就氣得掛斷了。
不過陳清霧發給廖書曼的紅包,她還是收了。
至於孟弗淵,不論孟成庸和祁琳如何軟硬兼施,他都四兩撥千斤地應對。
不在眼前,言語的殺傷力有限,電話一掛斷就再無影響。
自在日子總是過分短暫。
初七,兩人回到東城。
初八,孟弗淵公司復工,陳清霧的工作室也將結束春歇,恢復經營。
上午,孟弗淵開車將陳清霧送到工作室之後,便準備回南城一趟,一來跟SE的陸總吃個飯聯絡感情,二來去寺里還願,三來將她的皮卡車開回東城。
孟弗淵計劃盡量當天來回,但陳清霧讓他別著急,多待一天也是無妨。
孟弗淵下午兩點抵達南城,自己隨意吃了一頓簡餐,先行去往陳家。
去之前,給廖書曼發過消息,廖書曼說她那時候人不在家,讓他自己去取車就行。
到了陳家,孟弗淵叩門,給前來應門的保姆遞上代為傳遞的拜年禮品,正準備去取車,忽聽客廳里傳來腳步聲。
廖書曼穿戴齊整,手裡拿著包,似正要出門。
孟弗淵立即出聲打招呼。
廖書曼點了點頭,「剛到?」
「是的。準備開清霧的車去一趟郊區。」
「給你爺爺奶奶拜年?」
孟弗淵點頭。
「清霧最近怎麼樣?」
「她很開心。阿姨您可以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她倒也不是多需要操心的小孩。」廖書曼淡淡地說,「只是還年輕,氣性一上來就覺得自己對抗的是全世界。」
「我倒是覺得,還能有這份純粹的孤勇很難得。」
「所以你就陪著她一起鬧?」廖書曼掃他一眼,「以前沒看出來你這麼不穩重的孩子。」
「抱歉。我知道兩家往後很難再來往,但對我而言,還是清霧更重要。」
「但願你十年、二十年以後還能記得這份初心。」
「我會的。」
廖書曼有些恍惚。孟弗淵的語氣並無指天發誓的隆重,平淡得好似闡釋一條不可推翻的基礎定理,但因此反倒顯得可信。
廖書曼不再說什麼,捋了捋羊絨披肩準備出門,臨行前淡淡地說:「你盯著她好好吃飯,別一忙起來飯就忘了吃。還有,讓她把那個破煙戒了,本來身體底子就不好,以後年紀輕輕得一身的癌。」
孟弗淵幾分怔然,點了點頭。
取了車,駛往爺爺奶奶的住處。
兩位老人住在郊區。
他們不喜歡城市的車水馬龍,退休以後就在郊區租了個帶院子和田地的平房,白天料理菜地,晚上一個看書,一個聽戲,因為不需過多操心,身體都還健朗。
今日出了太陽,二老都在院子里曬太陽。
孟奶奶的手機上,孟祁然幫她下載了有聲APP,還教了她怎麼連接藍牙音響,這會兒音響里正在播《玉簪記》。
孟爺爺手裡拿著一本直排線裝書,戴著老花鏡逐字點閱。
車停在路邊,孟弗淵走進院里,笑說:「太陽底下看書傷眼睛。」
兩位老人立馬擡頭望去,驚喜道:「弗淵!」
孟弗淵遞了禮品,孟爺爺給他搬了張椅子,讓他也在院子里坐下。說是坐一坐就走,但是也阻止不了奶奶又是拿零食水果又是沏茶。
忙碌了一陣,孟奶奶好歹是被孟弗淵勸著坐下了。
話題自然繞不開孟弗淵和陳清霧這一回的事。
孟爺爺說:「過年親戚朋友沒見到你人影,你爸爸糊弄他們,說你出國考察去了。」
「目前就家裡人知道?」
「依他們的性格,哪可能主動往外說。」
孟弗淵打量兩位老人,「你們不反對?」
「都是要死的人了,管得了那麼多。」
孟弗淵笑說:「您別說這種犯忌諱的話,你們一定長命百歲。」
孟奶奶拿了橙子,預備剝給孟弗淵吃,孟弗淵接了過去,自己來剝。
「弗淵……」孟奶奶望著孟弗淵,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你爸年輕時候的事,你是不是……其實都知道。」
「嗯。」孟弗淵語氣分外平淡。
「我們不是沒後悔過。」奶奶嘆聲氣,「早知道當年就讓你爸跟那個姑娘在一起算了,也牽不出後面這麼多事。」
孟弗淵沒有作聲。
「你爸爸這個性格,一輩子只曉得順流而下。他當年的悲劇,非要在小孩身上再演一遍才甘心。」
「我是我,他是他。」孟弗淵平聲說。
「後面你們準備怎麼辦?」孟爺爺問。
「過好自己的生活。長輩接受不接受,對我們沒影響。」
「以後不回南城了?」
「那當然還會常常回來看你們。」
孟奶奶笑起來,「下回帶清霧偷偷回來,奶奶給她包紅包。」
孟弗淵微笑說好。
孟爺爺又問:「陳家是什麼態度?」
「陳叔叔反對,廖阿姨倒還好。」
「你陳叔叔骨子裡其實還是有點重男輕女。我倒覺得他也未必就是看不上你,只是一時抹不開面子。你這個條件,配他們家綽綽有餘。」
「別這麼說,爺爺。」孟弗淵溫和地表達了異議,他知道老人並非出於惡意,「清霧非常好。應當說她配我綽綽有餘。」
孟爺爺笑說:「這就護上了。」
陳遂良重男輕女這一點,是從未擺在檯面上說過,但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廖書曼堅持不肯生二胎,說照顧一個病秧子就讓她煩透了,再生一個不如要她的命。那些年夫妻兩人總是吵架,一吵架陳遂良就說陳清霧是生下來討債的。
那些話沒當著陳清霧的面說過,但她原本就比別的小孩性情更敏感,父親掩飾不住的厭煩,她又怎麼會感受不到。
孟弗淵常會感嘆,清霧比他堅韌得多,這樣的環境里都能發現並且堅持自我,不去討好父母,苛求認同。從這個角度而言,她其實是個早早就沒了家的孩子,所以才說,在外求學總有種安全感缺失的緊迫感。
他從不覺得陳清霧過去喜歡孟祁然是件難以理解的事。天生自由的人,總是要比他人多一些光芒,而被束縛的人嚮往光芒,再自然不過。
「過年這段時間,兩家還在往來嗎?」孟弗淵問。
「那自然是沒有了。我看往後也難,除非都想通了接納你們。到時候成了親家,面上的工夫總是不能落下。」
孟弗淵沒說什麼。
小時候看連續劇,很討厭和樂融融的大團圓結局,覺得那是加害者對受害者的又一次隱性的霸凌。
是誰規定,大團圓才是標準結局?
他和陳清霧絕對不會為了迎合世俗標準的團圓而委屈自己和解。
親緣也講緣法,有些事順其自然。
孟弗淵原想待一會兒就走,但有些不忍辜負兩位老人的心情,是以還是留下吃了晚飯,與陸總改約到明日中午聚餐。
晚飯結束,孟弗淵回到市裡,在酒店定了一間房。
進門洗澡換了身衣服,給陳清霧打去視頻電話。
她似剛從忙碌中脫身,身上還穿著沾了泥的圍裙。
「吃晚飯了嗎?」孟弗淵問。
「沒有……準備點外賣了。」
「現在就點。」
「等一下……」
「至少半小時才送到,你現在點。」
陳清霧笑了笑,「好吧。」
畫面被切出去,變成她的頭像,但她聲音還在繼續,「你今天不回來嗎?」
「事情還沒辦完。明天下午回來。」
「這樣啊。」
「是誰說的多待一天也無妨?」孟弗淵笑問。
「我說的呀。但要整天見不到,還是覺得有點不適應。」
他們之前幾乎沒怎麼語音聊天過,即便通電話也只是純粹的事項通知。
這般閑聊,他忍不住留意她的音色,比當面時稍有差異,但並不明顯。
片刻,陳清霧重新出現在畫面中,「我點好啦。」
「點了什麼?」
「雞排飯。沒什麼特別想吃的。也是怪你,廚藝那麼好,這下誰還能由奢入儉啊。」
孟弗淵輕笑一聲。
「你就住在酒店么?」陳清霧似在打量他周圍環境。
「嗯。只去見了爺爺奶奶。」
「他們還好吧?」
「還好。說下次讓我偷偷帶你過去。」
陳清霧笑:「那叔叔阿姨不是又要生氣。」
「不管他們。」
好像,只是閑聊,時間便不知不覺過去。
他是個很講求效率的人,除了偶爾去安姐那裡喝茶,很少與人聊些信息含量極低的話題。
但只要是陳清霧,聽她講剛剛下單了新的洗髮水,也覺得有趣,心裡平靜。
那端傳來外賣員的聲音,陳清霧應了一聲,說:「我先掛……」
「沒關係。你吃飯的時候手機放一邊就行。」
「你要看我吃飯啊?」
「我處理點工作,正好當背景音。」
陳清霧就笑說好,拿著手機跑到門口去取了外賣。
畫面一陣晃動之後,似是被支在了茶几上。
陳清霧在對面沙發上坐下,拆開了外賣袋。
孟弗淵也取過平板電腦,一邊點開OA後台,一邊往手機里看一眼,「好吃嗎?」
「一般般。能吃就行。」
孟弗淵就這樣「陪著」陳清霧,守著她把飯好好吃完。
「我可能還要再忙一會兒,到時候結束了再給你打視頻好不好。」陳清霧一邊整理外賣盒,一邊說道。
「好。你快結束時給司機打電話,叫他送你去公寓。」
陳清霧點頭說好。
剛剛復工,要做的都是瑣事,卻無比消磨時間。
結束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孟弗淵不在,陳清霧也就懶得去他的公寓,便沒給司機打電話,準備就睡在自己工作室。
事情收尾之後,去洗了一個熱水澡,走到門口鎖門,卻見前方亮起兩束車燈。
她眯了眯眼,認出那是孟弗淵的車。
大抵是他吩咐了司機來接。
車在門口停下。
后座車門被推開了。
陳清霧一愣。
推門而出的人,竟是孟弗淵。
他內搭換過了,外套仍是早上出門的那一件黑色大衣。
門輕摔上,孟弗淵走過來,邁上台階的幾步,似攜了一陣風。
陳清霧被一把抱住時,都還有些懵,「你怎麼……」
「還是想見你。」孟弗淵低著頭,深嗅她身上的氣息。
「不是事情沒辦完……」
「明早再去。」
還好南城離得近。
「你瘋了。」陳清霧笑著,伸手回抱他。
「可能是的。」
擁抱片刻,陳清霧與孟弗淵商量去處,「要去你那裡嗎?就是現在這麼晚,過去有點遠了。你要是不介意,在我這裡將就一下也行。」
「你方便嗎?」
「這麼見外啊。」陳清霧笑著輕輕踢了一下他的鞋尖。
兩人進門,陳清霧將大門落鎖。
壺裡還有燒開沒多久的水,陳清霧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接過水杯,往茶几上一放,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後一帶,讓她在他腿上坐下。
沒有猶豫,手掌按在她的頸側,仰面去吻她。
漏夜前來,他身上仍舊帶著薄薄的一層寒氣。
或許過去一周的形影不離,讓他們連分開一天時間都覺得難熬。
綿長的吻結束,陳清霧俯首於他肩頭,「要吃點夜宵嗎?」
「不用。」
「那去洗澡?你明天還要早起。」
「在酒店洗過。」
陳清霧便去給他找洗漱用品。
趙櫻扉常來留宿,所以她這裡備著一次性的毛巾與牙刷。
孟弗淵第二次踏足她的生活空間。
床品換過了,這一回是奶油白的素色。
孟弗淵洗漱過後,出來時不見陳清霧的人影,正準備走出去看看,陳清霧越過那堵牆過來了,手裡拿著水杯和手機充電器。
陳清霧放下水杯,將充電器插在這一側床頭櫃旁的插座之上。
床上放了本雜誌,孟弗淵在床沿坐下,隨手翻了翻。
陳清霧直起身,看他一眼,「還有什麼需要的嗎?睡衣我這裡沒有合適你穿的。」
「不用。」
孟弗淵突然想起什麼,闔了雜誌,往床頭柜上一放。
起身去取方才進門時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從中掏出一封紅包,遞給陳清霧。
「爺爺奶奶給你的。」
「這麼多……」陳清霧掂了掂,笑說,「好像要比往年多一些。」
「意義不同。」
陳清霧暫且將紅包放在床頭柜上,說:「早點休息?」
孟弗淵「嗯」了一聲,卻是牽過陳清霧的手腕,後退坐在床沿上,讓她在自己膝頭坐下,手掌按在她背後,合入懷中。
上一回的記憶歷歷在目。
那時就在此處,幾乎同樣的位置。
「清霧……」他喚她的聲音無端地輕了幾分。
陳清霧知曉他在想什麼,沒有出聲地低下頭去。
兩人在幽淡的淺黃燈光里對視,陳清霧閉眼,主動吻住他。
一切都靜謐而綿長。
片刻,陳清霧手掌按住孟弗淵肩膀,往後一推。他身體仰倒,而陳清霧跪於床沿上,再度俯身來吻。
她長發垂落,擋住光線。
鼻息之間,全是她髮絲的氣息,像雨後花朵的幽微香氣。
在愈演愈烈之前,孟弗淵停止了這個吻。她這裡沒有準備安全用品。
陳清霧也識時務地到此為止,因為繼續下去對兩人都是煎熬。
孟弗淵將就合著襯衣而睡。
燈關上之後,郊區的夜晚似乎更寂靜些,一片黑暗裡簡直有些森然的意思。
「你一個人晚上不怕?」
「還好。跟趙櫻扉看了很多恐怖片,有點脫敏了。」
「原來你的膽子是這麼練出來的。」
「……你在影射什麼?」
「沒有。」孟弗淵輕笑一聲。
這大抵是在一起之後,他們第一次只是單純的同床共枕。
新鮮的體驗。
她枕著他的手臂,嗅聞他身上洗沐用品的氣息,玩猜他是住的哪一家酒店的無聊遊戲。
在暖氣充裕的公寓時還不覺得,但原來他的體溫要比她高出這麼多,被他抱在懷裡,一點也不覺得被子外的空氣有多寒冷。
原定的早睡計劃,眼看著就要落空。
陳清霧說:「睡覺?你明天要起好早。」
孟弗淵點了點頭,在一片黑暗中低頭去找她的唇。
這吻結束的同時,孟弗淵低聲開口:「清霧。」
「嗯?」
「你這兒太冷了,搬過去跟我一起住吧。」
陳清霧在黑暗裡揚了揚嘴角,卻說:「不去。」
「怎麼?」
「太遠了。」
「我負責接送。」
「還是太遠了,每天少睡好久呢。」
「那沒辦法了。」孟弗淵略作思索,「等我回來,我們去看房。」
「……啊?」
「你自己挑你能接受的地理位置。」
「……要結婚的人才會一起買房呢。」
孟弗淵默了數秒,「那就結婚吧。」
空氣一陣靜默。
孟弗淵立即說道:「開玩笑的。是不是嚇到你了?」
「原來是開玩笑啊。害我還期待了一下。」
孟弗淵卻是微詫,「……我們剛在一起。」
「可是我們認識二十六年了。」
孟弗淵一時不知該不該問,她是不是認真的。
陳清霧忽然說:「你是不是戶口轉到東城了?」
「嗯。」
「我上次去辦了美國簽證。」
話題跳得沒頭沒尾,孟弗淵反應了一下,「然後?」
「簽證需要用到戶口本,你知道吧。」
「……嗯。」
「我家的戶口本,還在我這兒。」
又是一陣沉默。
「清霧,你這樣說,我可要當真了。」
「為什麼不能當真?」
「我希望你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不是說我不願意,請你相信,我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但是……」
「我從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只打算跟你隨便談場戀愛就結束。我不會隨意辜負一個喜歡我六年之久的人。」陳清霧頓了頓,「不過嘛,閃婚這個確實有點太超過了,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孟弗淵手臂摟得更緊,「……抱歉。」
「嗯?」陳清霧有些沒有理解他道歉的點。
「我還是低估了你的決心。」
「你不是低估我,你是常常低估你自己。」
陳清霧笑了一聲,又說:「你好像有點沒安全感。」
孟弗淵沒有作聲。
「看來果然還是應該閃婚。」陳清霧煞有介事,「而且,閃婚不是霸道總裁的標配嗎?」
「……認真的?」
「……開玩笑的。」
「晚了。明天就跟我去民政局。」
「現在要預約的,臨時去結不了,你不知道吧。」
「原來你對登記結婚的流程這麼熟悉?」
好酸的語氣。
陳清霧笑起來,「那這樣,我先口頭給你一個名分好不好。老……」
孟弗淵預判了她要喊出的稱呼,提前一把捂住。
挨著她耳朵的聲音很是低沉,「你是真心想早睡?」
陳清霧眨眨眼,點頭。
「那就別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