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話說得好,破鏡重圓。
事實上,與其為修復缺憾的鏡子而再次刺傷自己,不如就這樣讓它這樣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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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
盛夏集團會議室。
夏承司掃了一眼面前的韓悅悅。她穿著黑色小夾克、復古系宮廷式繁領白襯衫、奶油白長褲和白色蕾絲厚底高跟涼鞋。耳釘是利落無累贅的款式,及腰的長髮鬆鬆地盤在腦後,繫上了淡色的蝴蝶結。
可以說這是韓悅悅一生中最具藝術氣息的一天,但她自己並不喜歡這樣風格的打扮。知道要見夏承司,她把自己最好一身行頭全部翻出來了——亮粉色小禮裙、戴著璀璨的白金項鏈、長墜大耳環和可以打洗髮水廣告的大捲髮,最後卻被裴詩折騰成了這個樣子。尤其是裴詩給她的這雙鞋,牌子是超頂級,但Logo只有翻開鞋底才看得到……
「既然不是有錢到可以隨意消費這個牌子的人,為什麼不買有Logo的?」韓悅悅早上看著鞋底一臉痛心。
裴詩一臉無奈:「你是買鞋還是買Logo?」
「當然是Logo了啊,不要那Logo不如去買個仿製同款的。」
之後裴詩白了她一眼就再也沒說話了,直接把她打扮得如此中性帥氣,送到了夏承司面前。
那麼火爆的身材被蓋得什麼都不剩,虧裴詩還說「對抗夏娜就要漂亮」這種話。韓悅悅氣得不行,已經做好了直接被夏承司送出去的準備。
「韓悅悅,對么。」夏承司不動聲色地說。
「是,是的。」韓悅悅連忙點頭。
早就聽說夏承司是個非常嚴厲的人,但現在看來,態度好像……不差?
只是,他拿著她的履歷表仔細地看了很多遍,也不抬頭問問題,這讓她覺得更加拘束了。他低頭翻著手中的資料,長長的睫毛為他平添了幾分美麗,卻掩不住睫毛下不容違逆的獨斷眼神。他一頁頁翻過一疊厚厚的曲譜,嘴角漸漸浮起了一絲不明意味的笑意:
「創作還真不少。」
這些曲子都是裴詩寫的,韓悅悅有些心虛,並沒有回答。
夏承司又看了一眼裴詩:「我聽裴秘書說,你對音樂很在行。有沒有興趣在柯娜音樂廳試試?」
裴詩安靜地站在彥玲身邊,目不斜視地看著韓悅悅,好像她們沒有一點關係一樣。
「當然!」韓悅悅底氣十足地回答。
很快,夏承司把曲譜遞給彥玲,隨口道:「既然如此,我安排夏娜和你見面。」
直到裴詩帶著韓悅悅出去,韓悅悅都沒能回過神來: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夏承司那一關你過了。」
「什麼?就這樣?」韓悅悅提起小提琴,「我都沒有演奏過。」
裴詩聳聳肩:「你以為夏承司那種企業家對音樂會有興趣么。他叫你來,就是想看看你的形象是否能給他賺更多錢而已。」
韓悅悅不可置信地說:「這麼說,我的形象過關了?」
「嗯。」
「啊啊啊,穿成這樣都能過關?」韓悅悅禁不住捂住漸漸發紅的臉,「那如果我穿早上那套低胸小禮裙,他豈不是要被我迷死!」
裴詩橫眼看著她。
實際上如果真這樣打扮,夏承司會說「趕緊回hooters工作吧,別遲到了」然後讓一堆疑似□□打扮的保安把她扔出去。
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讓韓悅悅知道事實的好。畢竟夏承司給太多女孩美麗的幻想,讓她們誤以為這世界上真有種男人就像白馬王子。
*********
其實引薦了優秀小提琴手,按理說應該得到一點福利,但送走韓悅悅以後,回到夏承司身邊的裴詩依然繼續做牛做馬,而且持續了一整天還帶加班。
晚上十一點,連彥玲都完成工作離開了,裴詩卻依然在辦公室里幫夏承司列印複印發郵件端茶送水,累得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夏承司精神倒很好,三倍咖啡下肚,就跟裝了大號金霸王的機器人似的完成堆積如山的工作。
完成最後一個企劃時,人已經走光了,整棟大廈的燈幾乎都要熄滅。裴詩恨不得把包包直接掛在身上飛奔出去,卻聽見夏承司動聽的聲音冷不丁地飄過來:
「陪我去吃夜宵。」
那一瞬間,天崩地裂,海沸山搖,裴詩心中火山噴發熔岩滾滾,就像是石炭紀到白堊紀的爬行動物向擴散到四面八方……
她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夏承司把她帶到一個高級西餐廳,叫上紅酒、法式長麵包、精心烹飪的兔肉和蝸牛,安排一個穿燕尾服的小提琴手在一旁拉曲子,在浪漫的燭光旁自己一個人用餐。她則在一邊站成木樁或化身扇扇子的小丫鬟,看他慢條斯理地把所有美食用完後,再拿著他的信用卡去買單。在她付錢的時候,他自己調動車子走人,在她上了巴士後給個電話說「明天早上七點把韓悅悅的資料送到負責人那裡」然後直接掛掉……
但事實是,他自己開車到一個停車場把車停下後,帶著她穿過購物街,然後進入了一個熱鬧的小吃街。
燒烤獨有的香氣溢滿街道,夏承司把襯衫袖子捲起來,大步走到一個燒烤攤旁邊坐下,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坐。」
看著這條街,裴詩想起小時候爸爸經常帶著她和裴曲來夜市上吃燒烤。可是,自從爸爸去世,她變成柯家養女後,每次路過燒烤攤,她連多看幾眼都會被柯澤鄙視:「那種東西臟死了,你還喜歡吃。我帶你去有檔次的料理。」
柯澤母親是小提琴家,小提琴起源於義大利,因此他們全家人都非常西化。他所謂「有檔次的料理」,就是高級西餐廳的牛排意麵了。
別的東西不好說,但那些西式肉塊怎麼可以跟擁有八大菜系的中華料理相提並論呢?所以到了英國以後,柯澤帶著她走遍各式各樣的高級餐廳,最後她還是選擇自己在家裡做飯。
一直以為出國時間更長的夏承司和柯澤是一路人,所以這一刻裴詩呆了有兩三秒才在他身邊坐下,看著眼前新鮮的土豆、發亮的金針菇串燒、整齊切好的藕片和黃瓜出神。
夏承司把這些東西一件件夾在鐵板上翻來翻去,熟練得像是他自己就是賣燒烤的一樣。
老闆又送上了香嫩的小烤魚和羊肉串後,裴詩終於忍不住說:「你……居然喜歡吃燒烤。」
夏承司頭也沒抬:「不喜歡吃這些,我要喜歡吃什麼。」
裴詩想了一會兒:「牛排。」
「在英國吃了這麼多年西餐,還沒吃夠么。」
裴詩的心忽然提了起來。正在想如何回答,夏承司又迅速轉口道:「記錯了,你是留學美國。」
裴詩沉默了許久:「是啊。」
「倫敦沒有這些東西。」夏承司拿起一串烤魚,在上面塗滿醬汁,「英國人喜歡posh,所以不允許設立路邊攤,連購物中心都很少有吃東西的地方。」
裴詩明知故問地眨眨眼:「那他們晚上餓了怎麼辦?」
「用餐時間晚,吃完飯就去喝酒喝到半夜。」夏承司吃了一口烤魚,想了想又補充道,「難怪肥胖率歐洲第一。」
「……」裴詩看著半夜啃烤魚還叫了啤酒的Boss,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過了一會兒,老闆娘把雞排送上,看了一眼裴詩,笑道:「夏先生,這還是第一次看你帶女孩子來吃東西。」
「嗯。」
見他沒太多解釋,老闆娘一下來了興緻,看了一眼裴詩。這姑娘雖然穿著職業套裝,似乎是夏先生的同事,但長得這樣清冷漂亮,看上去和夏先生是怎麼看怎麼配。關鍵是,她一臉倦容,看上去像是疲憊得不行了啊……
「唉,夏先生,你果然不大懂體貼人啊。」老闆娘完全忽視了裴詩渾然自成的生疏感,拍了拍她的背,「你看看這姑娘長得多標緻,你把人家累成什麼樣了。」
裴詩不喜歡和別人有身體上的接觸,只是淡淡地迴避了老闆娘的手。
「是么,裴秘書,我把你累著了?」夏承司饒有興緻地看著她,下顎骨線條相當漂亮。
生物進化史上發生過無數次重大的革命□□件,這些事件很多時候意義超過無數件小事件的總和,其中一件便是脊椎動物出現在生物史上後進化出了頜。所以,那些有著輪廓分明下頜的人總是很吸引人,卻更給人一種很不好對付的感覺,是因為他們往往有著比常人更複雜的腦袋。
裴詩當然知道,夏承司不僅複雜,還是個冷血動物,不能因為他吃了一點人類的食物就對他放鬆警惕。她挺直背脊,認真地說:「這種程度就累了,我也不敢待在夏先生身邊。」
老闆娘繼續無視裴詩的排斥,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小姑娘真有精神!雞腿快好了,我去給你們拿。」
老闆娘剛一走,夏承司就繼續胃口大開地吃雞排,完後用紙巾擦擦嘴:「對了,明天你跟我一起去一趟音樂廳。到時候你帶著韓悅悅去練習,三四天的時間你能完成么?」
「能。」
「娜娜喜歡風格激昂的音樂。」
夏承司說到一半,沒有留意後面的老闆娘已經過來了,只繼續說道:「所以,時間不是最緊要的問題,重要是激情和質量。」
「明白。三四天我完全OK,但你不會有問題嗎?」夏承司忙成這樣,不大可能有時間在那裡監督吧。
夏承司漠然道:「難道你指望三四天都靠我?」
裴詩還回答,老闆娘已經跑過來把雞腿放下來,嚴肅地看著他們:「夏先生,你別愁。遇到這樣的女中豪傑也是你的福分。別擔心,我有辦法。」
現在的年輕人做事果然雷厲風行,這種事居然可以公然討論。她也不可以跟不上時代的腳步!
老闆娘猶如旋風一樣去去就來,把一盤海鮮放在他們面前:「夏先生,吃了它們吧。」
裴詩疑惑地看著那盤生蚝。
夏承司看了一眼生蚝,又挑著眉看了一眼老闆娘,朝裴詩揚揚下巴:「你吃吧,你是需要辛苦三四天的人。」
「慢著,這個姑娘吃了沒用的。」老闆娘趕緊阻止了準備動手的裴詩,「一定要男人吃了才補。」
夏承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那裴秘書,你先生平時都愛吃生蚝么?」
裴詩這才想起自己的履歷表上寫著「已婚」,主要是為了讓夏家對自己放鬆警惕。履歷表上沒貼照片,也是怕夏娜先認出來斷了她後路。沒想到夏承司居然一直記得這個,心裡有些吃驚,但她表面還是很淡定:
「吃。」
「難怪。」夏承司把老闆娘推過來的生蚝又推給了裴詩,「你比我大兩歲,我應該也比你先生年輕,不需要這個。」
老闆娘詫異地看著他們——報刊亭雜誌上都經常當封面的夏先生居然,居然是小三!而且,還是姐弟戀小三!
但裴詩心裡就不這麼想了。
她實際比夏承司年輕,只是在履歷表上把年齡報大了好幾歲,現在夏承司得了便宜賣乖令她有些不爽:「都是年輕人,一兩歲影響不了什麼的。」
「也是。不過,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你先生那邊會有意見么。」
「不會,他知道我在做什麼。」
丈夫還知道她在做什麼!他們居然就這樣公然的……
老闆娘被這番勁爆的話題震驚得不能言語,終於認輸,搖搖欲墜地走了。
這時,夏承司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下上面的號碼,沒有接聽,只是按下了靜音。
但沒過多久,手機又不依不饒地震動起來,停了又響響了又停,好像他不接聽就會一直響到世界末日一樣。裴詩是知分寸的人,不聞不問,只自己安靜地吃東西。也正是因為她的安靜,那震動聲變得愈發明顯,即便是在熱鬧的夜市上也無法忽視。
終於,夏承司不得已,嘆了一口氣接起電話:「喂。」
電話那一頭在說什麼裴詩聽不見,但說話像連珠炮一樣噼里啪啦沒停過,那個獨特的聲線她一下就認出來了——是源莎。
然而,在那一邊漫長的吐槽後,夏承司只說了一句話:「我在吃飯,回頭再說。」然後就掛線了。
之後,裴詩還是沒有多問。夏承司淡淡地說:「這就是我不喜歡女人的原因了。太吵。」
「那就喜歡男人吧。」裴詩若無其事地啃羊肉串。
夏承司琢磨她的話有一會兒:「你好像對這個很有興趣?」
「沒有,當然沒有。」
*********
次日是九月二十一日。
柯娜音樂廳。
之前在公司里看過音樂廳內部的照片,知道這座音樂廳規模龐大,裡面有上百間工作室和教室,一部分工作室還特別安置了玻璃天窗,以便音樂家們在晚上觀望星空能夠激發靈感。
真正進去以後,裴詩才感受到了億級投資的藝術殿堂有多麼宏偉。雖然夏承司似乎是個音痴,但這完全不妨礙柯娜音樂廳變成無數音樂家們神往的殿堂。
通往演奏正廳的入口有一個叫夏樹金殿的大廳。這裡是提供觀眾休息、進行活動和展覽會的地方,有上千平方米,七根樹形金柱支撐著多邊形玻璃組成的頂部,夏季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直射下來,又因玻璃的多角而折射璀璨,一到晚上開了所有燈盞後又會變得金碧輝煌,故名夏樹金殿。
隨著夏承司踏入這個大廳,濃郁的音樂藝術氣息撲面而來。最令裴詩難以接受的是,這個音樂廳,跟現在已經快變成靈堂的金樹國家音樂廳如出一轍。
引領夏承司進去的經理指著大廳說道:「少董,這裡已經按您和夏小姐的要求翻修過了。您看這裡是不是和金樹更像了一些?」
夏承司環顧四周:「嗯。」
「為什麼要按著金樹修?」韓悅悅問道。
經理笑了笑:「夏小姐最崇拜的音樂家是裴紹啊,裴先生生前第一場和最後一場演奏會都是在金樹進行的。他去世後,國家把金樹改裝成了紀念堂,夏小姐一直覺得這是遺憾,所以特別把這裡翻修成了金樹的樣子。」
聽到這裡,裴詩禁不住閉上了眼。
…………
……
「寶貝詩詩,寶貝曲曲,生日快樂!」
年輕男人伸出雙臂將眼前的龍鳳胎攬住,將他們輕輕抱起來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可是,這一日他的身上不僅有往日綠草味的沐浴液香氣,還有另一股淡而新鮮的植物清香。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趴在男人的肩上聞了一會兒:
「爸爸,這是什麼味道?」
「是松香。」他穿著米色襯衫,抱著他們穿過狹窄的客廳,走到他們的小屋前,聲音溫柔得像是夏季月下淺淺的溪水,「我的小公主和小王子,爸爸為你們準備了生日禮物哦。」
他推開了房門。
十平方的小房間被裝點成了一個小小的童話世界。
床上放著一把白色的小提琴,牆角放了一架白色的鋼琴。
男人把姐弟倆抱到鋼琴前坐下,把小提琴放在小女孩的手上:「這些就是爸爸的禮物。」
「謝謝爸爸!」
姐弟倆異口同聲地答道。
小女孩抱著小提琴,眨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它一會兒,用一旁的琴弓在上面拉了幾下,吱吱嘎嘎的鋸木聲讓她不由緊皺著眉:「好吵啊。爸爸,這個一點都不好玩。」
他笑了笑,揉亂了她的頭髮,接過小提琴和琴弓,站起身把它平行地架在自己的肩上,又把弓以十字狀放在琴弦上,輕輕拉動長長的琴弓……
才開了個頭,小女孩就不由愕然地抬頭看著他——那是生日快樂歌!
初夏的陽光灑了進來,在男人米色的襯衫上緩緩旋轉。
他的身材高挑,背脊筆直,一個個動聽的音節有秩序地接連在一起,在手臂優雅的動作下組成了浪漫的旋律。
小女孩不知道,僅僅是一首普通的生日歌怎麼可以如此動聽,每一個音調的轉換和起伏都聽得她很感動,幾乎流下淚來。
但是,他拉到一半忽然停下,又一次蹲下來把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朝她露出溫柔的笑容:「恭喜我的女兒兒子六歲了!」
她不樂意了,開始手舞足蹈地耍賴皮:「為什麼不拉下去,我還想聽我還想聽!」
兒子也揮舞著小手:「我也要聽!」
「後面半首你們要自己學,明年爸爸生日的時候,你們合奏生日歌給爸爸聽好不好?」
她想了一下,還是乖乖地點頭:「好。說不定明年的這個時候,媽媽也回來了哦。」
男人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憂傷:「是啊,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
他摸了摸她及肩的長髮,拿起相機對著三個人:
「好了,現在爸爸要和小公主一起拍照了!來,一、二、三——」
——咔嚓。
…………
……
裴詩偷偷拿出自己的錢夾,看著裡面陳舊的照片——上面是穿著米色襯衫的男人和肉嘟嘟的兒子女兒,男人摟著他們的肩,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要溫暖。
溫柔的夏風拂進大廳,揚起了她的裙邊和長發。
這時,經理接過助手遞來的報紙,打開給他們看:「剛好今天是裴先生逝世十七周年的紀念日,所以夏小姐還專程過來過。」
報紙上刊登著醒目的頭條:「著名音樂家裴紹辭世十七周年,國家音樂廳粉絲鮮花追憶偶像。」
韓悅悅好奇地說:「到現在裴紹的死因還是個謎嗎?」
經理將報紙疊起來:「只知道他是自殺,但為什麼自殺……恐怕會變成永久之謎了。」
裴詩看著報紙上熟悉的臉,腦中迅速閃過多年前的一幕——
城市的邊緣傳來地動天搖的吼聲,樹葉翻卷,綠草亂飛,黑色的烏雲沉沉地壓了下來。雷鳴閃電卻毫無停息,一波接一波地刺著眼睛,震著耳膜。男人在沙發上躺了很久,眼眶深深地凹陷進去,像是死人一樣麻木地看著窗外,任由一道道閃電照白他的臉。
裴曲因為膽小一直在房間里哭鬧,她怎麼都哄不好他,於是跑過去拽住男人的手:「爸爸,爸爸,小曲一直在哭,你趕緊去管管他吧……」
男人這才像又活過來一樣,摸了摸她的臉:「詩詩,你是姐姐,你應該去哄他。」
「可是他只比我小几秒而已嘛。」年幼的她已經很會算計得失了。
「那你依然是姐姐。是姐姐,就應該照顧弟弟。如果爸爸媽媽都不在,你就應該對他好,這樣他長大了變強了,才會幫你和欺負你的壞男生打架,知道嗎?」
「哦……」裴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姐姐現在去哄哄弟弟好不好?」男人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髮。
「嗯!」
裴詩點點頭轉身跑了。但剛走了幾步,身後的男人又喚道:「詩詩。」
她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這一刻,蒼穹已經被雷聲侵佔,轟炸著城市中所有的樓房。頃刻間,幾滴滿盈碗的雨點密豆一樣灑下來,敲打著玻璃窗,敲打著鋼筋混泥土的世界,像是每一下都是絕望的眼淚,都在預示著一場盛大的悲劇。
男人站起來,身形消瘦,臉色蒼白:「沒事,去陪弟弟吧。」
但事實是,裴曲哭鬧起來真是一般人無法消受的。裴詩哄他哄得耐心磨盡,險些拿筷子去抽他肉糰子一樣的小屁股,但他還是不依不饒地哭著。
直到——
窗外密集的雨聲中,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震撼了天空。
裴曲不再哭了。
十七年前那個夜晚的雨也沒有持續太久。
雨停後,濃稠的黑暗裡只剩下姐弟倆輕輕的呼吸聲。沒過多久,窗外就傳來了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裴詩輕拍著裴曲長著絨絨頭髮的小腦袋,看了一眼身後的客廳,不管裴曲問她什麼,她也只說「趕緊睡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裴曲終於沉沉睡去,她才小心地推開卧室門,看著空空如也的客廳和大敞開又漏了一地雨水的窗戶。
窗帘被雨水打濕,被雨後的風吹得微微拂動。門前爸爸的皮鞋還擺在原來的位置,他沒有出門。
還是個孩子的裴詩深吸一口氣,一步步走到窗前——終於,她看見了二十多層高樓下,被警察、醫療人員還有人群包圍的,一灘紅色的血。
興許兒時的記憶總是鮮明的。因為聽了父親演奏的小提琴曲,她一生都對那四根脆弱又感性的琴弦有著說不出的情愫;因為看見那一灘血,她從那以後只喜歡穿黑色的衣服。
——紅色是濃烈的色彩,只有黑夜才能將它淹沒。
那之後新聞記者將她家包圍,但在他們接近他們姐弟前,就有人提前過來把他們接走。他們被送到了一個白色的豪華別墅里安定下來。幾日後,余驚未定的裴曲依然待在房間里不肯出來,裴詩卻一個人來到花園裡想要看看他們究竟所在何處。
然後,她在花園裡看見一個系著領結散發著貴氣的男孩子。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老師放了一個曲譜在桌子上,正和他一起打著曲譜上的節拍。很快他看到了她,有些傲慢地俯視著她:
「你是誰?」
小小年紀的裴詩戒備心十足,眯著眼問他:「你是誰?」
「He』s the house owner’s son.」
女老師說的話裴詩自然沒聽懂。
男孩子揚起漂亮的眉毛,笑容有幾分邪氣:「你到我家來還問我是誰?我叫柯澤,你叫什麼?」
父親死亡和改姓住進新家的距離實在太短,導致裴詩只要一想到父親,就會自然聯想到自己叫了多年哥哥的男孩。
只是她沒想到,再次抬起頭,居然就這樣再次看到那個男孩。
夏娜扶著尚未痊癒的柯澤從演奏廳里走出來,此時直接和他們對上眼。
「哥,你也來了。」夏娜一看到夏承司,立刻笑盈盈地說,「既然你來,我就先不走了。澤,我們帶哥去裡面看看……」
她忽然意識到,柯澤握著自己的手力道加重了一些,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後的某個地方。
然後,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
夏承司身後的女生靜靜地站立。
她一邊長發別在耳後,順著纖長的頸項滑落在肩頭。也是因為頭髮烏亮,她的面容顯得無比白皙。發現他們在看她,她的嘴角自然地帶了一抹禮貌的微笑。但那雙眼睛像夜晚的泉水,任何光影掠過都只會令它們變得明亮,卻毫無漣漪。
終於,柯澤緊握的手垂了下來,像是耗盡所有力氣一樣輕輕喊了一聲:
「小詩。」
大廳里有夏日的陽光和倒影。
裴詩起碼過了三四秒,才遲鈍地看了一眼夏承司,又看了一眼柯澤,指了指自己:「柯先生是在叫我嗎?」
柯澤愣住。
夏娜則像是渾身的神經都被綳直了,看著裴詩的漂亮大眼睛中寫滿了驚慌。
柯澤鬆開夏娜的手,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抓住裴詩的手腕,憤怒地斥責道:「柯詩,你以為你打扮稍微變了一點我就認不出來了么?你說,這幾年都跑到哪裡去了?我都快把整個世界翻過來了!!」
裴詩的睫毛微微顫抖數次,一臉不解地看向夏承司:「夏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夏承司還沒來得及說話,柯澤已經氣得擰過她的臉:「你還在裝!」他把她的袖子捲起來:「跟我裝是不是,你小時候摔過一跤,手上有一道……」
他看著她白凈沒有一絲瑕疵的手臂,翻來覆去找了幾次:「……這是怎麼回事?」
裴詩一臉無辜:「我也不知道啊……」
「柯澤,你認錯人了。」夏承司淡淡一笑,「剛開始我看見她的時候,也覺得很像你那個養妹妹,但不是的。她叫裴詩,比我們年紀都大,結過婚,很小的時候就去美國了。」
「裴詩……你姓裴?」柯澤愕然。
「是啊。」
「怎麼可能有這麼像的人……」柯澤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夏娜,「娜娜,你看她,她是不是長得和我妹一樣?」
夏娜臉色發白,聲音有些發抖,也不知是生氣還是緊張:「這麼多年,我根本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她又看了一眼裴詩,「柯詩天天濃妝艷抹的,誰知道她真的長什麼樣啊。」
夏承司拍拍柯澤的肩:「冷靜一點,我們先進去。有事裡面說。」
他帶著一步三回頭的柯澤進入演奏廳了。
裴詩看著柯澤搖搖擺擺的背影,眼神漠然。
古話說得好,破鏡重圓。
事實上,與其為修復缺憾的鏡子而再次刺傷自己,不如就這樣讓它這樣碎了。
她緊跟著夏承司的腳步往前走。在經過夏娜身邊時,她抬頭看了一眼一直盯著自己不放的夏娜,微笑道:「夏小姐,訂婚的時候打算演奏《騎士頌》么?」
夏娜的紅唇微微張開,卻像被人卡住喉嚨一樣說不出話。
「我一直很喜歡夏小姐的《騎士頌》。」裴詩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地說道,「不過,曲名我卻不大喜歡。這首歌這麼悲壯黑暗,你覺得適合騎士和頌歌這樣光明的主題么?」
夏娜盯著眼前熟悉的面孔,臉色越來越難看。
「如果這首曲子是我寫的,我會給它取名叫……」裴詩美麗的眉角微微揚起,眼底的情緒難以分辨,嘴角卻有一絲淡淡的笑意,「——魔鬼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