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業本人並不知道,昨天夜裡,他在足球隊朋友們的對話中,被反反覆復討論了很多遍。
對他來講,這仍是普通和無聊的一天。
和往常一樣,他早上7點到校,走進班級時,教室里坐滿了人。
門窗緊閉,書本攤開,試卷和練習冊紛飛。
收作業、交作業、抄作業,教室里有種難聞的氣味。
那種味道讓文成業想到自己很小時候,站在豬肉攤前時的情景。那是悶熱潮濕的午後,他被家裡保姆阿姨帶去菜場,檯面鋪著一塊巨大的豬肋排。
攤主一刀剁下,白色骨茬飛濺,整個空間霎時瀰漫著腥臊的生肉味,和現在一模一樣。
文成業在課桌邊漫無目的站了會兒,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頭,他看到了組長赭紅色的臉,顏色像懸掛在攤位上的那種肉排。
「你作業呢。」組長問。
「忘帶了。」他說。
「又忘帶了啊?」那張臉皺在一起,「你怎麼老忘帶作業,以後三好生什麼推優都輪不上你。」
文成業放下書包,假裝把自己抽離出這個空間,任由對方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就不知道你成績怎麼混上去的,也不交作業,你其實根本沒做吧……」
腥臭的味道從左上方飄來,文成業抬起頭,視線里有一張不斷開合的嘴。
他的手掌不由自主按上課桌,終於有了那麼點煩躁的感覺。
就在他覺得剋制不住時,對方忽然想起什麼,說:「啊對了,有人讓我給你帶個東西。」
文成業停下動作:「什麼人?」
「是只恐龍,我找找。」組長挪動毛毛蟲樣手指,在肥碩的校服褲兜里翻找。
「我問,是什、么、人?」文成業強調了一遍。
「一個女的,說自己是我們學校足球隊的帶隊老師。你等下啊,我找找,欸東西怎麼不在?」
文成業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起一張笑臉。
「哦,我放課桌里了!」
對方蹬蹬蹬跑去又跑來,把東西拍在了他的課桌上。
「她說裡面有字,讓你『千萬別看』!」
文成業難以置信地看著課桌,那確實是只恐龍。一隻紙折的、綠色、霸王龍。
陽光下,恐龍只有半個巴掌大,趴在他剛發下的考卷上,像在嘲笑什麼東西。
「她是不是有毛病,為什麼又讓你『千萬別看』?」組長嘟囔著,離開他的座位。
文成業腦子裡充斥著「千萬別看」這四個字,他死死盯著那隻綠色的恐龍。
他知道這是個陷阱,也有非常確定的預感。
無論裡面寫了什麼東西,他都知道自己不能看。
一整個上午時間。
文成業都在剋制自己的衝動,不去拆這個恐龍。
他一開始把恐龍夾在數學課本里,這是他最討厭的課。好像這種令人厭惡的玩意兒也能隔絕那隻恐龍散發的氣息。
她說,「千萬別看。」
「千萬別看!」
那句話簡直像個魔法,他越來越想打開數學課本,拆解恐龍,看看裡面到底寫了什麼。
那節課後,他把恐龍扔進垃圾桶。
可在這之後的整整一節語文課時間裡,他都在想,這也不對。
因為垃圾桶里的東西不會被很快倒掉,還會有人往裡面扔新的東西。
如果他不把恐龍撿出來,那麼那張紙和裡面的東西,會一直留在教室里,留在他的身邊。
文成業鬆開拳頭,決定不折騰自己。
在下課鈴響起的瞬間,他站了起來。老師說「下課」,他在眾目睽睽中走到教室最後。
彎下腰,忍住噁心,他把垃圾桶那隻綠色的恐龍撿了出來。
文成業走出教室,站在欄杆邊。
教學樓高處的風有點冷,俯瞰樓下,樹木露出枯枝,人員進進出出,如同蕭瑟的池塘和裡面缺氧的魚。
那隻帶著惡作劇意味的恐龍,被他緊緊攥在手裡。文成業的手越過欄杆,只要他鬆手,這該死的恐龍就能滾蛋了。
他拽住恐龍的腦袋,將它從中間撕開,可當那抹綠色在他指縫冒頭的瞬間,一股奇怪的煩躁感從他指尖竄到頭頂。
「千萬別看。」
如果不看,會被認為是在害怕嗎?
那個噁心的女老師會說什麼?
——你還是很在意我們啊?
想到這裡,文成業雙手如翡,展開了那隻被撕開的恐龍。
——
「啪」地一聲。
綠色便簽紙被用力扔在辦公桌上,依稀能看清上面複雜的摺痕和被蹂丨躪的痕迹。
體育器材室到了秋天,電風扇也不開了。天有些涼,窗戶關得嚴實,因此室內光線有些昏暗壓抑。
林晚星坐在辦公桌前,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文成業冷漠的眼眸。
完全形容為冷漠也不恰當。文成業冰冷的眼睛裡,其實還壓著兩團火焰。
林晚星閑暇時看過的修仙小說里,常用這個短句來形容主角被壓抑到極點的憤恨目光。
按照小說里的套路,下一刻主角就要突然暴起。
所以林晚星決定先動一下。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辦公桌對面。那裡擺著一張板凳,是林晚星早就準備好的。
椅子等了一上午,才等到要等的人。
男主同學當然沒有立刻聽話,他非常固執地盯著桌上被揉爛的便籤條。
便籤條上「19.20.」兩個鉛筆字淡得差不多了。
而在辦公桌右下角,同款綠色便簽本剛用了小半。
文成業也注意到這點,他目光更加堅實冷酷,鎖定在她的臉上。
林晚星直直對上男生的目光,溫和地說:「請坐吧。」
男生拳頭緊貼褲縫,身體卻沒有任何動作。
林晚星在做新器材登記,見他不願坐,就低頭繼續忙自己要做的事情,很隨意地他:「你吃午飯了嗎?」
當然,這個問題也同樣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林晚星習以為常,她只是自顧自說:「看起來是沒吃。也對,收到這種東西,怎麼也該糾結半天,茶飯不思,對吧?」
「哐」地一聲巨響。
辦公桌前發出了很大動靜。
文成業發泄似地拖開椅子,一屁股在她對面坐下。
響動後,整間器材室又恢復安靜。
頭頂白熾燈的光鋪散開來,從文成業頭上落到肩膀,將他整個人照得纖毫畢現。
林晚星和她的學生分坐在一張辦公桌兩邊。
這大概是林晚星第一次認真凝視文成業。
文成業也看著她。
林晚星沒說話。
時間軸緩慢地向前移動,從文成業緊蹙的眉頭和拉得直直的唇線上,林晚星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麼。
大概是諸如「你想怎樣」「你到底想幹什麼」之類的台詞,但怎麼喊,都聽上去不夠狠辣。
所以文成業需要思考好自己的台詞,林晚星也在等。
「什麼意思?」
終於,文成業清冷的聲線響起。
林晚星品味了下這句話,覺得文成業還挺聰明。
但她沒有和文成業進行任何虛與委蛇的交流,而是單刀直入:「是這樣的,我查了下你這次月考的數學考卷,19、20題正確答案印反,而你的答卷也同樣寫反了。」
「老師,當時我在草稿紙上演算好,寫到答卷上的時候,正好謄反了。」文成業說。
「嗯,我猜你也是用這個理由。」林晚星把手上的圓珠筆轉了一圈,對文成業循循善誘,「可叫你過來,是想聽實話。」
「我沒有作弊。」文成業重複道,「我只是把答案寫反了。」
林晚星盯著學生的眼睛,笑了下。
她低下頭,翻過一頁筆記本,在上面徒手畫了一張截圖。
並寫道——
如圖,正方形ABCD所在平面與平面四邊形ABEF所在平面互相垂直,△ABE是等腰直角三角形,AB=AEFA=FELAEF=45
1.求證:EFI平面BCE;
2.設線段CDAE的中點分別為PM,求證:PMII平面BCE
3.求二面角F-BD-A的大小。
寫完題目,她停筆,將自己的筆記本推到文成業面前,旋轉360度。最後,她把她的那支圓珠筆,擱在文成業的手指前。
文成業抬起眼皮。
「那做一下這道題。」林晚星說。
「我為什麼要做你出的題?」
「這不是我出的題目。」林晚星很平靜地說,「這是你『謄錯』幾何題的其中一道。」
文成業聞言,目光微怔。
他低下頭看了一會兒,乖順地拿起筆,按下按鈕。
就在要落筆瞬間,他突然鬆開了手。
圓珠筆從他指縫間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文成業抬起腳,踩住了那支筆。
塑料和地面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
「不好意思老師,筆掉了。」文成業說。
林晚星認真說道:「文成業,這種程度是沒法激怒我的。我大可以領你到教務處,在你面前擺上和你上次月考一模一樣的空白卷,你手邊會有且只有一支筆。到那個時候,你也會像現在這樣,把筆扔掉嗎?」んτΤΡS://Www.ΗOΝgㄚùe㈧.℃ǒΜ/
文成業還是看著她,少年眼神中原先的嘲諷意味隱去,但也還沒到不知所措的時候。
時間軸繼續緩慢向前,操場上學生們的笑鬧聲,渺遠得像在另一個空間。
器材室里格外冷寂。
「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文成業反問。
「是啊,我為什麼不這麼做呢?按理說,我是應該把你舉報給學校的。因為你考試作弊,本質是對其他所有認真學習同學的不公平。」
「所以我問你,為什麼不帶我去教務處?」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說了,在我做決定之前,我想和你談談。「林晚星說。
「你不會這麼噁心,想感化我吧?」文成業突然身體前傾,壓迫感十足。
「首先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作弊呢?」林晚星問。
文成業愣住,突然靠回椅背,沒有回答。
林晚星審視著面前的少年:「你對一切都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態度,可作弊說明你很在意考試成績的結果。為什麼這麼在意成績?」
「是我在意嗎,明明是你們很在意。」文成業說。
「我們?」林晚星頓了頓,「你是說我們老師、家長?」
「不然呢?」
「所以你考得好成績,是為了滿足我們的訴求。」林晚星緩緩說道,「那你很在意『我們』啊?」
果然,這句話又觸及文成業逆鱗,他再度露出壓抑的暴戾神色,「老師,所以你還是沒回答,為什麼不把我送去教務處呢,你是真想感化我?」
「說感化其實也不對。」林晚星向後靠去,說道,「我剛才在思考,像你這樣的學生,就算我帶你去教務處,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文成業臉上露出譏諷表情。
「你想像一下那個場景:你的父母家長老師全部被叫到一個辦公室里,大家圍著你,這種情況,你該怎麼辦呢?」
桌對面的少年臉色冷了下來,林晚星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你應該自始至終都不會說話,因為沉默是最好的自我保護。你作弊那麼多次,應該早就想過被逮住該怎麼辦了吧?」林晚星停了一下,問他,「那你想知道,我會建議學校怎麼做嗎?」
聽到這話,文成業眉頭皺了起來。
「你可以閉嘴,一題也不寫。但我會建議學校,之後每次考試,都把你放到一個單間里,你的試卷和別人不一樣。我能保證,無論你的作弊方式是什麼,又是誰向你提供丨考丨試答案,他都沒法搞到這些。到那時候,你又要怎麼做呢?」
林晚星不斷在說,也不斷在觀察文成業的表情。
文成業終於有些慌亂。
「請你繼續想像一下那個情景,直到你被學校以作弊開除前,你都必須呆坐在一張又一張考卷前。90分鐘又90分鐘,你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說不了,你也能想像這樣的場景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文成業終於無法忍耐,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想說,這似乎挺折磨的,你想經歷一次嗎?」林晚星問。
「你在威脅我,你拿我作弊這件事在威脅我?!」文成業像攤牌似的,突然露出嘲諷笑容,彷彿佔據了一切的制高點,「其實說白了,你就是想讓我回去踢球,是不是?
「你當然也可以這麼理解。」林晚星很平靜地說,「我們現在確實需要一個球員。」
辦公桌前的少年,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林晚星卻沒再看他。她而是重新撕下一張綠色便簽,在上面寫了一個地址,推到他面前。
「本來我很猶豫。但和你聊到現在我突然發現,對你這樣的學生來講,學校的懲罰根本算不上什麼,那些都不會讓你太難受。」林晚星說。
「所以你想怎樣,親自折磨我?」文成業冷笑。
「怎麼會呢?」林晚星笑道,「我一向是用『愛的感化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