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麥冬摸著兜里的煙,「你踢我幹什麼?」
庄潔說:「覺得你偉大嘛。」
陳麥冬看她一眼,咬著煙點頭,朝著殯儀館去。
庄潔隨著他問:「鎮長表揚你,你怎麼都不笑?」
「職業習慣,我從來都不笑。」
「什麼職業習慣?」
「明白了。」庄潔瞬間瞭然,「整天面對遺體和哭喪的家屬,確實不能笑。」
「你以前很文靜,而且話少。」陳麥冬嫌她聒噪。
「你都說了是以前。」庄潔在心裡算了下,「都快十六年了。」
「你變化不也很大?你掀人裙子被學校……」
陳麥冬止了步,「我從沒掀過人裙子。」
「好好,我誤會了。」
「大家穿得都校褲,我怎麼掀?」陳麥冬看她。
「行行,我記錯了。」
陳麥冬想說什麼,抖抖煙灰,一個字沒再說。
庄研望了眼身後的政府大樓,「別看大家在裡面都擦掌磨拳說要回饋家鄉,你看吧,等都回了各自領域,漸漸地就忘了。
「那是因為你對南坪鎮沒什麼情感,你十四歲才來的。」陳麥冬用鞋尖碾滅煙頭,指著工業區,「王家拉來的投資,那邊準備合併幾間工廠,做一個大型肉聯廠。」
「肉聯廠?」
「陘山上已經規劃成了梯田,羊溝村裡種了幾十畝的山藥。這些都是在外工作的人陸續為家鄉做的。很多土壤條件不好,鎮里只能根據它的條件開發。眾人拾柴火焰高,鎮長開會也是這個目的。」
庄潔看了他半天,接了句,「你認真起來真嚇人。」說完低頭翻手上的宣傳彩頁。第二頁就是介紹山藥,說了品種優點以及年產量,最下方寫著:歡迎各界致電洽談。「這個山藥沒優勢,河南的山藥太有名了
,光種植區都好幾個。而且山東和湖北的種植區……」
「你推薦個思路,看種什麼好。」陳麥冬打斷她。
「種新型的產品啊。」
「你人脈那麼廣,有沒有認識種樹的?」陳麥冬問她。
「什麼樹?回頭我問問。」
「像遊戲里那種金燦燦的樹。可以長出金幣,風一吹,嘩啦啦地往下掉。再不濟長出紅色的人民幣也行。」陳麥冬說得正經。
……
庄潔仰頭大笑,笑完捶了他一下,「一塊去吃飯?順便把電影看了。」
陳麥冬猶豫了會,借她手機打了個電話,問殯儀館忙不忙。掛了電話問她,「吃什麼?」
「家常飯吧,我前一段切了點胃,暫時吃不了生硬油膩的飯。」
「那就小麗粥屋吧。」
「成。」
「大城市就那麼好?」陳麥冬問她。
「當然好。把我胃全切了都行。」這當然是句玩笑話。
「病得不輕。」陳麥冬回了句。
「你是因為有奶奶在鎮上,如果不在你會回來?」庄潔笑他,「還說什麼建設家鄉。」
「這是鎮長說給你們聽的。」陳麥冬都懶得應她。他看了眼路邊荒廢的破農家院,朝她道:「等我一下。」
庄潔等了會,想看他進一處破落院做什麼。剛踏進去就聽見水聲,伸頭看了眼,「你怎麼沒一點公德心。」
「撒尿還講公德心?」陳麥冬嘴裡噙著煙,提著褲子說。
「你怎麼不撒自己家院?」儘管這院子荒廢了幾十年。
「憋不回去。」
喝了一下午的茶,庄潔也有了尿意,想著到了粥屋再說。哪知陳麥冬先要順路回殯儀館拿手機。庄潔遠遠
地站在路口,示意他回殯儀館拿手機,她就不過去了。陳麥冬騎了摩託過來,庄潔坐上問:「你開會怎麼不騎摩托?」
「殯儀館的摩托不能亂停。」
「還有這種講究?」庄潔不太懂,隨口又問:「那你停人粥屋門口不缺德?」說完反應過來,「停停停。」
陳麥冬停車,庄潔罵罵咧咧地下了摩托,「我喜歡散步。」
陳麥冬揚了下嘴角,追在她身後說:「都已經打擾了,道個歉就行。」
庄潔明白他在開玩笑,隨即雙手合十,念叨了句:「抱歉抱歉,我不太懂事。」說完又上了摩托。
庄潔好奇心大,吃飯時問他有沒有遇到過靈異事件。陳麥冬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從沒遇見過。」
「那有沒有推進火化爐又活……」
「沒可能。而且一旦推進去就沒辦法了。」陳麥冬科普道:「曾經有在入殮這個環節睜開眼的,但到火化爐那個程序,人基本沒有活過來的可能。」
「那也挺嚇人的。入殮的人不得嚇死。」庄潔來了興緻,「我自個親身經歷,我小時候有個身體不好的嬸兒,忽然有一天她發瘋,哭嚎著說她想家,想自己的孩子。她嘴裡說出來的事完全就是我們同村另一個人的事,而那個人意外事故去世了。」
「我們家很多人都摁不住她,她力氣很大,後來喊了一個奶奶,她不知道掐了她身上什麼位置,這個嬸兒就暈過去了。她醒來後什麼也不記得。」庄潔正色道:「我相信科學,但我也相信科學解釋不了的事。」
「我也相信。人本來就應該心存敬畏。」陳麥冬說。
「我有一個朋友說她見過她媽,她媽不是長頭髮披白袍,而是和生前的打扮一樣。所以電影里的鬼故事都是騙人的。」
陳麥冬垂頭喝粥。
庄潔看了他會兒,也喝了口粥,「其實你挺有魅力的,不應該單身。」
「你也不要因為自己的職業而去降低擇偶標準,懂你的人自然會接納你的職業,不懂你的,你就算為她改變職業也沒用。」
陳麥冬看她。
「你發什麼愣?」庄潔見他發神兒,「你是有點混兒,但大方向很好。」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你單身是因為什麼?」陳麥冬反問。
「我?我是因為愛而不得。」庄潔笑。
陳麥冬應了句,「你前天才說喜歡我。」
庄潔仰頭大笑。
陳麥冬繼續喝粥,沒再理她。
倆人在電影院落座,陳麥冬沒忍住問:「他嫌棄你腿?」
「誰?」
「你愛而不得的那個人。」
庄潔一愣,想了會說:「主要他愛我兩分,愛自己八分。」「
你期望他愛你幾分?」
「五分是合格,滿意是七分。」庄潔望著屏幕說。
陳麥冬沒再問了。
看完出了電影院,庄潔朝他揮手告別,嘴裡哼著主題曲,「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昂昂昂昂……」忘詞了。
「庄潔。」陳麥冬喊她。
「幹什麼?」庄潔回頭。
「剛借你手機打的是我的號,微信也那個號。」
「成,回頭聯絡。」
「你幾號回上海?」陳麥冬問。
「十號。」
「祝你平安。」
「謝了。」庄潔覺得這話說不出來得怪異,好心提醒他,「你千萬別隨意說這話,有點瘮人。」
她給陳麥冬微信備註的是:五好青年。
陳麥冬給她微信備註的是:庄潔。
她放下手機認真看村裡的宣傳資料,把山藥那一頁編輯製圖,還添加了這些山藥與其它山藥的不同賣點,然後保存文檔,打算明天發給一個潛在買家。
合上平板打著哈欠下樓,碰上正從廠里忙完回來的寥濤跟何彰躍。她看了眼時間快十二點了,寥濤問她鎮長都說了啥,庄潔大致給說了。
「鎮里真是有意思,這目的不很明確?就是讓你們這些飛出雞窩的金鳳凰別忘了自己的老窩,別太偏高,別忘本。」寥濤說。
何彰躍說聞到一股味兒,是不是那鵝拉屎了?
庄潔聞,果然有一股味兒。昨天鵝就拉了,大白天跑她卧室的下腳毯上拉,把她給噁心的。
三個人在客廳里找鵝屎,寥濤沒留意踩了一腳,她火上來把鞋扔了,直接上去庄研的卧室,手抓住鵝脖子把它扔了院里。
庄研聽見鵝的慘叫下來,趁寥濤不注意抱著鵝又回了卧室。然後下來給寥濤洗鞋。庄潔順便把仍在牆角的下腳毯丟給他一起洗。
隔天下午庄潔送庄研去高鐵站,庄研託孤似的把紀山鵝子托給她,讓她看著別讓寥濤給吃了。庄潔覺得好笑,她也快要離開了,她也看不住寥濤呀。
庄研讓她開口和寥濤說,讓寥濤保證不吃它。如果自己開口,說不定寥濤明天就吃了。說完又抱怨假期太短,說不捨得離開庄潔,說著說著就有了哭腔。
庄潔抱抱他,說春節就見到了,她會照顧好紀三鵝子,不讓寥濤吃掉它。
何裊裊看得莫名其妙,她不懂庄研為什麼哭鼻子。她和姐姐就從不哭鼻子,這也是她為什麼更崇拜姐姐。她覺得庄研太像個女孩了。
庄研檢票入站後庄潔就回了停車場,她開的是一輛小三輪車,何裊裊抱著鵝坐在後車兜。家裡掛擋的麵包車她不會開,她只會開自動擋汽車。前幾年寥濤就想買一輛轎車,但考慮到沒麵包車實用,所以就買了麵包車。
風大,鄉道上的土氣也大,庄潔又是迎風眼,風大就流淚。
前面一輛車擋道,庄潔急著想超它,正準備超,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緩了車速接電話,電話是陳麥冬打的,他讓她好好開車,不要超殯儀館的車。
庄潔壓根就沒看清前面車是殯儀館的,她問超了是不是不吉利,陳麥冬說:「不讓你超,是因為逝者為大,盡量為他讓路。」
庄潔又學習了冷知識,應下道:「那你們先走,我等會。」
她靠邊停車,從兜里摸出煙準備抽,看見後車兜里的何裊裊,壓下了煙癮。
陳麥冬掛了電話看著後視鏡,敬老院里的老人去世,他今天跟了現場。他除了不管火化爐,不開靈車,不做前台接待,剩下的事都能幹。搬遺體,跑現場,縫合化妝,如果人手不夠,他也能主持告別儀式。
晚上回家吃了奶奶做的蘿蔔餅,餅糊了,還有點咸,也沒太吃飽。他去美食街要了碗餛燉,順便給奶奶打包了一份。陳奶奶很能吃,而且最喜歡小餛燉。
回來的路上猶豫著去了燒雞店,他點了一份椒鹽雞塊,一份鹵好的雞胗。掃碼付完款他才抬頭看,庄潔沒在,店裡只有一個打包的小妹,和倆炸雞的阿姨。
他拎著回家吃,奶奶埋怨他不會過日子,餛燉應該要大份,因為大份和小份差五個餛燉,但價格只差了一塊。
「我怕你吃不完。」陳麥冬說。
「我能吃完,蘿蔔餅糊了我都沒吃。」陳奶奶說:「我怕我說糊了你不吃,乾脆就沒說。」
……
「愛吃糊飯的人交好運,很容易撿錢。」陳奶奶小口嚼著餛燉說。
……
「你爸剛打電話來了,你去看看找你啥事。」
陳麥冬打過去,陳爸爸也沒啥事,就是問他最近怎麼樣。
陳麥冬說:「還行。」
陳爸爸又扯了些別的,問了奶奶的身體,又側面問他最近是不是缺錢?說他前兩天給奶奶轉過去了五十萬。還說以後要是缺錢了,就直接打給他。又交待他談對像先不要告訴對方自己的工作,等感情穩定了再說。等等等等,零零碎碎扯了大半個鐘。
陳麥冬明白他這是喝酒了,他只有喝醉了才會想起老家還有個兒子。
陳麥冬把電話開的免提,任那邊的人盡情說,他只顧埋頭打遊戲。打完遊戲翻朋友圈,庄潔三個小時前發了一條狀態,她領著妹妹去陘山上挖野山藥了。
照片里是一條斷了四五節的山藥,她拿著山藥渾身髒兮兮地笑,配的文字:家鄉的野山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