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站起來,走到教室門邊,關上燈。
她跑到樓下小賣部,顧不得具體要什麼,把看上去不錯的零食都買了一遍。
最後,她提著那麼一大袋東西,迅速跑上樓,氣喘吁吁推開天台鐵門。
星夜低垂。
碗已經洗完,燒烤架被放到角落,原本凌亂的天台都收拾整潔。
生活的痕迹被竭力抹平,但多出來的餐桌、陽傘、躺椅,亂七八糟的磚和不知從哪扛來的舊輪胎,都在講述這裡曾經的熱鬧景象。
王法拖著黑色行李箱,正好從屋裡出來。
空氣里有炭火味道,城市夜空散發著幽藍的光,她送給王法的米妮氣球,正在欄杆上方隨風搖曳。
「喝點兒?」林晚星舉著沉甸甸的塑料袋,問王法。
「車已經到了。」王法說。
林晚星沒理他,而是自顧自走到戶外桌邊。她把剛在樓下小賣部里買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
薯片、蝦條、豆乾、牛奶、啤酒……
小零食滿滿地擺了一桌,林晚星「刺啦」一聲,開了罐啤酒,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大半。
她打了個嗝,王法已拖著行李箱走過她面前。
「你也太聰明了。」林晚星有點醉醺醺,很直接地說,「人在金錢面前,最容易失去說話的勇氣,你選了個最好的借口讓我們閉嘴,少挽留你。」
離開腳步未停,行李箱滾輪壓過水泥地面,彷彿沉沉碾過林晚星心頭。
「你要走了,不是要離開我們,而是要離開那片球場,對嗎?」她用很和緩的聲音問道。
天台鐵門打開,背後球場陷入漫長黑夜,林晚星握著啤酒罐,說:「我們談談。」
沒有任何回應。
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將時間無限拉長,連划過錶盤的秒針,都被無限延緩。
突然,鐵門「砰」地關上,時空重新運轉。
腳步聲和滾輪聲再次響起,林晚星聽到原本理應消失的一切聲音,再度迴響於天台夜色中。
她抿了口啤酒,回過頭。
青年脫下鴨舌帽,很乾脆地在她對面落座。
他眉骨深邃,黑夜中,目光也變得幽深:「消息這麼快公布了?」
這時的王法與她曾見過的王法都不同,夜色為他蒙上一層陰影,像嶙峋而冷峻的崖壁,亘古矗立於午夜海邊。
林晚星把買的所有飲料在桌上碼成一排,讓王法挑選。
紅色的可樂,黃色的啤酒,橙色的美年達……
王法沒有動,並不想和她最後喝一杯。
林晚星:「為什麼最後是劉指導接任了?」
「劉指導很熟悉永川恆大,當主教練很合適。」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林晚星的手指在飲料上輕點,選了罐雪碧,推出去,「我是想問,那麼你呢?」
「你想聽我說什麼?」
王法沒拿她推薦的雪碧,而是自己開了罐永川純生,他聲音直白冷酷,同啤酒罐開啟的「刺啦」聲一併響起。
林晚星:「永川恆大確實找了你吧,你嘴上說1500萬歐元是無法拒絕的大價錢,實際上根本沒把錢放在眼裡。所以劉指導只能自個兒上了,是這麼一回事吧?」
青年仰頭喝了口啤酒,露出利落的下顎線和潔白修長的脖頸:「你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
「我確實有錢,所以沒把1500萬放在眼裡。」他放下啤酒罐,這麼說。
林晚星被噎了下:「有錢你還在我這連吃帶騙的?」
「有錢的意思是,我比較隨心所欲,覺得沒意思,就能直接走人。」王法說。
他這句話很冷酷。
空氣中的水分凝結在冰涼的易拉罐上,順著林晚星的手指滴下來,她望著青年在夜色中的冷峻面容,說:「王法,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會坐下來解釋的。」
王法愣了下,卻沒說話。
「你骨子裡比我更認真負責,你覺得一走了之對不住我們,所以得找些借口,讓我們好受些。」林晚星說,「你不需要這樣。你我都知道,問題不是錢,你也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
「聽上去有點肉麻,小林老師,過了。」王法抿了口啤酒,淡淡地說。
「王法,不用堵我嘴,我知道你意志堅決,要杜絕一切讓自己回心轉意的可能,因為我和學生們確實在動搖你。可你要離開的並不是我們,而是前面那座球場。我只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林晚星用前所未有的平靜聲音一字一句問道。
王法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夜風橫貫天台,將綁在欄杆上的粉色氣球吹得獵獵作響。hτTΡδ://WωW.hοИGㄚυē㈧.CοΜ/
他甚至沒有喝口啤酒更未點支煙,所有漫長掙扎都會變成一句再普通不過的陳述。
「我的確要離開球場。」他說。
林晚星驀地抬眼,手指按在易拉罐上,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為什麼?」她問。
青年望著遠方的球場,星月灑下些微的光,但更多是黑暗。
「因為那次球場暴力事件嗎?」林晚星想了下,很直白地問。
「你終於去查我了么?」王法有片刻意外,但神色很快恢復如常。
林晚星搖了搖頭:「有人在樓下黑板上給我留了信,發了兩封郵件給我。」林晚星很誠實地說,「一封是永川恆大俱樂部內部任命郵件,任命劉傳廣為一線隊主教練。還有一封信里,有段視頻,英國的新聞。」
她邊說,邊把手機拿出來,擺在桌上,朝向王法。
王法並沒有點開那段視頻,他只是低頭看了眼封面,就知道那是什麼。
林晚星思考了下,雖然殘酷,但她的手指還是輕輕滑過手機屏幕,按下視頻播放鍵。
手機屏幕乍亮,含混而興奮的背景音響起,在靜默的夜裡顯得格外嘈雜濃重。
王法坐在餐桌對面,林晚星觀察著他的表情:「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你應該已經尋找過專業幫助了,我說的是心理醫生。但你的問題並沒有被解決,對嗎?」
王法神色如常,手機的鬥毆畫面和天台上充斥的所有辱罵聲,都對他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直至鏡頭掃過看檯面容扭曲的球迷,最後的球鞋碾過畫面,新聞播放結束,畫面歸暗。
過了一段時間,王法才徐徐開口:「我現在相信,你是專業的了。」
「你從英國回來也是因為這件事嗎?球隊認為這是你的問題,讓你對這件事負責?」林晚星問。
「不用擔心,球隊不會因為這種事開我。」王法握住易拉罐,表情冷漠。
「那是你主動離開南安普頓的,為什麼啊?」林晚星仍感到不可思議,「我聽學生說,在英國當教練很難,所以我查了下。德國每年頒發出去的普通教練資格證書有四千份,西班牙和義大利也有三千多份。而英國,只有六份。在英國光拿個教練證就很難,做職業球隊的主教練難於登天,你為什麼要放棄?」
「我在南安普頓的職位是青訓主管副兼U21主教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王法反問。
林晚星搖了搖頭。
「這意味著我在這行里,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王法坐在她對面,緩緩開口,那是林晚星從未想過的人生。
「英國足球俱樂部歷史悠久,相對封閉,並不很在意你說的教練證,他們在乎的是『自己人』。我14歲進米爾凱恩斯青年隊,不久就發現,我的興趣並不在成為球員上。於是,我開始在南安普頓做勤雜工。每天清潔草坪、打掃更衣室,這些都是沒有報酬的工作。後來,隊里一位青訓教練的孩子正在學習中文,我找機會成為教練孩子的中文老師。與他混熟了之後,我被推薦,得到一個最低級的青年隊助理教練的位置,一直到我擔任U17梯隊主教練,我的隊伍拿到了英格蘭青年足總杯的冠軍。最後,我才能得到南安普頓的青訓副主管的職位。我今年29歲,從14歲開始,我人生超過一半以上的時間,全部花在了這件事上。」
王法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平緩的語調,無論是做勤雜工抑或奪冠的經歷,在他的回憶里都沒有任何區別。
林晚星想,那麼多深入的心理治療和談話,他必定無數次回憶和敘述過這段經歷,確定無甚留戀,語氣才會如此平靜。
「但你覺得自己走錯了,那些時間和努力都是白費?」林晚星無法理解,「問題出在哪裡,新聞里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天發生的事,就是你所看到的一切。」王法說。
「球場衝突,有球員意外死亡?」
「是。」
「你很自責?」
「不,我很害怕。」王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