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前一天,庄潔在花店遇上了陳奶奶,她說要買一盆山椿。
庄潔挑了支臘梅,準備和山椿一塊付錢,陳奶奶不依,非從兜里掏出錢連臘梅一塊付。不讓付,就是看不起她。
庄潔把三鵝子從電車踏板上趕下來,把一盆白山椿放上去。陳奶奶說著,「正好,我也不讓冬子來搬了。」
「今兒凌晨四點就去工作了,那一戶的老太太癱瘓三年了,身上沒一塊好肉,全是褥瘡。」陳奶奶邊走邊說:「我還認識這老太太,今年夏天去看了她一回,唉喲,屋裡那個味兒。」
「她家裡有人伺候嗎?」庄潔問。
「有,她兒子給她請了保姆,我覺得那保姆不盡心,要是盡心身上會爛?」陳奶奶說:「她兒子有錢,要她去市裡大醫院,她說醫院不幹凈,死也要死家裡。反正就這麼一天天得熬,昨天夜裡去的。」「
也怨不得人保姆不盡心,兒子兒媳婦在市裡做買賣,一個星期回來一回。我猜她兒子兒媳婦從沒給她擦過身子。人老了喲,生病就是遭罪,子孫再孝順也替不了。」「
奶奶,您這粉水晶手串好看。」庄潔見她手腕上隱約露出來的手串。
陳奶奶扒開讓她看,可高興了,「冬子給我買的,我嫌顏色太嫩,她說這個色好。」
「好看。」庄潔說。
「說啥來著,我也老來俏一回。」陳奶奶樂不可支,「冬子說粉色是我的星座幸運色,我也不懂,但我覺得很有道理。自從戴上這個幸運色,啥事都可順。」
……
「我們冬子可貼心了,每年生日都會給我禮物,還會帶我看電影。」陳奶奶滔滔不絕地誇。完全忘了前一段生氣打他的事。說著還指指天,「他說等睡醒了帶我看電影,叫什麼《只有天知道》。「……
陳
奶奶很高興,自顧自地說,完全沒留給庄潔接話的機會。路上倆人碰見鎮政府樓的人,對方先和庄潔寒暄,接著問她有沒有興趣加入村聘幹部。說大城市競爭大,今年有倆返鄉的大學生被聘了幹部。
庄潔直搖頭:「我不是返鄉,我明年暑假就回上海了。」
對方有點遺憾,隨後客套道:「行,哪發展都一樣,我以為你不回上海了。」
「等我妹升中學我就回了。」庄潔也客套,「回頭鎮上有事我一樣幫。」
「有你這句話就行。」對方玩笑道:「書記可是發話了,說你們這幾個飛出去的金鳳凰,可是鎮里的希望啊,不要忘了回頭幫襯幫襯家鄉!」
庄潔大笑,「行,有事就聯繫,能幫絕對幫!」說著倆人掃了微信。
那人離開後,陳奶奶情緒明顯低落,試探她道:「回去好找工作?」
「好找,我們公司有保留職位,我隨時能回。」庄潔說。
「啥是保留職位?」
「就是為一些優秀的離職人……」庄潔簡單明了道:「我要是回公司,還是以前的待遇和級別。」
陳奶奶沒接話。
庄潔以為她擔心自己,又說:「就算我不回自己公司,我也有大把的公司可以挑。」
「那你很厲害。」陳奶奶言不由衷。說著倆人到了家,陳麥冬端著碗正從廚房出來,看見庄潔先是一愣,隨後扒拉著雞窩頭回了屋。
「冬子,你是才睡醒?」陳奶奶問。
陳麥冬在屋裡應了聲。
「別吃剩飯了,我晚會給你擀麵。」
庄潔把山椿搬下來,「奶奶,是放屋裡還是院里?」
「屋檐下就行。」
庄潔放好山椿,陳麥冬從屋裡出來,頭髮理了理,拿著電瓶車上的臘梅說:「犯不著買,下溪村折就行了。」
「這我的。」庄潔說。
陳麥冬又把臘梅放回去,看她,「回頭我去下溪村給你折……」
「就你手欠?昨兒廣播上還說,臘梅是吸引遊客觀賞的,不是讓折了擺自己屋的。」陳奶奶訓他。
「就是,好好的臘梅折人家幹啥。」庄潔附和。
陳麥冬摸摸鼻子,「不折就不折。」
陳奶奶看了看時間,問陳麥冬,「咱幾點的電影?」
「兩點。」
「兩點就不急。」陳奶奶招呼道:「小潔你們回屋坐,我去擀點面。」
「奶奶,我先回了,家裡還有事呢。」庄潔準備回。
「火爐里有烤紅薯,奶奶買的很甜。」陳麥冬說。
庄潔聞到了味兒,「行,吃一塊。」
陳麥冬挑開火爐看,還不太熟,「再等幾分鐘就好。」
庄潔點頭,「下午看電影?」
陳麥冬過來,「帶奶奶去了一回電影院,她有點上癮了。」
庄潔點頭。
「這兩天忙什麼?」陳麥冬問。
「車間工人不夠,忙著趕藥廠的福利。」庄潔看他一眼。
「姑且相信你。」
「扯淡,本來就是。」
「不是躲我?」
「躲你?」庄潔撇了一下嘴。
倆人面對面離得近,陳麥冬傾了下身子,嘴唇輕輕擦過她臉頰,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去撈紅薯,「相信你了。」
「樣子。」庄潔笑他。
陳麥冬沒看她,垂頭剝紅薯皮,「晚上出來?」
「出來幹什麼?」
「今天年末,2019最後一天。」陳麥冬說得正經,「出來跨年。」
「跨你媽。」
「我媽不在家。」陳麥冬順口回她。
庄潔輕踹了他一下,他剝好紅薯咬了口,接著遞給她,「很甜。」
庄潔看了眼紅薯,照著咬了口,附和他,「是很甜。」
陳麥冬別開眼,沒作聲。
庄潔笑他,「你今天好像一隻綿羊,咩~」
陳麥冬看看她,準備過去,被陳奶奶的喊聲打斷,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等著。」說完去了廚房。
庄潔把紅薯皮一扔,拍拍手,騎上電車說:「奶奶,我先回了。」
「你不留下吃飯?」
「改天吧,家裡有事。」說完就出了院。
……
陳麥冬往保溫瓶里倒熱水,陳奶奶擀著面念叨:「今兒在街上碰見政府樓的人,那人要小潔當什麼村幹部,我一聽,心裡可歡喜……」
「她應了?」陳麥冬看她。
「沒有。」陳奶奶惋惜地說:「她說明年暑假就回上海。」
陳麥冬沒接話。
「你說小潔應下多好。姑娘家心比天高容易吃苦。」
「她留鎮里能幹什麼?」陳麥冬淡淡地說。
「人家王輝不也是北京的大學生,他不就留了鎮……」
「王輝念的農業,他能當人才留鎮里。庄潔念的金融,她留鎮里能幹什麼?」陳麥冬說:「不是農村留不住大學生,而是他們留下來能發揮什麼價值?發揮不了價值就是浪費人才。」
「種地修路用不上她,搞經濟發展是鎮長的事,她回來能幹什麼?」
「您說,她回來能幹什麼?」
「你怎麼倒起性了?我就隨口一句,你回了我一車。」陳奶奶說他。
「我沒有起性,我是在陳述事實。」
「你跟誰陳述事實呢?」陳奶奶看了他一眼,「你跟我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太陳述什麼事實。我又不懂啥是人才啥是發展……」
「別擀了,我不吃了。」陳麥冬煩。
「我就擀,你不吃我吃,也不明白置啥氣。」
「我沒有置氣。」陳麥冬摸兜里煙,立在屋檐下吸。
「去去去,上班去,招人煩。」陳奶奶攆他。
陳麥冬騎上摩托準備走,陳奶奶又喊住他,「你不會戴雙手套?」說著回屋給他拿手套,出來又拿著手套抽他的背。
陳麥冬覺得莫名其妙,「我就待見嬌滴滴的女生,至少不會平白挨打挨罵。」
陳奶奶不但打他,還把他嘴裡煙拿掉,「再抽腿給你打斷。」
……
告別廳剛舉行完儀式,陳麥冬出來街上邊抽煙邊發微信給庄潔:晚上八點告白等你。
庄潔問他:什麼告白?
陳麥冬回:鎮東那個酒吧。
庄潔回:再說吧。
陳麥冬問:再說是幾個意思?
庄潔回:再說就是再說。
陳麥冬彈彈煙灰,合了手機沒再回。準備回殯儀館,又收到她微信:九點吧?接著又回了條:我弟弟今天回來,我傍晚六點去接他,估計吃完飯都八九點了。
陳麥冬回:好。晚點也沒事兒。
庄潔回:屁。你剛剛沒生氣?
陳麥冬問:生什麼氣?
庄潔回:裝吧,直覺告訴我你生氣了。
陳麥冬回:屁。才沒生氣。
庄潔回:行行行,你沒生氣,晚上見,這會忙兒。
陳麥冬摁滅煙,左右看了看馬路,幾步邁去對面殯儀館。小孫見他好心情,招呼道:「師傅,咱晚上去跨年吧?!」
「跨你媽。」陳麥冬踹他,「喪戶在哭,你竟然惦記著跨年?」
庄潔在鹵煮間配大料,她們滷雞有自己的配料比例,要一種一種的兌好。這種活教不得外人,只能娘倆兒自己配。
「我可聽見閑話了,說你和陳麥冬關係近。」寥濤聞著花椒說。
「說唄,我還不社交了?」庄潔配著料說。
「大冷天的在街上唱什麼歌,嫌不夠出風頭?」寥濤把花椒扔掉,「這花椒不行,不夠味兒。」
庄潔聞了聞,「我託人從四川發過來一批?」
「見不著實物心裡沒底。」
「人老家就是產花椒的,不比你懂。」庄潔說。
「照你這麼說,西湖人都懂龍井?」
……
「從小耳濡目染,至少比我懂。」
「幾點了?」寥濤問。
「三點了。」庄潔問:「晚上吃啥?」
「鐵鍋燉大鵝。」寥濤沒好氣。
庄潔大笑,「那庄研還不得找我們拚命?」
「除了雞,吃啥都行。」寥濤說。
「我也是,八輩子不想吃雞。」庄潔想了會說:「我燒個羔羊肉,燉幾條小黃魚吧,庄研愛吃。」「你
去接他,我來弄吧。」寥濤說:「你煮飯就是糟蹋糧食。」
……
「用著我的時候我廚藝就好,用不著了就難吃?」庄潔服了,「你們真難伺候。」「
好吃好吃,我女兒煮飯天下第一。」
「虛偽。」庄潔笑了聲。
「你上回煮那飯我端給鵝,那鵝就嘗了一口,一嘴就給掀了。」寥濤就看不慣那鵝。
庄潔大笑。
庄研出站看見三鵝子,興奮地跑過來抱它,說它變肥變大變可愛了。
「咱媽原想燉了它,我給保了下來。」庄潔拎他行李。
「要不是我每天喂它,它早就死了。」何裊裊表功,「你問問咱姐,看她清理過一回鵝糞沒有。」「
長高了。」庄潔攀著他肩走,「學校伙食不好?感覺瘦了。」
「沒瘦啊。」庄研抱她,「姐,我好想你。」
姐弟倆一路勾肩搭臂到了停車場,察覺不對勁,回頭看,何裊裊拽著鵝翅膀幽怨地站在出站口。
……
「妹兒,快過來!」庄潔朝她招手。
何裊裊扭頭往反方向走。
庄潔追過去,「怎麼了?」
何裊裊很生氣,想到他們每一回冷落自己就很生氣,她抹著淚往前走。
「裊裊,哥哥給你買了新款貼紙。」庄妍從背包掏出來給她。
「我不要。」何裊裊奪過來扔掉。
「你要啥,姐給你買。」庄潔說。
「我要我爸!」何裊裊哭著走著。
「別生氣了。」庄潔和庄研跟著她身後道歉。
何裊裊不理他們,只顧哭著往前走。
庄潔默不作聲地跟了會,隨後過去勾著她脖子,「好了,原諒姐姐了?」
「我想我爸。」何裊裊抽泣。
庄潔不懂怎麼安慰人,揉揉她頭,「我也想爸。」
「你想的是你爸,我想的是我爸,咱倆不一個爸。」
「你爸難道不是我爸?」庄潔笑她,「你才出生幾年?你出生前我就在這個家了。」
「而且咱們仨一個媽。」庄研插嘴。
「我跟妹兒說話你插什麼嘴?」庄潔推他。
「裊裊也是我親妹兒。」庄研不服。
「現在我香了,嫌我煩的時候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一個偷我零花錢買顏料,一個給我假錢。」……
到
酒吧的時候已經十點了,陳麥冬癱坐在卡座打遊戲,庄潔過去輕踢他,「吃晚飯了吧?」
「吃了,奶奶熏了牛肉。」陳麥冬合了手機。
「來多久了?」
「剛來。」」點了什麼?」庄潔脫著羽絨服。
「水果小食拼,還沒點酒水。」
「調杯應景的酒就行,反正這也不是喝酒的地。」庄潔手指理著頭髮,「你拘謹什麼?」「我
沒拘謹。」陳麥冬看她,「洗頭了?」
「見你不得沐浴焚香,正冠更衣。」庄潔耿耿於懷。
……
「過不去了是吧?」陳麥冬沒什麼形的仰坐著,兩條大長腿擋了道。
庄潔踢他,「合上腿,讓我過去。」
陳麥冬收腿,她俯身過的時候,一尾頭髮掃在他鼻尖。他朝侍者報了酒,回頭看她,「噴香水了?」
「不是跨年,總不能邋邋遢遢的跨吧。」她從包里摸出副耳墜子,偏頭往上戴。
陳麥冬打量她,「村裡有必要打扮?」
「你雙不雙標?」庄潔看他,「哪個村有酒吧?」
陳麥冬再不接話。
「酒吧跨年,當然要漂漂亮亮的。儘管這酒吧不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