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by William Shakespeare, Ham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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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到夏承司身邊工作前,裴詩不是沒有聽過他的管理作風。他有著優秀的市場目光、快速準確的判斷力和強勢的策劃能力,但同時也有一個在裴詩看來是致命缺陷的特點——男權主義。
在裴詩聽過所有首席執行官里,夏承司絕對是最為崇尚男性力量的一位。自從他上任盛夏執行董事,公司職員在兩年內大換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到現在男人比例居然佔了整個企業的87%。
在集團強大的工作壓力下,別說女人,有時候就連男人都會因為精神承受能力有限而在公司痛哭。而比起工作壓力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這些人立刻就被炒掉了。夏承司彷彿永遠不能理解那種以溫暖、感性與平等為主題的女性企業運營模式是什麼,他理性、支配、獨斷、主動、野心勃勃,要的是那種絕對強勢森嚴的帝國式等級制度。
在別的現代化大型企業里,在大廳里基本都會看見邊打電話邊趕時間背著筆記本電腦的西裝男人,還有抱著文件夾踩著高跟鞋咚咚來回行走的女人。
而在夏承司管轄的範圍內,放眼望去幾乎只有男人。偶爾冒出一個女人,也一定是中性到讓人分不出男女。
尤其是公司高層,唯一的女性便是彥玲,那還是因為她是夏明誠親自安排給夏承司的,從夏承司出國留學一直到現在跟隨多年,從管家到秘書到特助,幾乎有著陳保之勞。夏承司對她持有感恩之情,所以待她有所不同,但除此之外,他上任執行董事後從來沒有用過任何貼身女性員工。
裴詩是第一個。
因此,才第一次正式到他那裡報到,他就先來了個下馬威:「上班之前,我必須跟你先交代清楚三件事。」
「第一,在我眼裡,職員沒有男女之分。只有精英和垃圾。」
「第二,我不喜歡因感情耽誤公事的女人。」
「第三,我不喜歡體質虛弱的人。」
第三條裴詩無法理解,於是去問了彥玲。彥玲冷冰冰地說:「少董很討厭女職員因例假、懷孕或者任何女性病痛耽擱工作。進了盛夏你就要忘記自己是女人的事實。遲到了以『家裡衛生巾用完了』『例假肚痛』這種理由當借口,或者因為化妝和衣服搭配而耽誤工作,那麼第二天不用來了,直接寫好辭職信打包走人。」這話說得彷彿她自己就不是女人一樣。
後來裴詩又從彥玲那裡得知,夏承司前一任秘書是工作經驗豐富的男性,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夏承司不但沒列出來那一二三條霸權條例,還直接和對方握手簽約之後合作愉快。
裴詩看了看坐在辦公室里看期貨的夏承司,低聲問道:「如果真的懷孕怎麼辦?」
彥玲連頭也沒抬:「那就說被車撞了在醫院搶救,你不會因此丟掉工作的。」
夏承司是個對生活和事業都很有規劃也很敢冒險的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金融風暴卷席全球後他的所作所為。
當時無數地段房產抵押政府,多家公司宣布破產,盛夏集團也有多處房產被查封。夏明誠把夏承司從英國招了回來,讓他擔任臨時執行副董輔佐執行董事的大哥。夏明誠偏心老大是眾所周知的,大家都以為夏承司會努力從細節方面奮鬥向父親邀功,然而他回來以後卻只是天天悠閑地跟弟弟妹妹聽音樂看報紙,讓夏明誠無比失望。
來年全球經濟慢慢復甦,但地產還是屬於重災行業,抵押的房產如果冒險收回可能會迎來更大的虧損,可拖得越久,資金就越是像無底洞一樣被薪水和貸款消耗。大哥無能為力,只能痛心地準備第三次裁員,沒想到被夏承司阻止。
在這樣所有巨頭都坐立不安卻伺機不動的情況下,他一口氣把所有的查封房產全部收回了。
雖然那時候經濟最蕭條的地區是歐洲,但經濟復甦初期就這樣重新運作的地產集團,盛夏是第一個。夏承司這樣做無異於把公司推向了一個又一個深淵,夏明誠在董事會緊急會議上當著所有人把夏承司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氣得差點犯心臟病進醫院。員工們雖然當著夏承司不敢說,但底下都在偷偷議論說他一時衝動會讓整個公司都丟了飯碗。
可是,僅過了幾個月,所有責備過他的人全部消聲。
迄今不少人都忘不了當年股市盛夏紅字亂蹦驚心動魄的場面,夏承司在最為得意的時候也保持著異樣的冷靜,不動聲色地集資融資吞併擴張勢力版圖,直到近兩年盛夏集團造成了近乎壟斷的局面,才露面接受雜誌採訪。
他的決策不僅讓他獲得了業內人士的美譽,還代替他哥哥接下盛夏集團執行董事一職。某些戲劇性的媒體報刊甚至誇張地描述夏承司為「在危機時刻漫不經心,卻會在最關鍵的剎那捕殺獵物的狼王」——夏明誠年輕時縱然有再多的雄心壯志,也只敢把這種冒險精神用在女人身上。
事實上人無完人,一個人在事業上有多成功,私底下的性格往往也就有多讓人不敢恭維。
例如,他有很多輛好車,但因為都是黑色寬版導致在裴詩看來它們長得都一樣,又時常因公事被調動得來無影去無蹤,讓裴詩為他安排行程時下了不少苦功夫。
對於雙排轎車的坐法,企業家們都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前排左邊坐司機,右邊坐保鏢,後排左邊坐秘書,右邊坐Boss。夏承司的家人都是這麼做的,他卻喜歡坐在保鏢的位置上,又讓裴詩坐在Boss的位置上,然後把座位調到最大空間好放腿,讓坐在後排的裴詩被擠到只能對著靠背上的顯示器發獃。每天被夏承司擠來擠去,她經常覺得還不如趕地鐵了,最起碼在地鐵里被人擠了她還可以翻個白眼嘆口氣。
有一次夏承司坐了自己最喜歡的車,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側過頭用那外國雜誌封面模特般的側臉對著裴詩,聲音慵懶彷彿在為男性古龍水打廣告:「這車底盤穩,比昨天那輛舒服,對么。」
裴詩在狹小的空間里閉眼用力地去感受,只能說:「是很穩。」
不僅如此,他對賓館和飛機的挑剔程度絕不亞於車輛。只要訂的飛機不是他喜歡的型號,住的五星級酒店不是他心中的五星級——
「那麼,你可以直接去卧軌。」彥玲一臉虛假的微笑,頓了頓,還補充一句,「就像安娜·卡尼娜一樣。」
聽完這句話,裴詩有點震驚。不是因為她驚悚的威脅,而是因為夏承司身邊的人居然知道誰是安娜·卡列尼娜。
只是,像夏承司這樣看上去和陽光、感性、真善美完全絕緣的男人,居然也會對音樂廳這種充滿了歐洲藝術氣息的東西感興趣,而且還是將它蓋在盛夏旗下最貴的樓盤裡。
夏承司搞藝術,這種違和的感覺如何形容,就像是把紐約帝國大廈遷移到法國拉圖葡萄莊園。
好在他還有個藝術家妹妹。天才小提琴家和音樂世家公子的結合,竟讓這一份明顯有著利益關係的聯姻變得浪漫起來。
夏娜和柯澤的訂婚雖然屬於雙方自願行為,但實際上最大的獲益者是夏承司。
近些年地產市場漸漸趨於飽和,集團收益雖然還是穩定上升,但料遠若近的夏承司已經猜到不久後這一行即將萎靡,開始考慮開拓新行業了。而他最先相中的,明顯是能夠滿足現代年輕人追求高品質生活的古典商業音樂這一塊。
被夏承司當驢一樣使喚了一個星期之後,裴詩終於在他那冷硬的黑色大理石辦公桌旁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不是一個夏承司和他的Mac。
那是他聘請的音樂廳建設顧問。
裴詩悄聲推開門,踩上灰色的地毯走到他們身邊送上冰水、果汁和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謝謝。」顧問明明說到嘴唇乾裂了,卻依然謹慎又有些神經質地擺擺手。
「休息一下吧。」夏承司翻了翻桌面上的文件夾。
顧問這才放心地接過果汁。
裴詩不知道夏承司對他做了什麼,顧問接過果汁後,杯子里的果汁竟顫顫巍巍差點濺出來。
夏承司看了幾頁紙頭也沒抬:「裴秘書,你去音樂廳總監那裡幫我拿一下昨天的圖紙。」
裴詩來去動作很快,回來的時候顧問都已經把整杯果汁都喝完了,但還是夾緊屁股坐在原處,簡直跟上絞架的死囚似的。
夏承司冷不丁地說道:「裴秘書,你過來第一天不是說對我這個項目很感興趣么。怎麼,一點建設性的意見都給沒有?」
裴詩不卑不亢地說:「我以為在老闆沒有要求的時候保持沉默,會比較妥當。」
「我允許你說。現在顧問的意思是在音樂廳開業第一天請著名音樂家來演奏。我想請Andre Rieu來演奏,你覺得如何?」
「Andre Rieu在歐洲確實相當走紅,一張音樂會前排的票提前一年都能炒到幾千上萬塊錢,他擅長的圓舞曲也很符合柯娜音樂廳的歐洲風格……」裴詩停了停,「但是,在亞洲知道他的人有幾個呢?」
「你繼續。」
「據我所知,夏先生您建設這個音樂廳的目的是商業盈利,而不是拓展客戶對音樂領域的認知。小資們喜歡的是音樂帶給他們的文藝氣質,並不是音樂本身。所以,在亞洲有品牌效應的音樂家會比Andre Rieu好很多。」
夏承司點頭,眼角有一絲嘲意:「你很瞧不起這些客戶。」
「品牌效應不一定代表爛俗。久石讓,陳美,都是很優秀的音樂家。」
「久石讓的風格不適合柯娜音樂廳。」
「那就請陳美,她的爆發力很強,演奏風格激烈,和夏小姐的成名作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們的母校都是倫敦皇家音樂學院,如果她們能在開業第一天同台演奏,這對音樂廳對夏小姐都有很大好處。」
「嗯。」夏承司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么。」
「還有,我覺得夏小姐和柯先生的訂婚典禮也可以在那一天進行。」
夏承司抬頭看向她,左耳上小而精緻的金色寶石微亮,眼中只有更重的調侃之意:「不,在那結婚最好。讓夏娜穿上白色的婚紗,在音樂會現場舉行婚禮,再讓新娘的把花束夾著彩虹糖果拋到觀眾席里去。」
這男人的長相真是說不出的微妙,明明輪廓深邃身材高大,五官和打扮沒有一點花哨的意味,卻總是讓人忍不住想用一個英文單詞來形容他:beautiful。她數度以為美麗與男人味是不可以共存的,夏承司卻將這二者和「賤人」完美地三合一了。
她早該猜到。
這年頭好男人要麼結婚了,要麼就是Gay。連柯澤那種罄竹難書的男人都要結婚了,更不要說是夏承司這台外形美麗的印鈔機。
無論說什麼都會把任何充滿女性特徵的事物嘲諷一番,其實夏承司他如此討厭女人,就是因為只愛男人對吧。
裴詩靜默地看了夏承司許久,緩緩說道:
「夏先生,我只是就事論事。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因為考慮到夏小姐和柯先生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如果你還用狹隘的男權目光來看待事情,那也就不要再讓我為你提意見。」
她說得如此直接,一旁的顧問聽得膽戰心驚頭冒汗。夏承司愣了一下,嘴角漸漸浮現出笑意:「裴秘書,你似乎不怕我。」
「我為什麼要怕你?」
裴詩把圖紙放在桌子上,退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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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
連續二十多天沒下過雨,霧氣蔓延在空中,呈現著薄薄的牛奶白,將東城住宅區所有蒼翠欲滴的樹葉自上而下罩住。乾燥的風不斷搖晃著它們的枝椏,卻使得空氣變得更加枯涸。
住宅區中搭建的音樂房裡。
韓悅悅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琴弦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微微震顫。她甩了甩因長時間舉琴而發痛的手臂,對著落地全身鏡整理黑色大捲髮,瞥了一眼旁邊的鋼琴,百無聊賴地跨過滿地快被太陽烤焦的五線譜,蹲下身從手袋裡掏出梳子,想要好好把鏡子里快要被汗水淹沒的凄慘女子收拾一下。
可是,不經意她卻看見了鏡子里多了一個人影,嚇得手一抖梳子都掉在了地上。
「啊,小曲,你要嚇死我啦。」她拍了拍胸口,拾起梳子站起來梳頭,「唉,要練琴一會兒再開始啊,今天好熱,我一個下午沒吃飯也快餓死了。不知道你姐什麼時候回來……」
說到一半,她又看了一眼鏡子里的人,終於停下動作,慢慢回過頭去:「裴……裴詩?」
看對方沒說話,她驚得立刻捂住胸口:「我的媽啊,你們姐弟倆長這麼像,遲早會把我弄出心臟病的,太可怕了!」
「你又偷懶了。」裴詩斜眼看了一下旁邊的樂譜架,「幾首曲子練得怎樣了?」
韓悅悅長長嘆一聲,捉著住裴詩的手臂搖了搖:「好了好了,我的大經紀人,看看這天,你就別責備我了。而且,那些曲子我早就背下來了。尤其是《卡門》,你叫我倒著拉我都沒問題啊。能不能換換別的呢?」
裴詩皺了皺眉:「那你想練什麼?」
「這一首。」
韓悅悅轉身打開筆記本電腦,迅速點開一個存在網頁收藏夾里的視頻。
緩衝結束後,一道金色的燈光從音樂廳上方打落。
交響樂團員們穿著黑色燕尾服,眾星拱月地將一個白裙女子包圍住。拖地長裙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材,令她看上去猶如北歐神話中走出的女神一樣。她把小提琴肩托架在鎖骨上,右手握著長長的弓,隨著蓄勢待發的前奏緩緩打著節拍……
直到音樂正式進入主旋律,她閉著眼,將弓壓在琴弦上拉下,左手手指彷彿光速般跳躍,幾十音節在短短几秒內演奏出來!
也是在這短短的幾秒後,整個音樂廳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這,就是現代小提琴曲的里程碑,全曲總共五分四十秒,前奏和中間停頓處帶著歐洲中世紀風格的黑暗與宏偉,小提琴演奏部分節奏極快,風格昂揚澎湃,從頭至尾都充滿了海濤般壯烈的激情。
——《騎士頌》,作曲人兼演奏人夏娜。
「雖然夏娜的性格很糟糕,但她真的是天才!你看她還這麼年輕就寫出了《騎士頌》,我覺得她將來一定會變成莫扎特那樣流芳百世的音樂家!」韓悅悅一臉景仰地看著那個視頻,「所以啊,詩詩,我們也要跟隨時代的腳步走,不能老彈奏那些老掉牙的曲子,該試試新的了。」
這時,另一個清脆的男聲傳了過來:「天才,《騎士頌》之後夏娜寫的曲子都跟韓劇片尾曲一樣,只知道一個勁煽情,完全沒有藝術鑒賞價值。你看她都回國幾年了,還寫出了什麼有代表性的曲子?成為莫扎特,就是在夢裡也別想。」
裴詩和韓悅悅一起轉過身去。
陽光像無數條交織的金線,從無雲的藍天透過交疊的繁枝,灑在眼前男生的身上。他的頭髮蓬鬆而柔軟,像是被陽光烤軟了一樣,隨著一身雪白襯衫融入了夏日的香氣中。
他走近了一些,用一種近乎於小動物的眼神看著裴詩,然後拉了拉她的手:
「我們不用夏娜的曲子。」
「好,不用。」裴詩回答得言簡意賅,卻帶著十二分的寵溺。
他立刻綻開笑容,然後在溫暖的陽光中默默摟住了裴詩。裴詩也微笑著輕輕回抱他,順便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雖然裴詩從來不說,但韓悅悅知道,哪怕是他說出「我們不用夏娜的曲子,我們去把夏娜切成碎片喂狗」,裴詩也會說「好,喂狗」。
韓悅悅終於看不下去,一個勁兒擺手:
「我受不了了,你們趕快分開!長成一樣的人還天天摟摟抱抱的,不覺得難過嗎!」
這個男生是裴詩的雙胞胎弟弟裴曲。他們姐弟倆應該是世界上最相似的雙胞胎姐弟了,不僅有著幾乎完全一樣的臉,連眼神、習慣動作和愛好都有些相似。
韓悅悅迄今還記得第一次看見裴曲時的情景:那也是一個盛夏的下午,裴詩帶她到家裡做客,她剛進入客廳就聽見外面傳來了《帕格尼尼大練習曲NO.6》。這首曲子是李斯特由小提琴曲《帕格尼尼第24首隨想曲》改編的鋼琴版本,難度係數很大,但演奏者卻很輕鬆怡然地把整首曲子彈下來,讓她立刻想到了阿勞(1)演奏的完美版本。
她以為裴詩家裡住著一位中年音樂家,但走到庭院里,看見的卻是坐在南港竹柏下方的白衣少年。他對著一架黑色鋼琴演奏,沒有用琴譜垂頭彈琴,劉海擋住了大半張臉,但側臉在薄薄的陽光中依然漂亮澄澈。
當時韓悅悅就想,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乾淨的男生了。
雖然姐弟倆長一樣,性格卻是兩個樣,相較有些尖銳的裴詩,裴曲溫柔得像個女孩子,外加愛穿淺色衣裳,他們站在一起簡直就像雙生的天使和惡魔一樣。
可惜,這天使有戀姐情節。
而且,他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喜歡夏娜。
不過他說的話也沒有錯,幾乎聽說夏娜的人,都會認為她擅長的曲風是激昂型,那完全是因為《騎士頌》家喻戶曉。實際上,夏娜的其它琴曲都很婉轉溫柔,帶著淡淡的憂傷,雖然也十分動聽可以帶動一時間的潮流,卻永遠比不上《騎士頌》那樣震撼。
不知不覺間,那個夏娜演奏的視頻又重放了。
裴詩聽著不能再熟悉的前奏旋律,那首每個音調都凝結了作曲人心血的曲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不明意味的笑。
這時,手機忽然響了。
「少董讓我把你的方案告訴夏小姐,夏小姐說訂婚典禮可以在音樂廳開業當天進行,但不願意和陳美同台演出。」彥玲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再想想其他方案。」
完全如她預料。
裴詩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卻還是刻意問道:「為什麼不願意呢?」
「這你還不明白么,夏小姐的訂婚典禮上她應該是主角,怎麼可以讓陳美來搶風頭。你材料送好了趕緊回來公司,這裡還有工作要做。」
掛了電話,裴詩又一次看向那個視頻。
夏娜最喜歡的小提琴家就是陳美了,訂婚如果有陳美捧場,不是應該驕傲的事么。她究竟是怕陳美搶了她的風頭,還是怕自己其它琴曲無法配合陳美的風格?
畢竟,她只有一首《騎士頌》。
裴詩抬了抬左手胳膊,突然發現,那種永遠舉不起小提琴的無力感竟再不會令她崩潰。她回頭看了看韓悅悅:「悅悅,曲子你要好好練,不要再偷懶了。」
「知道啦,大經紀人。」韓悅悅吐了吐舌頭。
裴詩把視頻關掉。
但與此同時,她看見了新聞網上的醒目標題:
「柯澤陪女友逛名品店出車禍現在市中心醫院搶救」
裴詩怔了怔,點開那條新聞,但新聞只提到了他下車時被摩托車撞了,並沒有提及傷勢,裡面的配圖也是他以前的照片。
這些年她有意識迴避了他所有的新聞,就是不願意讓自己再回到過去。
可是,過往的一段記憶還是倏然湧入腦海……
多年前深冬的倫敦。
聖誕前最後一個留學生Party臨近尾聲。
夏娜喝多了一些想早點回去,柯澤讓朋友開車把她送回家,自己卻留在了聚會等裴詩一起回家。她酒量一向很好,到整個聚會都結束後都還很清醒,只可惜當天穿的鞋跟實在太高,她又走路太多,兩人剛走出來沒多久就崴了兩次腳。
「你還好吧?」
她搖搖手:「沒事,就是鞋子不大舒服。你把車停在哪裡了?」
「有點遠,這附近都不讓停車,可能要走十分鐘吧。」柯澤看了看她的腳,吐了一口氣,「你這個速度,可能要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
「沒事,繼續走吧。」
柯澤伸手去扶她,但很快她又崴了一次。他輕嘆一聲,把風衣脫下來罩在她的身上,在她面前蹲了下來,然後拍拍自己的背。
「呃?」她眨了眨眼。
「上來,我背你。」
雖然夜已深,但聖誕前夕,周末的倫敦被成千上萬的聚會填滿,走哪都會有人的。她小聲說道:「哥,我們是在街上啊。」
「那你就跟鬼妹一樣把鞋子脫了走吧。」
「不要。」既然要穿高跟鞋,就不能在脫了禮服之前脫下來。
「那快上來。」
她猶豫了一下,默默地伏上他的背。他托著她的膝蓋下方,很輕鬆地站起來。雖然身上披著他的黑色風衣,但她還是感到身下的裙子被抬得很高,幾乎要縮到臀部上方,臉很快就微微熱了起來。好在他走得慢,也沒有碰令她尷尬的部位,只是半側過頭,低聲說:
「怎麼,跟我你還這麼見外?」
「……啊?」
他對著自己的肩揚了揚下顎。她這才反應過來,把手搭上他的肩,環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在冬季的街道上行走。
修築得別樣華麗的舊式餐廳里,穿著正裝的淑女紳士們拿著酒杯交頭接耳,大理石柱內的時光彷彿回到了十九世紀初奢靡的倫敦。
因為有了禁煙法,所有英國煙民總是不得不暫時離開熱鬧的宴會,走到室外的寒風中抽煙。偶爾也有年輕的英國男人穿著黑西裝白襯衫,隨意地敞開領口低頭點煙出來,和門前偶遇的金髮女郎暢談起來,因而展開又一段或許短暫或許浪漫的愛情……
那時候,她和柯澤都只有十來歲,但柯澤身上穿的卻是限量昂貴的Dior西裝。在倫敦這種喧囂的城市,她時常會覺得他那個圈子的人沒有童年。因為家境富裕,小小年紀就穿了名牌開了名車,沒有可以擔心的未來,同時也沒有可以期盼的夢想,只能用紙醉金迷來掩藏住內心的脆弱和空虛。
柯澤也不例外,儘管有了未婚妻,他身邊逢場作戲的女友卻從來沒有停過。每次玩過一個女人,他就會送對方一個奢侈品來買單。而夏娜又為愛情又為利益的委曲求全,也讓她對哥哥很不滿意。
他們經過了無數古典的建築,私家旅館前掛著一個個紫色燈光的聖誕圈。在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礙物,柯澤並沒有繞過去,而是背著她狂奔然後對著障礙物跳過去。她一陣心驚後抱緊他的脖子大笑起來:
「你小心待會兒警察來了把你抓走!啊啊,別跳了!哇!」
終於他們到了停車場,他把她扔到副座上,笑容邪氣:「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拉小提琴,從來都不理我,現在不嚇嚇你,以後你還要犯錯。」
儘管渾身的行頭都價格不菲,但白皙皮膚和叛逆眼神依然透著少年人的青春氣息。他喘了幾口氣,又彎下腰來拉了拉她的裙子:「理好衣服,這像什麼樣子。」
他細心地為自己整理衣衫,而他自己的西裝早已被她弄得皺巴巴,搗騰了兩個小時的新潮髮型也微微凌亂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背著摔跤的自己跑到學校醫務室的時光。
原本以為他到了英國學壞了,但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他再是吃喝嫖賭,也還是她的哥哥。終於她低聲地說道:
「謝謝哥。」
「嗯。」
他應了一聲,又理了理她的頭髮,微涼的指尖在她的臉頰上划過。狹小的車廂里,他凝視她許久,忽然臉靠近了一些,在她嘴角旁的臉上吻了一下。
她微微愣了一下,心撲通撲通亂跳起來。
剛才那一瞬,她幾乎以為他會……
「跟我不用說謝。」柯澤壓低聲音,揉亂了她原本理好的頭髮,「只要以後我老了病了殘了,你這當妹妹的不會把哥扔到一邊就好。」
他們開車回去的路上,天已微微亮了。
倫敦的陽光和別處是不同的,因為霧氣而總是柔柔的帶著淡金色。冬季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照在街道中心的乳白殿堂上,上方騎士的青銅雕像栩栩如生,連同建築本身都打上了斑駁的樹影。
那時候她很困了,看見樹影陽光在哥哥的側臉上重重疊疊,半合著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
……
裴詩看著新聞上的照片,忽然覺得那一覺睡過去之前,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而夢見甜美記憶最痛苦的時候,是醒過來的瞬間。
她曾經那麼努力地去經營他們脆弱的感情,粉身碎骨,血肉狼藉,卻還是輸得一塌糊塗。
他是死是活,為什麼會出車禍,受傷有多嚴重,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
毫不猶豫地挪動滑鼠,關掉了柯澤車禍的新聞頁面。
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曾吟誦過:「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
無垠的世界,狹小的果殼,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
一直以來有要堅持走下去的路,所以,永遠不會變成為同一件事哭泣第二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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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阿勞,指克勞迪奧阿勞(Claudio Arrau,1903-1991),智利鋼琴家。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自幼有神童之稱,曾到柏林求學,後定居紐約,持續其國際大師的演出生涯,譽滿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