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是寂靜,彷彿空氣被抽乾的環境或者完全無聲的宇宙。
黑暗和壓抑籠罩天台。
慢慢地,新月升起,蟲鳥啁啾。
樓下的小貓很長很長地「喵」了一聲,男生們重新撿起筆,開始緩慢而艱難地,做最終決定。
然後,有人哭了。
林晚星一開始不知道是誰。
對男孩兒來說,流眼淚本是很丟臉的。可在此時此刻的天台,林鹿就這麼扔掉筆,大大方方哭了起來。
人生中果然有很多措手不及。林晚星無奈地想。雖然她知道男生們最後可能會受不了,可面對真正哭起來的學生,她也確實有點小慌。
一邊在想自己是否真把他們逼得太過分了,一邊又覺得哭一下發泄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
林晚星從桌上抽了張紙巾,走到林鹿身邊。
林鹿接過紙巾開始擦眼睛,可不一會,原來只是浸濕眼眶的淚水,變成黃豆似的,一顆顆往下掉。
林鹿嚎得更大聲了些。
「別別別……別哭了。」林晚星更慌了,手足無措,「噓噓噓,樓下王奶奶昨天還跟我說你們夜裡動靜太大讓小點聲。」
這時,秦敖站起來,把他寫完的草稿紙隨意往她手裡一扔,然後撿起那團紙巾:「他在喊『辣』。」
林晚星不明所以,林鹿也壓低聲音在嗷嗷叫,仔細聽,確實好像在喊辣。
「老師,辣、辣……」林鹿擦著眼睛,淚水邊洶湧而出。
林晚星趕忙看向秦敖手裡的紙巾。
秦敖聞了聞,說:「用過的,誰吃了辣鍋擦嘴的。」
「這這……」林晚星驚了,「我不知道啊,為什麼擦了嘴的紙巾會疊這麼好像新的一樣!」
「好辣啊!老師我真的不想哭的啊!」林鹿委屈地說。
林晚星立刻敬禮認錯:「sorry!」
被辣紙巾這麼一鬧,天台上原本沉鬱的氣氛一掃而空。
雖然林晚星沒有要求,可就在她去找眼藥水給林鹿清洗眼睛的過程中,男生們一個接一個,把他們寫完的紙交給她。
因為不斷寫寫畫畫,草稿紙和桌面地面摩擦,每張紙都脆弱不堪。
不知不覺,林晚星面前就放了一疊。
學生們看似弔兒郎當,卻又用祈盼地眼神看著她。
像孩子答題後等待批閱,又或者是大家想一起對對答案。
但更多的,林晚星很清楚,這是種信任。
她認真地把手擦乾,盤腿坐在地上,借著檐廊掛著昏暗的燈光,開始了解學生們的最後的選擇。
其實翻看之前,林晚星也設想了很多答案,但當她真正看到每個人經過艱難自我抉擇後的答案時,仍然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
最上面一張紙是付新書的,紙上是數不清深淺不一的劃痕,在那些美好設想中,他最終留下了那條原想刪除的——「我想考上985」。
接下來是秦敖,他的字體和人一樣瀟洒狂放,最後的答案也像是毫不猶豫地決定,他說——「想拿個冠軍」。
陳江河最終放棄「去國外踢球」的願望,希望能「好好陪在媽媽身邊」。
祁亮還是沒有劃掉「混吃等死」,但同樣的,他也保留了「享受每一場球的機會」。
俞明把紙上的所有內容都劃掉,卻在最後又寫了一行字——「感覺最後想要的,還是想拿個冠軍,雖然不太可能」。
林鹿有兩張紙,一張皺巴巴的,還有一張才謄了一半。他弄得有些亂。有些劃掉了,還有些又打了圈圈。林晚星仔細看去,他重點圈出了「王者榮耀打到100星,成為職業選手」、「比賽奪冠」和「吃遍天下所有零食」。
最終,他留下了中間那項。
鄭飛揚——想和兄弟們一起拿個冠軍。
……
不知不覺,林晚星已經翻到了最後一張。
林晚星把所有草稿紙豎著放在腿上,輕輕碼齊。或許她也設想過答案,可看到那些色彩斑斕的回答和最終趨向統一的答案時,她仍能感到一種可能被稱之為震撼的情緒。
人類心靈如此多姿多彩,每次觀察,都令人讚歎。
等她再抬頭時,男生們又立刻縮回視線,左顧右盼,假裝對別人的答案毫不關心
林晚星笑了,剛想開口,秦敖卻制止她:「你不許念!」
「大家都看到了,念不念有什麼關係?」林晚星依舊微笑著反問。
「老子就想拿個冠軍怎麼了,你就算說老子痴心妄想,老子也想拿冠軍!」秦敖嚷嚷。
「你們呢?」林晚星問其他人。
祁亮驚了,「你已經懶成這樣了,看完了都不繼續發表點雞湯,反而問『我們』?」
「那我要說『實驗結束、現在解散』嗎?還是……」林晚星停頓了下,「你們想讓我說,『現在去收拾桌子』?」
男生們立刻嚷嚷起來,每個人都推三阻四,不肯帶頭幹活。
就在這樣雜亂無章的吵鬧中,付新書的聲音響起。
他說:「老師,我覺得我選錯了。」
付新書眉頭緊蹙,但聲音又格外堅定。
林晚星望著他:「答案沒有對錯,也不互斥,你們可以做到這裡所有事。」
「不是的,老師,你說了要我們看看自己內心深處藏得最深的東西,但我慫了,看到其他人答案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選錯了。」付新書說。
天台再度靜下,原本還嘻嘻哈哈的男生們,面對嚴肅的付新書,忽然有點不知該說什麼。
付新書用眼神制止其他想說話的人,繼續說:「是,我想念個好大學,想有好前途和好工作,想賺錢,但比起這些,我現在更想好好踢球,和兄弟們一起拿個冠軍。但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我也怕說出來會變成一種壓力,所以我剛才放棄了,但我現在後悔了。」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天台上更安靜了,明月高懸,四下寂寥。
「老付別糾結這些啦!」秦敖左右看看,勾著他肩膀寬慰他,試圖緩解氣氛,「咱不還在一起踢球嗎,奪冠不奪冠沒那麼重要,也不是想像就能做到的。」
「但我連想都不敢去想,連想都害怕,我很廢物。」付新書說。
「老付別難過啊,老師都說了是思維實驗,沒有對錯。」
「秦狗雖然是狗,但說的也有道理,他那麼菜,哪能奪冠啊。」鄭飛揚大大咧咧地說。
祁亮:「+1。」
這下,兩人收穫秦敖同學一人一記背錘:「你倆就不菜了嗎!菜又怎麼樣,還記得萊斯特城嗎?」
秦敖此刻已經從地上跳起,很興奮。
林晚星抬頭看他,男生就自然而然給她講解起來。「萊斯特城,1314他們還在英冠,也就是英國的次級聯賽。1415險險保級,1516就拿了冠軍!英超冠軍啊!這不是奇蹟是什麼?」
男生神采飛揚,受秦敖鼓舞,俞明也突然想到:「對啊,我們不連綠景國際都贏了嗎?」
「靠,是啊,贏了綠景,我們可以打小組賽了。」
「小組賽組內雙循環,萬一抽到好籤,分到菜逼隊伍,出線也不是不可能。」
「那按你這麼說,運氣再好點,還能進四強……」
學生們這才想起來,他們今天剛戰勝強敵,如果繼續前進,也未必不能再贏下去。
一時間,天台上熱火朝天,男生們恨不得立刻衝下天台,再去球場上跑兩圈。
「打進四強就算成功?」忽然,祁亮的聲音響起,既清澈又高冷。
林晚星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原來還興高采烈的男生們,都突然像被潑了盆冷水。
祁亮:「想什麼呢你們,小組賽出線的前提是抽到好籤,我們有這個狗命嗎?要不要先查查,去年進小組賽的16支隊伍都是誰?永川恆大、禹州銀象、封城景瑞、申城海波,還需要我再念嗎?」
祁亮同學不愧是潑冷水小能手,並且有理有據令人信服,此言一出,其他人再度沉默下來。
「這些隊伍很厲害嗎,完全打不過嗎?」林晚星問。
「老師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後面什麼對手,你不了解足球不怪你啊。」
「好像確實打不過,綠景國際再怎麼也還足球學校的校隊,這幾個都是職業球隊的青年隊梯度了,u19都有,綠景國際真不能比。」
男生們開始絮絮叨叨,祁亮一番話,又將他們打回原形。無論夢想多麼宏偉美妙,現實殘酷永遠能將人瞬間擊垮。
「而且教練都要走了,我們怎麼能奪冠啊。」陳衛東說。
聞言,林晚星終於忍不住開口:首先,不要用我們自己來綁架他人,教練有他自己要做的事。」
可能因為她少見地黑下臉,男生們也都收起嬉皮笑臉。
付新書:「老師,他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想安慰我。」
「你需要的不是安慰。」林晚星說,「你需要的是一些別的幫助。既然大家都看清自己渴望的東西,那該驕傲才對,這已經是一項很了不起的心理成就了。」
「這又是什麼『雞湯』?」祁亮震驚。
「這不是『雞湯』。」林晚星想了下,還是很溫和又堅定地說,「如果你們發現了自己的目標,那我們就來做這件事。」
男生們都很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祁亮甚至還用圓珠筆掏了掏耳朵。
林晚星看著祁亮,反問道:「為什麼在『混吃等死』和『想享受每一場球』里做不出選擇呢,你還是很喜歡踢球的,對嗎?」んτΤΡS://Www.ΗOΝgㄚùe㈧.℃ǒΜ/
「我是喜歡啊,所以看著這群傻逼非要嗶嗶奪冠就煩。」
「你不想奪冠嗎?」林晚星又問。
「我想啊,想就有用嗎?」祁亮反駁。
「那他們起碼比你有勇氣,敢於承認。」林晚星說。
「這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嗎?」祁亮聲音清脆驕傲,「老師你不懂球,你成績好沒錯,但這和學習不一樣,不是認真讀書就能搞好的事兒。」
「努力提高足球技巧和認真學習的過程,有很大程度區別嗎?」林晚星反問。
祁亮震驚了,滿臉你這是什麼胡攪蠻纏的理論。
秦敖也說了:「老師你有點胡攪蠻纏了,足球是圓的。」
林鹿:「作業本是方的!」
林晚星:「我並不是想要說服你們什麼,我的觀點很簡單,如果你們想奪冠,那我們就來做這件事。」
「怎麼做,喊口號?『我要奪冠』『我要考滿分』,這樣問?」祁亮問。
「如果你非要聽口號,那就是:調整心態、掌握技巧、設立目標、穩步前進。」林晚星說。
男生們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林晚星坐直身子,拍拍身邊的地面,讓大家都坐下。
祁亮用圓珠筆捅了捅耳朵後:「這個口號好像比剛才那個好聽一點。」
「非要說我能為你們提供什麼幫助,除了我本人擅長喊口號之外,確實還掌握一些技巧。而這些技巧不僅適用學習,同樣也適用足球,因為所有人類向目標努力進步的過程,都有其一致性。」
男生們面面相覷,很不理解:「什麼技巧。」
「我的建議是,首先正確認識目標。將你們的奪冠願望深藏心底,它是努力的方向,而非單純的結果。」林晚星說。
「啊?」林鹿不解。
「還不是那套,結果不重要,別想贏不贏,先好好踢球,我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呢。」秦敖鬆口氣,但目光中亦有失望。
「你為什麼不喜歡學習呢?」林晚星思考了下,忽然問道。
「什麼?」秦敖震驚,「我就不是這塊料啊,學不好不是很正常。」
「回想一下你的過去,從小到大,為什麼不喜歡學習。」
「這能為啥,就學不進去啊,做題老做錯,考試考不好,上課走神。」秦敖說。
「就感覺學習就是為了考試,考不好就挨打,沒意思。」俞明說。
「那是你們對考試的理解錯了。」林晚星說,「學習本身是掌握知識和自我能力提升的過程。通過考試,我了解我哪部分學會了,那很高興。而哪些部分有不足、我不會,我就繼續學一下。這是那一張張試卷承載的最基本意義。」
「也不是我想看分數啊,爸媽老師讓我們看的啊!」鄭飛揚抱怨。
「那如果考卷都不會呢……」俞明弱弱地問道。
「我們換個角度來想想,如果我的目標是最後能完成為學校女子教工足球隊的一員,你們會繼續怎麼教我?」林晚星反問。
「先用腳顛球,練練球感?」秦敖思考片刻,回答。
「你不會對我提出,林晚星,你要拿個冠軍的目標,對嗎?」
「那肯定啊,這不是有病嗎?」秦敖也震驚。
「ok,你是否發現,你已經在幫助我把一項龐大的結果目標,一點一點分解成了過程目標。」林晚星頓了頓,「這就是我不建議把考試考100分和奪冠之類的結果設置為你們的目標,因為它們在心理學意義上並不適合。」
「那什麼才是合適的?」
「問你你們啊,繼續幫助我。」
「不是,我們學校還有女子教工足球隊這東西?」陳江河怔愣。
「就假設一下。」林晚星說。
「哦,那……還有體能,練體能很重要。」陳江河說。
「球感要一起練啊!顛球以後,帶球跑要先練下!」
「運球繞桿練習。」
「光你厲害也不行啊,要大家一起練的,就那種分組傳接球訓練。」
男生們你一言我一語,講起專長,開始頭頭是道起來。
林晚星沉思片刻,問:「體能考核有什麼標準嗎?」
「有的啊,100米,還有長跑。」陳江河說,「各種各樣的考核。」
「如果我100米跑時間沒達到你們的標準,怎麼辦?」林晚星繼續問。
「啊,你為什麼要達到我們的標準,老師你都這麼老了。」
林晚星被他們的腦迴路氣笑了,又有些無奈:「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達標,體能訓練太無聊,然後不想踢了怎麼辦?」
「那再練練啊,而且你也不用和我們的標準比啊。體能訓練有很多挺有意思的,雖然累,但練了也很爽,讓我們教練教你。」鄭飛揚突然擠眉弄眼。
「可我不想練體能了,沒意思,又苦又累,你們要怎麼勸我?」
「呃,體能練好會變成猛人?」
「能減肥。」
「有漂亮的肌肉線條。」
「你能提著礦泉水桶上五樓不喘氣!」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給她畫餅。
「老師,要不明天你和我們一起晨跑吧,你這小胳膊小腿我看是得練練!」秦敖說。
「可以啊。」林晚星很爽快地答應,「那你們也能像給我做規劃一樣,給自己設計一個向目標前進的方案嗎?」她問。
「啊,這我們哪會啊。」俞明懵了。
「什麼方案,奪冠方案?你這事兒簡單,我們都會,但我們這個和你這個難度不一樣。」
男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困惑而不解。
林晚星認真觀察學生們的表情,她說:「我的意思是,安靜下來,先想一想。」
夜深人靜,遠處球場草坪上,傳來蟋蟀一聲高一聲低的鳴叫聲。男生們逐漸安靜下來,從一開始的滿頭霧水抗拒思考,慢慢在今日尚未冷卻的熱血經歷中,回憶他們的足球經歷。
「就好比『戰術一』?我們定一個個小目標,然後掌握它們,這樣?」
「好像是我,就像今天一樣,我們不想別的,不想能不能贏綠景,目標就是完成『戰術一』。」
「對對對,專註在比賽上,然後真完成了就很爽!」
有人提起今日勝利,剩下的眼睛都亮了。
「可『戰術一』成功是因為教練牛逼啊!」林鹿忽然插嘴,拍馬屁。
這時,一直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的人,忽然動了。
王法抬起手,伸了個懶腰。
林晚星聽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月色下漂浮。
他說:「不,因為小林老師厲害。」
林晚星本還沉浸在教育學生的暢快情緒中,被他突然一鬧,不由自主臉紅了。
王法跳下長椅,向他們走來。
林鹿:「老師,是不是就像我們打遊戲,星要一顆一顆上?」
「或許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所以我們開始想一下。」林晚星循循善誘,「那麼打好王者榮耀最基礎的事什麼?」
「有一台好手機。」王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