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目的地停下,剎車聲和車門打開聲一併響起。林鹿用力抹了把臉,猛地站起來,收拾行李下車。
路燈燈光流轉,某一瞬間,林晚星看到他眼眶紅紅的,眼淚鼻涕還在滴,很是難過和無助。
林鹿的家離付新書家只有不到十分鐘車程。
他很快擦乾眼淚,然後翻臉不認賬:「我剛沒哭,就是太困了打哈欠流的眼淚。」
車停在小區門口。
林晚星意外發現,門衛室邊,有兩位中年人站在那裡。
其中一位林晚星認識,是林鹿的媽媽。
父母神情焦急,林晚星帶林鹿下車,道了謝,請司機師傅先回家就好。
室外寒冷,已近午夜,林鹿媽媽看上去有一肚子話想說。
「你們怎麼出來了?」林鹿趕緊又抹了兩把臉,可通紅的眼眶和時不時的抽噎還是出賣了他。
「你說你去醫院了,媽媽能不急嗎?」林鹿媽媽小聲嚷嚷。
「我不是講了是別人嘛。」林鹿跳了跳,展示了下他健全的胳膊腿,「我真沒事,媽!」
「那足球場上的事可說不好,你自己腿也不好的,媽媽怎麼知道你說的真的假的?」
司機關上車門,大巴開走了。
林晚星攏了攏衣衫,林鹿媽媽被開車的聲音嚇了一跳,目光掃來。
「林老師……」
林晚星抬起頭。
林鹿媽媽卡殼了下,欲言又止。
林晚星:「我都可以。」
「啊?」
「不管您是想邀我上樓坐坐聊聊,或者對我說『天冷了,林老師早點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都可以的。」林晚星這麼說。
––
林鹿家不大,兩室一廳。
沒有獨立的書房,所以電腦桌都被擺到客廳里。
林鹿被催著去泡熱水澡,他的母親則在廚房裡忙活。林晚星踩著綿軟的家居拖鞋,在客廳轉悠起來。
她在書櫃的照片里一張張看過去,林鹿爸爸就在她旁邊,一副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
很快,其中一張照片吸引林晚星注意。
那是張足球隊的合影,照片里的小朋友年紀都很小。
「這是他們參加市長杯的合影。」林鹿爸爸說,他把照片從柜子里拿出來,遞到她手裡。
背景是綠色的草地,照片中的小球員們稚氣未脫,那時候林鹿因為年幼,所以眼睛格外大。照片中的陳江河與俞明擠在一起,他們旁邊還有個高個男生,飛揚跋扈的,一看就是秦敖。
林晚星又認出了沉默寡言二人組鄭仁和智會。還有位同學小小年紀就目光冷酷,滿不在乎,除了文成業,應該也沒有別人了。
站在照片最右側是位中年的男人。他剃著寸頭,神情嚴肅,皮膚黝黑。該是學生們口中的蔣教練了。林晚星在腦海中比對了一會兒,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
「小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林晚星說。
「是,小時候還聽話。」
「你們怎麼想到送林鹿去踢球的?」林晚星問。
「怪我爸,就是他爺爺啊。林鹿小時候特別瘦。有個周末林鹿和老爺子去公園玩,正好遇到他們蔣教練足球班在發培訓材料。我那時候還反對過,老爺子說一學期就350塊錢,不就是他一個月退休工資么,這錢他出了。沒想到啊,350塊錢,孩子一踢就是這麼久。」
男人口中滿是無奈。
林晚星抬頭,牆上是一家三口溫馨的照片,桌上還有男生玩了一半的玩具車,拆了一半,另一半放在果盤的橘子邊。
「真是很不容易。」林晚星說。
林鹿爸爸長長嘆了口氣,過了會兒,他悄悄問道:「林老師,你們今天輸球了?」
男人面容關切。
「是的,今天球場出了點意外,所以沒能贏下來。」林晚星答。
「我看林鹿哭了吧。」林鹿爸爸看了眼廚房裡忙碌的夫人,說,「今天他跟我們說在醫院的時候,他媽媽真急死了,讓我直接打車去禹州。」
林晚星想起她和林鹿媽媽第一次見面,就是對方因為兒子腳扭傷受傷,找來學校。
「讓你們擔心了。」林晚星很誠懇地說。
「他的腳是習慣性扭傷,小時候踢球搞的,所以後來他高中不踢了,我們都還挺開心的。其實踢不出成績也無所謂,把腿搞壞了、落下殘疾,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不知不覺,林晚星和林鹿父親分坐在小餐桌兩邊。聽到最後,林晚星完全沉默下來,浴室水聲和廚房煤氣聲都清晰可聞。
「林鹿小時候那會兒,我帶他一起看動畫片。什麼《灌籃高手》《棒球英豪》我都看過。那時候覺得啊,嘿,哪天我兒子也踢球拿個冠軍,那我得有多光榮啊。」男人打開桌上的保溫杯喝了一口,美滋滋地說,「哎,年輕真好,可以做各種各樣的夢。到了我這個年紀,翻個身睜開眼,每天想的就是上班,最關心銀行卡上有多少錢,能不能養活老婆孩子了。」
林晚星雙手在餐桌上交疊起來,很難得,她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別有壓力,我就是隨便聊聊天。」林鹿爸爸說,「我們家長還是很感謝你的,其實林鹿這段時間成績也好了不少。你還跟我們說,孩子可以通過足球特長生考個好大學,能上本科,這對我們家長來說真的很誘人。不過,這也是個借口吧,學習成績這種事只是讓我們家長同意你帶孩子繼續踢球的一種借口吧?」
男人話鋒一轉,變得犀利起來。
林晚星覺得這麼說其實也沒錯,於是點了點頭。
「人總是貪心的,我們就想啊,小林老師這麼厲害,她為什麼不能帶孩子們把時間好好放在學習上呢?就算不踢球,她也肯定能帶他們考上好大學啊不是嗎?」
「繼續踢球是他們的選擇,如果他們想放棄足球全心全意學習,我也會提供相應的幫助。」林晚星頓了頓,強調,「但我不能為他們的選擇負責。」
「可你確實有在引導他們吧?」林鹿父親忽然無奈地笑了下,「說是孩子自己的選擇,其實你心裡覺得他們該繼續踢球,所以一直在支持引導孩子們繼續踢球,對嗎?」
水聲停止,煤氣熄滅,四下靜默無聲,林晚星無法回答。
「為什麼?」林鹿爸爸問。
「我一時難解釋清楚。」
「我和她媽媽一直覺得很奇怪,你是高考狀元,名校畢業生,為什麼會來我們這個小地方當個體育老師?」
「我遇到了一些事。」
「那些事讓你覺得學習沒用,讀書到最後,也就這樣了,但你憑什麼自己覺得讀書沒用,就用自己的想法影響孩子們的人生?」
林晚星從林鹿家走出來。
好像自從那件事過後,她就沒有再沒遇到過要回答那麼多問題的場景。
所以整體來說,她有點答不上來。
她扶著欄杆,順著階梯向下走去。
球場的碰撞,更衣室的鬥毆,秦敖的怒火,文成業的冷酷還有付新書的堅決……
場景在黑夜中一一閃現,疲憊感像壓彎松枝的厚雪,令人感到沉重。
天還是很冷,呼吸間是濕冷的空氣,樓道空間顯得更加狹□□仄。
林晚星想……
其實林鹿爸爸一開始就是錯的,她並沒有能力影響學生們的人生,人並不是會被改變的生物。
這一切其實都沒什麼意義。
手機在褲袋裡輕輕震了下。
林晚星凍得手指僵硬,但還是掏出手機。
微信上的消息很多。
有學校教師群通知,有有金子陽告知他文成業已平安到家的,還有最新的一條,來自於王法。
Winfred:你下樓直走出小區,我在南門等你。
語句很簡短,林晚星卻看了一會。
樓道的感應燈倏忽一下熄滅,在這灰暗而冰冷的空間里,屏幕也跟著緩緩熄滅。她摸了摸手機的冰冷邊緣,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緒。
林晚星走出小區時,王法確實已在門口。
按照時間和路程來計算,王法大概是把付新書背到家裡後,直接打車過來。
路燈下,穿衝鋒衣的青年身材頎長。
兩旁是冬日的行道樹,樹葉已經落光,枝丫刺向天空。路上已經沒有車,他背後是空而長的煙灰色街道,無星無月,一切都是寒冷刺骨的城市夜景。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情景,或許是路燈光線柔和,也可能是王法系了條棕色格紋圍巾,所以看上去格外暖和。
林晚星快走兩步,來到王法面前。
她微揚起頭。
王法眼睫低垂,側臉映著微黃光,輪廓清晰冷峻。眼眸顏色因此顯得比平時深些,像那種很濃稠的蜜糖。
林晚星下意識把手從口袋掏出來,有個很輕的抬手動作,可在幾乎要觸碰到他臉的瞬間,她縮回了手指。
「好冷啊,怎麼不先回去?」她拍了拍王法的肩膀,問。
青年的視線落在自己肩頭,林晚星輕咳一聲,假裝無事發生。
王法收回視線,和她邊走邊說:「因為你的學生林鹿給我發消息,說,老師羊入虎口被他爸媽劫持回家了,讓我速來營救。」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林晚星很無奈:「這語文水平開學考可怎麼辦啊。」
「我覺得還不錯,充分說明了事件的緊迫性。」王法說。
林晚星腳步停頓了下,隨後繼續和王法並肩。
他們誰都沒有拿出手機打叫車的打算,街道很長,彷彿可以走很久。
「出什麼事了?」王法問。
林晚星思考片刻,把林鹿爸爸和她聊的那些話,都慢慢和王法講了。講到最後,她默默隱去了林鹿爸爸問她『為什麼要來這個小地方當體育老師』的部分。
「總結一下,林鹿爸爸媽媽認為,你有能力帶孩子考個好大學,卻鼓勵他們去踢球而不是專註學習?」王法問。
「對!」
「你是怎麼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