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應該不會太慢。」王法答。
「怎麼了?」
「付新書一年多前跖骨骨折過。」王法說。
林晚星回過頭,人群中,男生坐在輪椅上,背對他們,身形單薄。
她和王法重新回到學生們跟前。
走廊安靜,有那麼段空白時間,他們十二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雨水扑打著醫院的窗欞,順著玻璃淌下。
秦敖用手大力搓了把臉,突然疼得喊出聲。
他面容扭曲,疼得齜牙咧嘴,不過因為皮膚黑,所以臉上和文成業打架的傷痕看上去也不明顯。
「要不給你也掛個號?」林晚星問。
「艹,給文狗掛還差不多,老子還能讓他那花拳繡腿給傷著?」秦敖咧著嘴說。
「這就想文成業了?不過暫時沒法給他掛,金老師說帶文成業坐高鐵先回去了。」
「老師你太噁心了。」秦敖做了個想吐的動作。
隨後又是沉默。
「他早該滾了。」陳江河低聲說了一句。
「早知道就不該讓他來,狗改不了吃屎。」
「我就知道沒好事。」
學生們抱怨著。
可能突然又來到溫暖的地方,劇烈運動後的疲憊就此湧現。他們一個一個挨著牆,邊吐槽文成業,邊不由自主靠著牆壁,坐到地上。
王法選了個能看到CT室的角度,也跟著坐下來。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話漸漸地多起來。
林晚星就聽他們煩煩躁躁地說著,講很多很多。
「老師……」
不知誰突然喊了一聲。
聊天時總是會有這樣的情況,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一時間氣氛停在那裡,而接下來的問題會非常突兀地轉折。
「嗯?」林晚星應道。
「我們以後怎麼辦?」
低沉、暗啞,說話聲音不是來自於那幾位活躍的球員。林晚星看過去,平素沉默寡言的智會同學,正抱著膝蓋,歪著頭看她。
思索片刻,林晚星說:「你是想問,『你們以後怎麼辦』,還是『你們以後和文成業怎麼辦』?」
「我不想再和他一起踢球了。」智會很確定地說。
話少的人總是這樣,能精確地給出最後結論。
「這麼確定嗎,為什麼?」
「因為他不是好人。」智會說。
聽到這個回答,林晚星沉默下來。
她當然可以繼續和智會聊,比如該如何定義人的「好壞」。
但每個人心中都有桿秤。
文成業在智會心中,顯然不合格。
「『不是好人』,是很嚴重的評價。」最後,林晚星這麼說。
「如果他是好人,做不好的事他會覺得『對不起』,可是他沒有。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智會說。
「以前的事?」不經意地,林晚星看向付新書放在輪椅踏板上的腳。「錢老師說,上次青超聯賽,你們沒參加,後面直接解散了。」
「就是這件事。」秦敖說。
「為什麼?」
「因為付新書的腳斷了。」秦敖的聲音很平靜,又帶著種從牙縫裡透出來的冷。
林晚星以為,以前的事或許是和今天球場上發生的的故事類似。好比說訓練意外,甚至更過分一點,文成業毆打付新書,導致付新書骨折,所以大家都不願意講。
可整個事情比她能設想的更冷漠,冷漠到文成業本人,都似乎是這個簡短故事裡的局外人。以至於提起時,會讓人覺得莫名空虛和冰冷。
故事發生在去年。
付新書家境不好,常年在外打零工。有次他打工的酒吧出了事,他被店長冤枉偷了店裡客人的手機。據說手機里有很多重要文件,對方是混混,糾纏了他很多次,最後竟然找來學校附近。
對方人數眾多,其實對方也沒有能找到付新書的把握,只是在球場附近隨便找了個學生來問。
正好,他們找的人是文成業。
對文成業來說,他不在乎眼前這些人看上去有多來者不善,也不想管付新書究竟惹了多大的麻煩。雖然他大可以說「我不知道」,幫付新書逃過一劫,但他還是隨意指了個路。
「然後這些人,就找到了老付。」秦敖說。
醫院走廊里,付新書膝蓋上是一件宏景八中的校服,他放在輪椅踏板上的腳輕輕動了動。
窗外的天色更加暗了,雨水鋪天蓋地。
後來,付新書沒有參加那天的訓練。
他們再次見到付新書時,他在醫院,腳骨折,沒了半條命。
林晚星盤腿坐著,腳腕竟也感到麻木的疼痛。
她很清楚在這個故事中,文成業不是親自動手的那一個,所以並不能算真正的惡人。
可她也理解,學生們為什麼對此感到憤怒。
因為在文成業的道德概念中,沒有憐憫和愧疚這些屬於「善良人性」範疇的東西,他只是懶得去管這些人是誰、要找付新書幹什麼,他只是平等地不在乎每個人。
他的血始終是冷的。
CT室移門關閉,指示燈亮起,等那位病人出來,再下一位就是付新書。
「其實都過去了。」付新書深深吸了口氣,這麼說。
林晚星思索一段時間,意識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她只能繼續解決智會剛才提出的問題。
所以她問:「那麼現在,你們都不想和文成業一起踢了嗎?」
一個接一個地。
她的目光從頭到尾,詢問著走廊里的每一位學生。
搖頭,還是搖頭。
「我也不想。」
「我也是。」
大家都跟著表態。
看到最後,是坐在輪椅上的付新書。
「我也不想了。」付新書確定地說。
他嘴唇皸裂,臉上還有傷痕,看似瘦弱卻異常堅決,他說:「老師,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好人,但我知道他不想贏球,我不想和一個不想贏球的人一起踢。」
第97章 夜談
腿並無大礙。
付新書拍片後, 他們又等了半個小時,檢查結果出來。只是單純的軟組織挫傷,休息一段時間就好。
在這個陰鬱寒冷天氣里, 總算有了個好消息。
付新書無礙, 林晚星和金子陽取得聯繫。準備讓學校大巴返回禹州銀象基地,接上他和文成業,一起回宏景。
可金子陽卻說,他已經單獨帶文成業坐高鐵返回宏景,請她不用擔心。
時間是下午5:50分,比來時少了兩人的大巴車, 載著學生們,從禹州返回宏景。
窗外是鐵灰色的高速路,車燈只照亮了前方一塊地面, 更遠處是沉默寂靜的冬夜, 是完全黑暗的道路。
抵達宏景已至深夜。
天很冷, 大家很疲憊。
林晚星請司機師傅送每位學生回家,輪到付新書的時候, 車裡只剩下林鹿一個。
付新書家離梧桐路不遠,王法背著付新書上樓,說自己可以散步回去,讓她先送林鹿回家。
又少了兩個人, 大巴再次駛動,車裡的座位差不多完全空了。
司機師傅打了個哈欠,車廂里只有學生不平靜的呼吸聲,夾著一些斷斷續續的鼻音。
林晚星微愣, 過去拍了拍林鹿。
學生翻了個身, 把臉埋在窗側。
「馬上要到了。」林晚星說。
林鹿的頭在胳膊里埋得更低了。
車外的路燈照進來, 林晚星才發現,他肩膀抽動,似乎在流眼淚。
林晚星一時無措。
林鹿被發現,很羞恥地縮得更緊。
林晚星縮回手,在那瞬間,她好像也能感受到學生的諸多情緒。
來自於爭吵後的疲憊,決斷後的不舍,未知前路的迷茫,一切都在所有人都下車後的孤獨瞬間爆發。
這是亮著路燈的午夜城市,每個人都可以有傷心的權利。
林晚星沒有打擾他,而是回到自己座位,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