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能出氣怎麼都行。但我這件爛事,你們沒必要惹上一身腥。等比賽結束我自己會說,就算以後足協的人來調查,你們就說從不知道就可以了。」
「可是,我們已經知道了。」智會說。
「所以呢,你們知道了又怎麼樣,現在就向組委會告發我嗎?」付新書突然情緒有點激動,他很直接地說,「那些都是林鹿不小心聽到的,我根本沒打算賽前告訴你們。」
學生們都沉默下來。是啊,他們又能怎樣呢?
雖然付新書對他們撒謊,但說破天,這是內部恩怨。付新書的真正錯誤是兩年前違規下注。可要讓付新書為曾經的一念之差付出慘痛代價?他們沒人能做出舉報這種事。
付新書繼續說道:「如果我踢不了決賽,我們必輸無疑。我不是在用決賽威脅你們,隊伍不應該為我個人的錯誤承擔責任。」
「所以,我們只需要裝作不知道,等你自己解決就可以了?」
「對!就像老師做的那樣。」付新書很確定地說。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向文成業。
他們聽林鹿提到剛才文成業承認作弊而和付新書發生爭執的經過。
「那你應該誤會她了。」文成業說。
「她為了球隊,沒上報學校你作弊的事,耐心等你自己做出選擇,難道不是這樣嗎?」
「你覺得,她是為了球隊,才沒有上報學校嗎?」文成業終於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她不是因為球隊,而是為了我。」文成業說。
付新書愣住了。
視頻的另一端,林晚星坐在計程車里。
她握著手機,屏幕窄小,手機滾燙,她安靜聽著文成業從未有過的自白。
「一開始我和你一樣,覺得她沒有報告學校,是為了有把柄威脅我,讓我乖乖踢球。但後來,我覺得可能不止是這樣。對她來說,我和你們是一樣的。我清楚我這種人是個麻煩,可她想管我這個麻煩,明白這點對我來說很煩。」
手機視頻里,文成業露出一點煩躁的表情。他很少說這麼長的句子,但也確實是憋不住了。
文成業:「她凡事都讓我們獨立思考、自己決定。我很抵觸她說的每一句話,可我也知道,在不斷反抗的過程中,我還是中計了。因為反抗本身就需要去想,我會拋棄本能,開始想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想要什麼、又該怎麼去做。這就是悲劇的開始。」
「我一開始覺得,一模二模卷子我都是自己寫了,以後不作弊不就行了?但當我拿著作弊得來申請留學成績單被她看到,她說我其實討厭這樣的自己。」
「你能思考,確實很可怕。」祁亮說。
春風溫柔而洶湧,祁亮的話,讓林晚星不由得笑了。
文成業也跟著冷笑了下:「然後我想,我確實討厭像條狗一樣聽話的自己。我作弊考個好成績再出國讀書是為什麼,為了哄我爸開心?這確實不是我想要的。雖然我不知道她說的『理想中的自我』是什麼樣的,但我很清楚『不理想的自我』是什麼樣。」
「所以你賽前打電話給你爸承認了?」秦敖問。
文成業點頭。
祁亮吹了個口哨,評價:「雖傻逼但酷。」
「所以你明白了嗎?」文成業看向付新書,「只有我最清楚,她的包庇讓我有多難受。我看清了我不想要的,做出我的選擇。而你,付新書,你不該代替我們做選擇。」
付新書看上去混亂極了:「但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
「你的事,是我們球隊的事。」秦敖很確定地說。
雖然付新書不同意,可既然是球隊的事,就該大家一起做出決定。
「我不想賽前舉報老付,也不想裝作不知道。」俞明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利弊如此明顯,理應果斷決定。
可他們內心深處像被什麼東西拉扯住,讓他們不願為了決賽,就裝作無事發生。
「按照大會規則,我確實沒有參賽資格。如果你們不想和我踢,我也可以不上場。」付新書仍然堅持。
陳江河卻說:「不是我們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怎麼做才對的問題。」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裡是球場,足協有規則、組委會有規則,可為什麼上一場裁判沒有按規則來?」付新書反問。
「你說的有道理。但如果我們不上報,就覺得和他們一樣。他們玩『規則遊戲』,我們也要這樣嗎?」陳江河反問。
「這不是規則遊戲!」付新書看向王法,近乎求助,「教練……」
計程車在一個路口停下,綠燈轉紅,林晚星坐直身子,她也不清楚王法會發表什麼樣的意見。
片刻後,冷靜平和的聲音透過視頻傳來:「那個團伙還在作案嗎?我是說毆打你的那個地下賭球團伙。」王法問。
付新書愣了下,他沒想到教練會問這個。但他幾乎立刻意識到,教練最關心的是他的安全問題,他頓時為自己的隱瞞而感到羞愧:「前段時間被搗毀了,新聞里有提過。」
「那就好。」王法頓了頓,繼續說,「我希望你們把我講的內容當做參考,我永遠和你們老師站在同一立場,不左右你們的選擇。」
手機被王法握在手裡,鏡頭對準學生,林晚星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充盈整個空間。
「在我們國內,除彩票外,所有賭博下注行為都違法。你們應該清楚,你們的身份不僅是學生,還是註冊球員。最近足協的風向,一直是嚴查球隊賭球和假賽,近期已經有數位足協官員被捕。如果決賽前上報付新書的問題,雖然最終處罰決定不會馬上做出,但他必然會被立即禁止參加決賽。此外,組委會還將討論我們一開始的參賽資格是否違規,決賽是否要直接判負或使用季軍遞補名次等問題。如果我是足協負責人,考慮到一系列的爭議,加上付新書無法上場後這邊也湊不齊完整隊伍,以及決賽球隊爆出賭球醜聞後會造成的影響,最穩妥的方案是,取消決賽。」
王法語音平和,分析充滿條理,並毫無保留地告訴學生們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
「那如果我們賽前裝作不知道,不上報呢?」
「只要付新書承認曾經的違規行為,他的個人參賽成績就會被取消。」
學生們都靜默下來,付新書也不再說話。
所有人都彷彿坐在一片寂靜之中。
烈日、嚴寒,不分白天黑夜的奔跑,他們身後是一路流淌的汗水。
決賽當前,堅持遵守規則的後果太過嚴重,而他們要做的,似乎只用暫時忘記這件事,好好比賽,等決賽結束。
「對不起。」付新書近乎哀求,「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我可以不踢,但你們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老付雖然……但也很不容易吧,我們不能拋下老付自己踢決賽。」鄭飛揚有些心軟了。
林鹿終於開口:「我是不是剛應該裝作沒聽到?」
「可是我們已經聽到了。」智會還是這麼說。
「可是我們馬上就要踢決賽了?」
「是啊,我們馬上就要踢決賽了。」
這同樣是林晚星從未有過的體驗。
方才在影院里,熒幕寬廣,電影敘事宛如宇宙恆河。而現在則是狹小的車內空間,手機屏幕只有巴掌大小,永川恆大球場客隊更衣室里的故事,還在繼續。
比賽戰術板被推出時,門外響起了幾下敲門聲。
學生們俱是一震。
王法放下手機,親自去開門。
「宏景八中,可以上場熱身了。」工作人員前來通知。
走道中,彷彿能聽到附近永川恆大主隊更衣室的聲音。嘈嘈雜雜、熱熱鬧鬧。
「好的,謝謝。」王法禮貌回應,然後關上門。
誰都知道,時間不允許他們無限制討論。
「投票吧。」秦敖站起來,這麼說。
手機被王法放在長椅上後,林晚星只能看到明亮的天花板頂燈。
她知道王法隨身帶著本子,那是現在最方便拿出的紙了。
隨後撕紙聲響起,每人都能分到一小片,他們落筆留下選擇即可。
計程車繼續向前駛去,永川恆大的宏偉主場隱約可見。
這裡是破舊卻熾熱的客隊更衣室。
是大家小時候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地方。
外面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球場,看台上即將坐滿觀眾,掌聲如雷、呼聲如雲。
去年九月至今,他們奮力奔跑,不懈努力,經歷過艱苦卓絕的比賽,戰勝了絕無可能戰勝的對手,才最終能走到這裡。
天平的一端,是夢寐以求的決賽場,選「是」即可輕鬆踏上。綠茵如毯、晴空如洗,那本就是他們努力該得的結果。
而天平的另一端,只是兩年前的舊事。付新書犯下的一個很小的錯誤,甚至只要他們不提及,沒人會知道這件事。往事如風,為什麼就不能讓它過去?
明明很簡單問題,下筆時卻如有千鈞。
陳江河想起他見林晚星那天,五川路體育場上,中介說了很多很多。他沒告訴林晚星的是,他那會兒真的非常心動,差點就答應了。
秦敖想起自己當前鋒的理由,純粹因為第一次進球時感覺很爽,他喜歡那種征服賽場的感覺。
林鹿想記得爺爺送他踢球的第一日,明明是為了強身健體,好像不知怎地就走到今天。可努力守下每一球,真的很有成就感。
在文成業的世界裡,足球好像是他反抗父母的唯一方式。在這裡他肆意奔跑、完全自由,他可以實踐他所想做的一切事情,這就是他的足球。
祁亮一直認為自己很聰明,只要他想,他能做好所有事情。可足球不一樣,他體格瘦小,沒那麼適合踢球,可反而很不服氣。
鄭仁以前很少表達自己的看法,只要大家覺得好,他也可以。可這次,他知道這行不通。
輪到智會的時候,他發現今天沒帶算籌,不過沒關係,轉一下鉛筆也一樣。
鄭飛揚想回家以後吃頓燒烤,然後第二天,繼續去踢球。
馮鎖想起了包小甜的笑容,他本來想拿了冠軍就去表白。現在覺得,就算拿不到也可以去。
俞明覺得怎麼都好,和兄弟們一起踢球,就是最好的。
「我們以後,還會在一起踢球吧?」不知誰問了這個問題。
「肯定啊。」
付新書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個酒吧。
電子音樂和煙味混雜,他拿著剛領到的800塊錢哭了一場。走出洗手間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叔叔坐在卡座里抽煙。火星明滅,是靈魂最深處的誘惑,他拿著錢,走了過去。
「老付。」不知道誰開口。
「永遠不要騙自己。」
計程車內,車載音響開得很大,那是首和夏天有關的歌。
車輛停下,林晚星結賬下車。
歌聲隨著打開的車門,涌進球場周圍的春色。
客隊更衣室里。
一票、又一票……這裡的每一位球員,都做出了他們鄭重的決定。
最終時刻到來,所有人都靜靜望著戰術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