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潔在陳麥冬家待了兩天,倆人吃吃睡睡,晒晒太陽看看電影。
第三天頭上,寥濤打電話過來,庄潔先狗腿了一番,隨後應道:「好了好了,下午就回。」掛了電話朝他說:「我媽已經怒了。」陳
麥冬咬了下她脖子,抱著她繼續看電影,電影是台灣片《賽德克·巴萊》,劇情是由台灣霧社事件延伸改編。賽德克族不滿日本人的長期暴政,起義失敗,女人集體上吊自殺,男人戰死的戰死,自殺的自殺,族長莫那·魯道也自殺,這場起義幾近滅族。
「從莫那·魯道起義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失敗,會被滅族,但他還是決定起義。」庄潔說:「他這不是一時衝動,是考慮過一切後果才做出的決定。」
「如果我是莫那·魯道,我也起義,哪怕被滅族。我寧可驕傲地死去,也不要被凌辱,被踐踏,毫無尊嚴地活著。」陳麥冬看
她,庄潔說:「人活著就該有信仰和所謂的尊嚴,儘管這些東西很虛,但這是一個人的驕傲。」
「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那個時代。」陳麥冬說。
「對,如果我們用當代的價值觀和文明觀去看這部電影,我們就不會理解明知道起義會失敗,塞德克族為什麼還要起義。」「你只是覺得你會,但其實你
不會,我們所有人都不會。」陳麥冬說。
庄潔一愣,隨後認真想,「你說得對,我們只是希望自己會,但其實並不會。」「
我剛搜了,賽德克·巴萊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真正的人」。」陳麥冬說。
「我認真想了,以我現在的性格,我應該會同日本人周旋,同他們虛與委蛇,會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更好。」庄潔說。
「當狗腿子?」陳麥冬問。
「……你這麼理解也行。」
陳麥冬笑出聲,隨後捏她屁股。
「滾蛋。」庄潔拍他。
「我覺得我們這代人身上沒血性。我所謂的血性是指該有的尊嚴,驕傲,擔當,不是戾氣與暴力,尤其是你們男人,已經逐漸式微……」「
扯淡,是你們女人太盛。」陳麥冬說:「是你們太想證明自己比男人強……」「
滾蛋,是你們男人太沒男人樣,太渣,太不靠譜……」
「你靠譜,你不渣?」陳麥冬反問。
「我渣你了?」
眼見庄潔要翻臉,陳麥冬親她道:「行了,何必自相殘殺,回頭還要上床。」
庄潔大笑,有道理。
「從古至今都是女人成就男人,我們現在不想成就你們了,我們想成就自己。」
「對,寶貝兒說什麼都對。」陳麥冬附和。
「去你的,一聽就敷衍。」
倆人鬧著,陳麥冬接到殯儀館電話,說要臨時開會。
庄潔換衣服道:「我也該回了。」
陳麥冬要把她送家門口,庄潔罵他。摩托遠遠地停在路口,庄潔朝他揮手,闊步回家。
到家就看見院里的寥濤,她臉一拉,繼續忙手頭的事。庄潔過去抱住她,「哎呀媽,別生氣了,疫情期哪也去不了……」
「我就該去舉報你,讓鎮里的車把你拉走。」寥濤沒好氣。
「哎呀,世上只有媽媽好……」
「去去去,哪遠去哪去。」寥濤推她,「一早就有一輛120過來,拉走了倆人。」「
發燒了?」庄潔問。
「這人跑政府樓,說自己跟兒子發燒了,他們接觸過武漢回來的人。」寥濤說著,街上喇叭喊:你們這群鱉孫,再圍著電線杆扎堆,我就把電線杆砍了!」
……
鎮里廣播也播著:勤洗手,多消毒,少出門,不扎堆——
庄潔閑著沒事,打了個哈欠,拉個椅子坐在寥濤身邊曬太陽,「他們倆呢?」
寥濤補著校服應了句:「一個樓上,一個去同學家寫作業了。」
「八成是去抄作業的。」庄潔仰頭,朝樓上喊庄研。
庄研拉開窗,應聲問:「什麼事?」
「下來曬太陽。」
庄研拿著平板下來,搬個椅子挨著她坐,隨後小聲地聊。聊武漢,聊疫情,聊社會新聞,聊對這個世界的憤怒與絕望。庄研問她對這個世界
絕望過沒,庄潔說她自顧不暇,看不了世界。
寥濤留意著姐弟倆的小聲嘀咕,一直沒插話。
庄潔又同他聊了會兒,看見寥濤頭頂的幾根白髮,俯身過去說幫她拔掉。
寥濤問她,「冬子奶奶有八十了吧?」
「差不多。」
「你姥爺比她大十歲。」
「對了,我姥爺今年九十整,是不是要擺酒?」庄潔問。
「我跟你舅商量著擱到五月一擺酒,大家也都有時間。」
「行,我們全家都去。」
「你姥爺那輩人吃了一輩子苦。」寥濤說:「他小時候趕上河南大饑荒,餓死病死差不多一百多萬人,他也差點沒活成。後來呢,鬥地主,批右派,又自然災害三年。再後來,知青上山下鄉,文革十年,各種大事件不多說,你們課文上都有。」
「你姥爺見得多,尤其經歷過文革以後,他覺得我跟你舅舅識字明理就行,不用往深里讀書,免得世道再變。十歲我就會洗衣煮飯,一邊上學一邊跟你姥姥學著怎麼操持家務。農忙了還得去收田。你姥爺發起脾氣就摔碗打人,無論人前還是家裡,我們做錯事他就打,往死里打的那種。你舅舅曾經偷錢,被他吊到房樑上打。他覺得小孩不聽話就該打,把他身上的反骨打回去就行了,將來好生存。」
「無論是你姥爺那一輩,還是我們這一輩,我們都掙扎在生存線上,我們想的是怎麼才能不餓肚子,怎麼才能活下去,根本沒有精力去操心國家命運,去關心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國家一天天好了,也一天天強大了,輪到你們這一代基本都解決了溫飽問題,開始有精力抓精神層面的東西。抓家庭教育,抓學校教育,呼籲孩子全面發展。你們張口閉口就是平等,自由,尊重,平時關注的不是社會新聞,就是國家大事。這是好事,說明國家富裕了,說明你們過得比我們強!我上回跟你們舅舅聊天,你舅舅說對比你們這一代,我們那輩人真是過得豬狗不如。」
「我有時候想跟你們聊天,我都插不上話,說錯話了還要被你們瞧不起。我知道我的教育方式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教育你們,因為你們姥爺就是這麼教育我的。我只能拿出我的畢生所學,拿出我認為是對的方式教育你們。你們要的尊重自由平等,說實話,我曾經聞所未聞,我想給你們,但我不知道這個概念是什麼,什麼才算尊重,什麼才算平等?」
「但你們一鎖抽屜,一鎖卧室的門,我就明白了,不經你們允許,我不能進你們屋。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如今能吃著肉玩著平板去悲憫別人,這種生活是你姥爺是我是我們一代代人的付出和犧牲,不是你們生下來就該享受的。」「當你們
瞧不上我們,覺得我們不懂得尊重你們的時候,你們也要反過來想一想,我們年輕時接受的是什麼教育,我們曾經經歷過什麼磨難?」
「兩代人必定有衝突和隔閡,但我希望我們能相互理解寬容,而不是精神上的對立。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該相互扶持。我一直都在努力跟上你們的節奏,跟上時代的步伐,我學著玩微信,學著上網,學著了解你們,但發現還是……」寥濤不想再說,又轉了音,「你們說對這個世界很絕望,但我恰恰相反,我看到的都是希望。網上的社會新聞從來都有,只是從前沒有途徑曝光。而且這次疫情沒什麼大不了,人的一生就命運多舛,更何況一個國家。它會像曾經的大饑荒,水災,非典,地震一樣的過去。」「如果往難聽里
說,你們就是太年輕,沒經過事兒。等你們老了,你們就會明白一個人能擁有平平淡淡,無災無難的一生是多麼大的福氣。我沒文化,我不懂表達上的修飾,但話糙理不糙。」寥濤說完就回了屋。
庄研只顧埋頭刷平板,淚順著平板往下成行成行地流。庄潔回屋抽了紙給他,他不接,庄潔替他擦,隨後收了平板陪他坐,「我都說了,咱媽厲害著呢。」「
咱們嘴上沒說瞧不起,但咱媽看你的畫,你會煩著說她看不懂。咱媽檢查何裊裊的英語作業,她會搶過來說她又沒學過英語。」庄潔淡淡地說著,陳麥冬從門外過來。
庄潔拍拍他的肩,起身示意陳麥冬往門口走。陳麥冬問:「庄研怎麼了?」
「你過來有事?」庄潔問。
陳麥冬看了眼路上的人,「你家不方便去我家?」
「什麼事不能站這說?」庄潔看他。
「市裡缺人,我傍晚要去市裡了。」陳麥冬說。
「你怎麼去?」庄潔沒反應過來。
「單位的車去。」
「你是去殯儀館?」
「殯儀館跟醫院都會去。」
「為什麼你去?」
「因為我資歷高。」陳麥冬玩笑道:「因為輪值缺人嘛,看能不能過去幫忙。」
庄潔沒作聲。
「鎮里有小孫就行了,我臨時抽調過去幾天。」
「你自願的?」
「就我跟小孫,總不能讓他去吧?」
「行。」庄潔點頭,「市裡還好。」
「而且這一段情況好多了。我朋友半個月前就去武漢應援了,醫院跟殯儀館兩頭跑。」陳麥冬說。
庄潔光點頭,沒作聲。
「我們穿著隔離服,一切參照醫生的標準,沒事兒。」
「幾天?」庄潔看他。
「我估計就八九天?具體也沒說。」
「幾點走?」
「下午四五點。」
庄潔看了眼手機,「走吧,先回去收拾。」
陳麥冬載著她回新房,她開始牙膏洗面奶,內衣褲一件件地收拾。陳麥冬倚在門口看她忙,打趣她像個小媳婦。
庄潔難得沒罵他,收拾著說:「等回還要回奶奶那收拾。」「
你幫我照顧一下奶奶。」陳麥冬交待她,「我怕她睡前忘熄煤爐。」
「好,放寬心。」庄潔收拾完,看他,「走吧,回奶奶那。」
「你都沒一點不舍?」
「有什麼不舍?」
「萬一我回不來呢?」
「你不回來去哪?」
陳麥冬有點失望,穿上外套準備出去。
「禍害遺千年,你命長著呢。」庄潔說了句。
「我短命。」陳麥冬把她鞋子踢一邊。
「你欠是吧?」
「有些人巴不得我離開呢。」
「對呀,早就膩你了。」
陳麥冬把她另一隻鞋也踢走,庄潔罵他,「陳欠欠,你作是吧?」
陳麥冬滿屋子踢她鞋,庄潔警告他,「我快忍夠你了。」
「我也忍夠你個狗臉了。」
庄潔抄起桌上的橘子砸他,陳麥冬狠狠踢她鞋。庄潔過去打他,他也不躲,「你真膩我了?」
「回頭就踢了你,找個小鮮肉。」
「隨便,你愛誰誰。」陳麥冬換了鞋,等在電梯口。
倆人直到回奶奶家,也都沒再說話。陳奶奶給他收拾東西,絮絮叨叨地交待了很多話。庄潔默不作聲地幫忙,收拾完端著八寶茶喝。
陳麥冬拎著行李說:「我走了。」
「你不是四點走,這才一點?」陳奶奶說。
「在家也沒事,我去殯儀館曬太陽。」陳麥冬悶聲說。
陳奶奶人精,一眼就明白哪出了問題。找了個借口出去,給倆人騰地。
陳麥冬又把行李拎上,作勢要走。
「行了行了。」庄潔拉他,「真生氣了?」
「犯得著?」陳麥冬態度堅決,「我要去殯儀館曬太陽。」
「行,我的錯。」
「你怎麼可能有錯?」
「我的錯。」庄潔看他。
陳麥冬放了行李,點了支煙抽,「你別出去亂跑,我把遊戲賬號給你,你想玩就玩。」「
嗯。」
陳麥冬摸摸她手,「穿厚點,別感冒了。」
「嗯。」
「回頭我把朋友微信推給你,有事你就找他。」陳麥冬牽她手,「我很快就回來了。」「
好。」庄潔摩挲他手指,」我會照顧好奶奶,老實等你回來。」
「你還打算不老實?」
庄潔朝他手上咬了口,沒作聲。
「我會想你。」陳麥冬說。
「我也會想你。」
陳麥冬舉著手機,倆人合了影,隨即設置成手機屏。
庄潔笑他,「俗。」
陳麥冬不在意,「我就是俗人。」
庄潔看了眼時間,扣著他手指玩,順勢接過他手裡煙抽。
倆人一直坐沙發上聊到四點,庄潔把他送去殯儀館,看著他上了車才回家。到家站門口連抽了兩支煙,發微信給王西夏:老陳去北京了。
王西夏半天回她:沒事兒,他懂防護。
庄潔沒回。
王西夏問:我過去陪你?咱晚上喝兩杯。
庄潔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