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潔想把受到的屈辱告訴王西夏,但沒臉開口。她安慰自己,算了,權當扯平了,自己也甩了他一巴掌。
臨睡前她發微信問:回來么?
王西夏回她,「不回。」
庄潔哼哼了兩聲:見色忘友。
王西夏搪塞她:回頭說。
庄潔問:徐清河在你屋?
王西夏沒回。
庄潔回:果然見色忘友。
半天王西夏回她:明天面聊。
第二天也沒面聊,王西夏一早就坐了徐清河的車回北京。庄潔坐在屋檐下曬太陽,第一回感到了孤獨,也感到了被拋棄。從王西夏和徐清河談對像後,王西夏聯繫她的次數日益減少。
這整整一年,庄潔基本每天都發微信同她聊天,長則兩小時,短則幾分鐘。自從陳正東跳煙囪後,她就擔心王西夏想不開,每天每天地陪她聊。
她憂傷著憂傷著就開始發困,坐在竹椅上打瞌睡。何裊裊躡手躡腳地過來,朝她身邊一蹦,「姐!」
庄潔嚇得拿鞋子擲她,她做個鬼臉說:「姐,你談個對象吧。我看你自己坐這好可憐,等你八九十歲……」
「滾蛋啊。」庄潔打個哈欠問:「咱媽呢。」
「去找大師算命了。」
「算命?」庄潔被太陽曬覷著眼。
「她和鄔姨一塊。」
「閑得慌。」庄潔伸個懶腰,冬天的太陽太舒服了。回屋拿了個零嘴,騎著電瓶車去燒雞店。
路上遇見陳麥冬,她扭頭就走。
「犯得著?」陳麥冬攔住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一點度量都沒。」
……
庄潔啞口無言。
他把她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接著又了無誠意地道歉,「姐兒,對不住啊。」
庄潔罵:「我……」
「我、日、你。」陳麥冬動口型。
……
「咱倆比著爆粗,看誰爆得更粗。」陳麥冬看她,「老子治不了你。」
……
庄潔回了燒雞店,店裡阿姨告訴她,今兒一早就有人送了箱車厘子來。她問是誰,阿姨隨口就說:「殯儀館裡給死人化妝的那個男人。」
庄潔被「給死人化妝的男人」這個稱號刺到了,她看著阿姨,想告訴她應該用尊重,至少禮貌的語氣說。但阿姨完全不自知,一面腌著雞排,一面用喜慶地口吻說她閨女懷孕了,醫院也檢查了,是個大胖小子。
算了,她想。
蹲下拆車厘子箱子,那邊阿姨搭話,說車厘子可貴了,上個月她女兒去市裡檢查,超市裡隨手撿了幾顆一上稱,乖乖,小五十塊。
庄潔讓她裝點回去,她不好意思地擺手,說吃了也到不了哪。庄潔給她裝了點,又給店裡的員工洗了盤,剩下的拿回了家。
傍晚寥濤同她閑聊,說今天去算命了,那瞎子太神了,說的十件事里八件都准。
庄潔問:「你算了啥?」
「我啥都算,算了你們姊妹仨。」寥濤說:「我算裊裊能不能考市裡,他說沒戲。」
「他直接說沒戲?這算命的也太乾脆了。」庄潔說。
「他不整文縐縐那一套,也不含含糊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還給了你的生辰八字,他說不急,說你明年就能成事。」……「你有
個
喜歡了四五年的男人?」寥濤看她。
「誰說的?」
「這瞎子說的。」
「厲害!」庄潔吃驚。
「你還有這事?」寥濤咬著車厘子套她話,「你公司里的領導?上海人?」「
嗯,上海人。」
「他父母做什麼工作的?」
「他們是高知家庭。」
「啥是高知家庭?」
「高級知識分子家庭。」
寥濤明白了,「他們家庭不接受你?」
庄潔指著車厘子,「您不能一口一個地吃?我也是服了,一個車厘子能分幾口。」
寥濤怔了下,臉一拉,「沒辦法,我打小家裡就窮,吃東西自帶一股窮酸樣。」「
我這樣說了嗎?」
「你真是吃了兩天飽飯忘了自己是誰,什麼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我沒上過幾年學可我也知道,人知識越淵博,對他人的寬容心就越大。真正有知識的人至少不會歧視人,你們嫌棄你腿,是他們自身的問題,怨你腿什麼事?」
「我虧你們了嗎?我能盡的義務我全盡到了,家裡再難,我沒有讓你們姊妹仨過的比別人差,現在不指望你感恩,你反倒因為想嫁個高門檻,回頭嫌自己家窮酸了?」「
我沒有嫌棄。」
「庄潔,你捫心自問,你沒有嫌棄過?」寥濤罵她,「別嫁人了,一輩子都別嫁了。」
庄潔不作聲。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你倒好,心氣高的……你哭啥?」寥濤虛了底氣,「錯了還不讓說?」
庄潔擦淚,一句話沒接。
「你是我生的我不心疼你?」寥濤鼻頭也酸,「我難道不知道你為這個家的付出?我給你房子買的140平,給庄研買的120平,我還不是心疼你萬一找不到……」
庄潔就無聲地流淚,也不接話。
「你這些年給的錢我都一筆筆記著,回頭都給你,我一分都不會要。」
何裊裊放學回來見氣氛不對,?庄潔和寥濤各自坐在一側,地上有白花花的紙。她把書包輕輕一放,干站了會,去廚房刷中午泡在鍋里的碗。
沒一會庄潔進來,接過碗洗道:「你先去寫作業吧。」
何裊裊沒去,站在她身後抿淚。
「沒事兒,我就跟咱媽拌了幾句嘴,你去寫作業吧。」
何裊裊出去寫作業,寥濤進來,翻了會冰箱說:「我給你燴個菜?你不是愛吃燴菜?」
「行。」庄潔點頭。
「你出去歇會吧,我來刷。」寥濤把她攆出去。
吃完飯她出來閑轉,經過殯儀館頓了下,門口停了輛喪車,她隨著家屬上了台階。她來過一回,大致記得方位,工作人員在布置靈堂,她聞著哭聲去了化妝間。
喪戶隔著面玻璃看陳麥冬給他們兒子化妝,庄潔俏聲站在門口,想看他是怎麼給逝者上妝。
陳麥冬一絲不苟地工作,逝者因為長期病痛折磨,臉頰深深凹了下去,他正在給面部做局部填充。
庄潔從未見過他這麼認真,平和,溫柔的一面。他拿著鑷子,另一隻手擋著逝者的臉,一點點地往他嘴裡填充。正看著,逝者父母轉向她,哭著問她是誰?
庄潔朝他們道歉,立刻退出了化妝間。
她在殯儀館抽了兩支煙,等了將兩個鍾,才見陳麥冬從淋浴房出來。陳麥冬看她先是詫異,隨後問:「你來這幹什麼?」
「閑逛。」
……
「誒。」庄潔肩膀碰碰他,好兄弟似的問:「餓不餓,請你吃宵夜?」
「不餓。」陳麥冬不給面子。
「得了啊,別沒完沒了了。」庄潔拍他肩說:「老同學,給個台階就應……」
「你抽煙了?」陳麥冬問。
「抽了。」
「這裡面不能……」陳麥冬沒再說,戴著手套騎上摩托,看她,「你是等我?」
「等你。」庄潔看他,「暫不是很久沒聚了……」
「咱倆啥關係?需要天天聚一聚?」
「別扯淡了。」庄潔耐心耗盡,「吃不吃宵夜吧?我等你倆鐘頭還要看你臉色?」「
我讓你等我了?」
「陳麥冬你就作吧。」庄潔也戴上手套,騎上電瓶車,「蹬鼻子上……」話沒落,陳麥冬親了她一下,「回家喝湯去,奶奶煲了湯。」
庄潔沒接話,跟在他後頭回了奶奶家。陳奶奶晚飯時犯了糊塗,只煲了湯,沒煮晚飯。陳麥冬煮了兩包速食麵,隨便吃了點,就哄奶奶睡覺。
庄潔坐火爐旁烤了會火,然後去主卧,坐行軍床上給陳奶奶唱《過韶關》:一輪明月照窗前,仇人心中似箭穿,實指望到吳國借兵迴轉,誰知韶關有阻攔……」見陳奶奶睡下,她隨著陳麥冬輕聲出去。
倆人盛了碗湯,坐在沙發上各自喝。庄潔看眼時間,「喝完我該回了。」
「我送你。」
庄潔放下碗,看看他,拿著手套出了屋,「不用送,我自己回。」
陳麥冬出來,騎著摩托跟在她身後。庄潔把電瓶車停回院里,朝他招手,「回吧。」
陳麥冬坐摩托上,熄了火,干看她,也不走。
庄潔走過來,左右看看,朝他道:「典型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沒明白。」陳麥冬嗓子沙沙的,裝傻。
「裝13是吧?」庄潔輕聲問:「至於嗎?」
「至於。」
「行。」庄潔大氣道:「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學學我,錯就是錯,錯了就該放姿態。不比有些人,干端著,斤斤計較,小肚雞腸,這有啥好處呢?」說完吻了他一下。
陳麥冬好像並不滿意,繼續看著她。
庄潔又吻了他,貼著他耳朵說:「事精兒。」說完揮手回家。
「狗臉兒。」陳麥冬喊住她。
庄潔看他。
「是不是忘事了?」陳麥冬提醒她。
「啥事?」
「想想。」
「對,正事。」庄潔掏著手機折回來,「來來來,掃一下。」
陳麥冬打開微信,不疾不徐地給她掃,屁股後就差撅一條尾巴。
「行了。」庄潔切身領悟,「你也不是個善茬,不是個好欺負的主。我、懂、了。」
「扯淡兒。」陳麥冬沒繃住,笑出了聲。
「這事過了。」庄潔看他。
「過了。」陳麥冬很大氣。
庄潔脫口就罵,「我日你……」
「我也日你。」陳麥冬截住她話,「罵長輩算人?有本事你日我。」
「我治不了你?」
……
庄潔打著嘴上樓,「欠欠欠。」
屋裡何裊裊在一側睡著,她枕頭上放了一張紙,紙上狗爬叉地寫著:姐,你不要和媽媽生氣。我不想你哭,我也不想媽媽哭,你們一哭我就特別難過,跟爸爸離開一樣的難過。我其實什麼都知道,但我要裝作不知道,同學們覺得我很可憐,但我不想要被他們可憐,我要表現的高高興興,像爸爸活著的時候一樣高興。今天老師領讀課文《城南舊事》,當我讀到「爸爸的花兒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我就特別特別難過,我覺得我的童年也隨著英子結束了。我又想到我有媽媽,有姐姐,有哥哥,我好像又開心了一點。你們都不要哭,你們一哭比打我罵我都難受。」……
庄
潔認認真真地看完,拿著筆給她批改錯別字和病句,又簡單寫了幾句話,然後放在她枕頭下。
庄潔先在成都轉了兩天,訂了兩家的大料,然後被熱情好客的朋友硬拉去了老家巫山。
她在巫山待了一天,朋友又送她去了巴東縣,說帶她逛逛土家族苗族,回頭坐恩施的高鐵直接回家就行。盛情難卻,家裡也沒啥事,庄潔就跟著他兜了一大圈。
回來的高鐵上王西夏發微信她:已經死亡一例了,也是拉著腿跑,你怎麼不去武漢轉一圈?
庄潔回:放心,我戴了口罩。也就咱們這行會格外關注,外頭太平著呢。
王西夏回:小心沒大錯。
庄潔回:行。
王西夏問:到哪了?
庄潔回:下一站就是南坪鎮。
王西夏問:不是說好陪我做頭髮?
庄潔哼哼兩聲:你還怪美,晚上有徐清河陪睡,白天有我陪逛街買衣服做頭髮?
王西夏回:……
庄潔回:有多少個寂寥的夜,我發微信你不回,白天摸魚了才想起回。
王西夏回:冬天黑得早,夜裡睡覺也早……
庄潔回:滾蛋,你十點就睡了?
王西夏回:最新研究表明,冬天最佳睡眠時間是21點。
庄潔問:別扯淡了,你就說徐清河在不在吧?
王西夏回:他在也不影響我回復你信息。
庄潔撇嘴:咋回?你坐在他身上回?
王西夏回:天乾物燥,注意平衡。回頭我發你一個小黃片。
庄潔殘肢開始隱隱作痛,隨手回她:反正你就是過河拆橋,見色忘友。
王西夏回:晚上太孤獨了,徐清河在能緩解點。
車窗外開始飄雪,庄潔回她:下雪了!
王西夏發了張開會的圖片:看不見。
庄潔哼哼兩聲:呵,我就說你怎麼有空搭理我。
王西夏回:寶貝,冷落你太久了,回頭給你暖床。隨後發了個賤兮兮的表情。
庄潔懶得理她,側臉看窗外的雪。她想起了陳麥冬,想起了他那一聲聲讓人悸動的「寶貝」。
出了高鐵站,她仰頭接雪,臨時起意打給陳麥冬,問他在哪?
十幾分鐘後陳麥冬過來,庄潔指著他頭大笑,笑他「白頭翁」,陳麥冬撣掉頭上的雪,下巴示意她上車。
庄潔把雙手揣他兜里,陳麥冬頂著雪騎摩托,「先去我家?下雪天適合喝酒。」
「想喝酒,什麼天都適合。」庄潔說。
「一句話,去不去?」
「不去。」
「再問一句,去不去?」
「不去。」
陳麥冬停了摩托,回頭看她,「去不去?」
「你求我我才去。」
「求求你。」
「一點志氣都沒。」庄潔得了便宜還賣乖。
快到奶奶家,她改了主意,「方不方便去你新房?」
陳麥冬回頭看她。
「我腿不舒服,想貼張葯貼。」
陳麥冬調頭去了新房,把她抱到沙發上,然後給她拿了條毯子,給她泡了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