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多時候比小說還崎嶇波折。只不過與小說不同的是,那個你認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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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結束後,酷暑也悄然離去。
初秋的天一片澄澈,像是一片沉靜的海洋。千千萬萬的摩登大廈巍然矗立在蒼穹下,反射著夏末初秋的陽光,白光在空中震顫,一如海面的淺淺波紋。而這些嚴峻姿態的高樓,便成了海底璀璨的巨大水晶宮。
盛夏集團的透明大樓里,西裝革履的白領在來回走動,複印列印、端送咖啡、對著電腦長時間地操作。頂層的會議室里,夏承司剛才結束了關於音樂廳表演安排的第一次會議。裴詩拿著演示幻燈片的列印件,用不高不低的聲音總結他的發言:
「……比利時弗拉芒皇家愛樂最後一天的壓軸表演,持續時間大約四十分鐘,最後再由夏娜小姐上台送上賀詞。各位都看到幻燈片上的安排了嗎?如果都聽到夏先生的發言,感到這次安排的重要性,那麼給各位一點最後的時間確認數據上的問題。」
說完這一堆話以後,在場的人又提出一些問題,經過討論後就散會了。裴詩送總監和經理出去後,彥玲臨行前皺著眉低聲對夏承司說:「裴詩怎麼每次開會都要重複好多次看到了、聽到了、感到了這樣的話,難道說一遍不夠,看過數據不夠,大家還自己不能理解么?」
「她是在強調而已。」
裴詩這個秘書確實有點能耐,不僅對管理有一手,對常人的辨識能力也很強。
她知道人分四種:視覺類、動覺類、聽覺類、邏輯類。建築師、畫家大多數是視覺類,音樂家、接線員等等多數是聽覺類,搬運工、保鏢等等大部分是動覺類,而會計師、律師大部分是邏輯類。這四種人的說話方式完全不一樣,例如去一座鄉村小鎮回來談感想,他們的側重點也不同。視覺類會傾向於描述看到了什麼風景,聽覺類會傾向於聽見了鎮里的鳥叫和吆喝聲,動覺類會傾向於傾述那裡的氣候多麼怡人,睡的床質量有多糟糕……如果一直對一個視覺類的人說「你聽懂我這麼說……」,很可能對方就一直不能理解。
夏承司站起身來,喝了一口咖啡,從容道:「裴秘書,我懂你的強調是在照顧不同的人,但如果開會還需要像教小孩子那樣一遍遍重複,那盛夏也就可以改裝成幼兒園了。」
「我以為,解釋並補充上司交代的任務是我存在的意義之一。邏輯與藝術往往是不搭邊的,你不能要求藝術家們也去理解你的邏輯。」
「裴秘書,我說了,不要用幼兒園女老師的思維模式來處理公司的規劃。」
裴詩忽然有些火了,忍了很久還是說出了壓抑很久的話:「女人的思維未必就不好。女人雖然沒有男人理性有邏輯,但男人不擅長溝通和情感交流,也是不爭的事實。各有利弊,沒必要如此偏見。」
夏承司放下咖啡杯,四十五度角斜視下方的裴詩:「男人不擅長溝通交流,那為什麼著名的外交官都是男人?」
「那是因為這個社會被男權思想主導太多年,徹底改變需要時間。男女有別,彼此擅長的領域不一樣。打個比方說,音樂會觀後感中,太過理性的人反而是最無法闡述音樂會現場演出的人。」
聽著裴詩如此認真地解釋,夏承司忽然微微笑了:「看樣子裴秘書對意氣用事和不嚴謹的人很有好感。」
這個男人真是無藥可救!
本來不想和上司耍嘴皮子,尤其是這種固執成化石的人爭吵,其實完全沒意義。但是她退了一小步,還是沒忍住又重新靠近一些,仰頭冷峻地看著夏承司:
「達爾文曾經做過研究,人類的感情表達方式並沒有得到進化,這和我們祖先還在樹上跳來跳去吃香蕉的時候毫無區別。所以,沒有感情不代表比其他人高等,只能說明這樣的人擅長邏輯思維。」她頓了頓,漆黑的眼睛盯著他,「並且,很可能是因為曾經受到過感情傷害,把自己的感情封鎖在了理性這堵牆後面。」
夏承司淺棕色的瞳孔微微緊縮。
這幾乎是她見過最明亮的眼睛,因撒入落地窗的陽光而微微反光。他或許有一雙能夠洞察一切的眼睛,眼神卻融合了少年的乾淨與男人的深沉。只可惜他的瞳色較淺,往往會被那歐美名模般高挺的鼻樑奪走注目。
此時閃現在裴詩腦中的,居然是某兩個女生對著他照片同時尖叫的一幕:
「這男人,這男人,根本就是男人中的潘金蓮!真是讓人有犯罪欲啊!哦不,不是犯罪欲,是被犯罪欲!」
「我就說嘛,看到這樣一個人,第一反應不是趕緊躺好么?」
「看著他,你就會覺得他對你做什麼都沒有關係啊,什麼都可以啊!」
……
伴隨著那段讓人吐血的對白回憶,裴詩看見夏承司把手撐在自己身側的桌子上。他俯身低下頭,微微張開性感的雙唇:
「裴詩。」
裴詩臉上沒有任何反應,但心底悄悄抽了一下。
他用那雙近乎透明的美麗眼睛看著她,聲音猶如緩慢低沉的小提琴G弦音:
「你八點檔看太多了。」
*********
兩周後。
天氣驟然降溫,掉光落葉的樹上有細小的枯枝,猶如無數張開細爪的鳥爪,又像被放大的蒲公英,在秋夜中與濕霧團團相抱。
雨像細細的絲絨,隨著微涼的秋風一陣陣下著,留下了滿街水窪。路上的行人打著雨傘沿著一家家商店走過,商店透出明媚的燈光,卻無法溫暖黑夜的寂寞。
艾希亞大酒店頂樓,裴詩和韓悅悅坐在牆角靠窗的位置。
裴詩穿著深黑斜紋軟昵套裝,但還是抱著肚子一直發抖。
而韓悅悅,還是秉著犧牲自己取悅他人的精神,身穿薄紗袖的雪白連衣裙,腳踩細跟高跟鞋,腰間的皮帶上有巨大的山茶花圖騰,撐著下巴看著眼前的裴詩,一陣陣嘆息:
「夏承司不就說了那麼一個八點檔,你犯得著為他一時抽風弄成這樣么。」
裴詩抱著肚子,雖然還是一成不變的棺材臉,但明顯臉色比平時難看很多:「說了不是因為他。」
「我說詩詩,你很多時候都太較真了,本來女人在社會上就是弱勢群體,就是要男人保護的,夏承司輕視女人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何苦因為他一句話拼成這樣?再這樣折騰下去,恐怕就不止痛經了,小心過勞死啊。」
裴詩仍在死撐:「我例假本來就沒有準過,也沒有哪次不痛過。」
「哎,我幫你再叫杯熱水。」
韓悅悅剛想伸手,裴詩攔住她:「等等,聽完這一曲。」
「好,好,你這戀弟情節。」
韓悅悅隨著裴詩的目光,轉身看向高級餐廳的一角。
VIP會員區台階上圍欄內鋪著義大利米蘭地毯,上面放置著一架純黑的鋼琴,鋼琴一塵不染,上面反射著雪白餐桌和金色燭光的倒影。
一個男生戴著黑框眼鏡,低垂著頭,身上穿著成熟的黑色西裝,側臉卻依然白凈秀氣。儘管四周有著數不盡的香檳玫瑰,美人倩影,身後的窗外瀰漫的不夜城物質的奢華,但他彷彿什麼都看不到。那雙映滿燈光的眼中,只有鋼琴的黑白鍵盤,並隨著一首《天空之城》音樂奏起,滿溢著一擊即碎的天真與感性。
裴詩以手指關節托著下巴,專註地凝望著那個男生,明明因為音樂的空靈憂傷而不由皺起了眉,嘴角卻不由露出了驕傲的微笑。
其實開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他在這裡打工的。雖然時薪很高,但艾希亞大酒店是盛夏旗下的酒店,她總覺得這種金錢味濃厚的地方會玷污寶貝弟弟。她反覆叮囑,說他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在家裡專心練琴就好。可是裴曲說什麼都不願意再讓姐姐養著自己,堅持來這裡應聘。
不出意外的,他的琴技秒殺了所有的應聘者。
為了防止遇到夏娜柯澤被認出,他專門戴了黑框眼鏡。這個眼鏡成功地擋住了他的相貌,卻擋不住他的眼神。
在音符停頓的時候,裴曲展開眉輕輕吸了一口氣。那樣單純好奇的喜悅神色,讓人想起了第一次拿到摯友贈送賀卡的小孩子。
然後,他繼續輕柔地彈奏。
裴詩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擔憂太多。只要給裴曲一架鋼琴,哪怕三天三夜不讓他吃飯,他也只會在演奏結束站起來的時候暈過去。見他這麼開心她也放心了,而且盯著弟弟看得入神。
直到有一個人影慢慢靠近,並且在她的身邊坐下。
再一回過頭,嚇得差點犯心臟病。
——坐在身側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
「裴秘書,真巧,在這裡都能看見你。」夏承司側頭看著她,黃水晶耳釘在燭光中閃閃發亮,「還有韓小姐。」
「夏少、少董,晚上好啊。」韓悅悅立刻改成了標準的女軍坐姿。
裴詩看著夏承司,一動不動,如同一隻大半夜被汽車燈照中的鹿,在期待眼前的生物是視力弱化的肉食系動物。
夏承司淡淡笑了一下:「晚上好,來這裡吃飯么?」
「不是的,我們是來這裡看裴詩的弟……」
韓悅悅話沒說完,裴詩已經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腳,誰知這一踢卻不小心踢到了夏承司。夏承司轉眼看向裴詩,很有涵養地問道:「怎麼?」
裴詩掏出手機翻了一下,打了幾行字,放到韓悅悅面前:「悅悅,你媽說你手機打不通,叫你趕緊回去。」
韓悅悅當下領悟,看了看手機,上面寫著「趕快走,不要提我弟,Boss我來打發」。她拎著白絨鏈子包站起來,有些戀戀不捨又似懂非懂地走了。
打發過韓悅悅之後,裴詩正想回頭說她也要走了,未料到面前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杯冰橙汁。
她不解地看向夏承司。
「請你的。」夏承司揚了揚下巴,「最近幹得還湊合,以後要保持。」
裴詩看著眼前那杯冒冷氣漂了冰塊的橙汁,嘴角不由抽了一下,把橙汁推向夏承司:「謝謝,不過夏先生還是自己喝吧。」
夏承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怎麼,對我還有怨?」
「不是。」
想說自己感冒了,但想起夏承司說過,他最不喜歡體質虛弱的人。當然,以她對夏承司的了解,如果自己說出真正原因,大概明天就可以捲鋪蓋走人了。
小小肚痛算什麼。
緊急時刻,不惹怒夏承司才是重點。
握著那杯橙汁,玻璃杯冰涼的溫度立刻傳到手心。光是端著杯子就已經覺得肚子更痛了。她身子縮得更小了一些,閉著眼打算把這□□一般的東西喝下去。
但杯子剛送到嘴邊,忽然溫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指。那杯橙汁被夏承司奪了過去。他仰頭一口氣喝掉大半杯,然後用紙巾擦擦嘴:「我渴了,這杯先喝了。重新給你叫一杯飲料吧。」
裴詩有些愕然:「哦,好。」
夏承司轉身叫服務生:「來一杯拿鐵咖啡。」
「請問夏先生是要熱的還是冷的?」
「熱的。」夏承司頓了頓,看了一眼裴詩,態度有些生硬,「你要熱的還是冷的?」
裴詩眨了眨眼:「熱的好了。」
「好的,請二位稍等。」服務生很有禮貌地離開。
之後,氣氛就有些僵了。
夏承司把手中的橙汁喝完,搖了搖杯子里的冰塊:「我還有事,先走了。明天準時來上班。」
然後,他扔下裴詩回到了原本的位置——那裡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源莎,一個是穿著卡爾•拉格斐獨家設計茶色套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的年齡,光看夏承司和她坐在一起的樣子,會讓人以假亂真地認為這是姐弟戀。但裴詩對他們家全家都很了解,知道這是夏承司那個不愛拋頭露面的貴婦母親。
夏太太按住夏承司的手:
「承司,都快結婚的人了怎麼還喝這麼多酒?對你的肝不好。」
「我看你回來了心情好,多喝一點沒事。」夏承司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而且,你看那邊喝成那樣了都沒關係。」
「柯澤的身體很好,跟你不一樣……」夏太太剛想伸手攔酒杯,抬頭卻看見夏承司指著的兩個人。
柯澤嘴唇發紫,勾著背,一隻胳膊搭在夏娜的肩膀上,一隻手顫抖地扶著門把,被夏娜從洗手間攙著走出來。他垂著頭,劉海擋住了眼睛,下巴和衣裳下擺上都有清潔過的水漬,似乎剛才嘔吐過。他似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卻一直在喃喃自語。
夏娜板著臉,吃力地拖著他:
「柯澤,你發什麼神經。」
柯澤只是摟著她的脖子,緊鎖著眉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些話。他說得越多,夏娜臉色越難看,但回頭看見自己哥哥和母親都在,只有咬了咬牙,和他一起離開餐廳,進了電梯。
這些年來,夏娜相當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所以情緒一直保持在怡然的狀態。
裴詩現在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見夏娜發怒,似乎已經很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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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作為柯詩的自己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拿著父親親手做的一把白色小提琴和自己寫的小提琴曲,她參加了卡因國際小提琴大賽,過關斬將,從六千多個參賽者里脫穎而出,擊敗了同樣是第一次參加這次大賽的夏娜,以接近滿分的成績獲得了英國賽區的第一名。
隨後,榮耀與光環簡直像無止境的海浪,一波波湧入她的生命。
她在比賽中的錄影,被人傳到網上,不出幾周就變成了Youtube上點擊最高的視頻,而且好評幾乎達到百分百,留言的網友說得最多的,就是「She’s very talented」。
擁有五十多年歷史的英國肯特交響樂團邀請她入團,成為下次演出的獨奏小提琴手。原本柯氏音樂計劃為肯特交響樂團在亞洲的演出贊助,前提是讓夏娜加入他們。但聽過她的表演後,交響樂團負責人說既然柯詩是柯家的養女,他們想要換夏娜為柯詩。
英美合作的電影《畢加索》導演看過這個視頻,親自發郵件給她,說自己比較願意採用新人,問她是否有意為這部電影編曲。這對很多人來說簡直就是天降的福音,但她並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當時的她心高氣傲,對商業化的東西不屑一顧。但既然被人賞識,以她的個性不做到最好不罷休,於是她一個人背著旅行包走遍了英格蘭,處處尋找靈感,想要寫出一首與這部黑暗哥特式電影相符合的曲子……而直到回來以後她才聽說,這個導演原本是想請夏娜的。
當時的心境她記得很清楚。
從小到大,她的人生一直伴隨著不斷的失去。
沒有母親的她,被全天下最美好的父愛包圍著。但到最後,父親自殺了。
知道柯家會收養他們姐弟後,親戚朋友們全部消失不見。養父很喜歡她,但因為懼怕養母,也只敢在養母不在的時候偷偷跟他們說話。
從小學起,她在學校里就很難交到朋友。她是柯家的養女,並沒有得到柯家的榮譽和別人的奉承,卻得到了他們家子弟的寂寞。好不容易在中學時交到一兩個朋友,隨後又因為出國而失去了聯繫。
似乎,唯一會真心照顧她的人,只有柯澤。
柯澤不管在外面有多麼任性,對她一直都很溫柔,在出國前更是品學兼優精通音樂的全才。他無論讀哪所學校,都一定會變成風雲人物。
她心中知道自己和柯澤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會有其他關係。但是,在內心深處,她總是想,如果她的人生能寫成一本書,哪怕沒有愛情,她也希望這本書的男主角是哥哥。
可是,生活很多時候比小說還崎嶇波折。只不過與小說不同的是,那個你認為是男主角的人,未必是陪你走到最後的人。
等她跟隨著他的腳步到了英國,卻發現他不僅變成了另一個人,還和夏家的千金戀愛了。
到那時候,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識到,不論你如何耗盡全力,用盡真心想要留住一個人,他到最後總是會走的。
真正不會背叛她,真正會永遠陪著她的東西,只有音樂。
所以,奪走夏娜的小提琴冠軍、電影編曲、樂團演出機會,她不是看不到夏娜眼中的不甘和憤怒,但並不愧疚。
直到那個冬夜的來臨。
…………
……
深冬的倫敦街頭。
聖誕即將到來,海洋性氣候的英倫三島不常下雪,但英國人總有各種點綴節日的方法:在牛津街的上方兩個建築間掛滿巨大聖誕紫燈,重重層層延伸到街道的盡頭;奢侈品店裡裝滿泡沫雪花,並讓鼓風機將這些雪花大肆吹起來,洋洋洒洒落滿昂貴的商品;裝點了雪花的冷飲店外,店員小心翼翼地鎖上了精緻易碎的玻璃門,背著小包沒入來來往往的人群……
柯詩剛才結束了聖誕前最後一次小提琴表演。她背著小提琴盒,將脖子縮入高領中,一隻手拎著Tesco超市袋子,一手插入長長風衣的口袋裡,往通向地鐵站的小路走。
寒風卷下了落葉,在深長寂靜的街巷裡翻卷。
原本想回去為裴曲做義大利面,但覺得有些委屈他了,所以臨時又去超市買了點食材。她正盤算著要怎麼搭配晚餐,走著走著,漸漸聽見身後傳來了輕且密集的腳步聲。
她稍微停了一下腳步,想了想覺得自己擔心太多了。
倫敦魚龍混雜,犯罪率很高,但在牛津街這種市中心有保安的地方,按理說就算是小巷子里也不會有人敢打劫。何況,她身上只有一張交通卡和一把小提琴,沒人會對這樣一個窮藝術家感興趣的。
而且,小巷的盡頭有兩個黑人警衛在站崗。
冷風寒冽,月光被兩邊的建築擋住。
她漸漸走向街邊的高腳路燈,看見自己腳下忽然多出了幾條影子。直到這時,她才警覺地回過頭。
但為時已晚,突然出現一群亞洲臉孔的高大男人將她圍了起來。
那兩個黑人警衛並沒有離開。
只是,他們竟然在此刻很不適時地轉過身去,回答一個路人的問題。同時,一個人捂住她的嘴,她的呼救聲還沒漏出來,整個人就被拖到了另一個更小更黑的巷子里去。
直到這一刻,那兩個警衛才悠閑地轉過身,全然沒發現這裡少了一個人。
嘴被黑布纏住,整個倫敦像都已披上了黑色的外衣,房屋和街巷也被染上了深灰色。骯髒的小巷裡灰塵飛揚,因為免費發送而被人踐踏撕破的《The London Paper》碎片嘩啦啦地翻卷。
小提琴盒被摔在地上,白色的小提琴滾落到牆角,琴弦發出噌噌的迴音。
右手被人高高拽起來,柯詩想反抗,整張臉連帶短髮都被按入了路面的水窪里。然後,她聽見其中一個男人低聲說:「Left, left, not right!」
這個口音聽著很耳熟,但她怎麼都想不起在哪裡聽過。
而伴隨左手被抬起,她已沒時間去思考,只是本能意識到了一件事——裴曲遭受的重創,原來並不是意外,而是早就蓄謀安排過的!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恐怕比被人□□還要令她無法接受——
手臂被迫綳直,金屬器具直接敲在了她左手關節上!
牆角的報紙被風吹得無路可退,很快濺上了粘稠的鮮血。
無法發出的聲音吞入了身體,連她的胸腔都快要擊碎。
巷頭的車燈來來回回,車門砰然關上的聲音回蕩在小巷。那群人做事很有效率,弄斷她的手以後,立刻就在她後腦勺上又敲了一下。
這群人逃走的剎那,她看見巷口有人狂奔而來……
接著,世界就淪為一片黑暗。
……
…………
再次醒來的時候,柯詩的手已經裹上了石膏,還開刀動過手術。醫生說她康復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不是奇蹟發生,以後左手使力會有很大障礙。
她不敢相信,她弄丟了父親的遺物——那把白色的小提琴,還失去了按琴弦的左手。
她擅自衝出去,回到家裡拿出另一把小提琴。但是,但是……那時的手多麼脆弱,她連按弦的力氣都沒有,更不要說舉起來。
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簡直比死亡還可怕。
柯曲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人。
「姐?」
聽見弟弟清澈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腔一次次跳動,彷彿已經脫離了她的身體,變成了另一個不屬於她的東西。
她抬頭,看見他站在門前。
而她依然穿著病號服跪在地上,眼神空洞。
「小曲,小曲,姐姐該怎麼辦……」她的瞳孔無限放大,變成了一片死黑色,「姐姐的左手廢了。」
柯曲震驚出神了很久。
忽然,他撲騰一下跪在地上,抱住她紅著臉哭了出來:「姐,我們走吧,不要告訴哥。你那麼喜歡他,他還是跟那女人跑了。我們回國好么,我真的好討厭英國,自從來這裡,一切都變了……」
她用右手顫顫巍巍地抱住弟弟的脖子,低低地說道:
「好。」
那時的她還是那麼傻。
十天後,她和弟弟都已經在希斯羅機場候機了,她還是借著去洗手間的機會,撥通了柯澤的電話。
「喂,小詩?」柯澤似乎正在一個聚會上,周圍很嘈雜。
「哥,我想問你一件事……」她輕輕地說著,和他認識十多年,她從來沒有這樣順從過,「如果我以後再也不拉小提琴了,你會不會永遠陪在我的身邊?」
那邊的柯澤似乎很震驚,半晌都沒有回答。
直到她又一次催促,他才說道:
「會。」
聽見這個回答,她的眼睛忽然亮了。
但很快,柯澤的聲音又低低地響起:「小詩,不管我們是否有血緣關係,不管我以後是否會結婚,你都永遠是我的妹妹。只要你提出的要求,哥都一定會盡全力去做。」
「我知道了。」
她悄聲掛斷電話,拔出英國號碼的SIM卡。
然後,把這張被淚水弄濕的扔到了垃圾桶里。
*********
手機忽然震動一下。
打開簡訊箱,「小曲」的名字下出現一條新簡訊:「姐,你幫我下樓買一罐可樂可以嗎?這裡的可樂太貴了。」
她回了一個簡短的「嗯」,起身離開坐席。
走出艾希亞大酒店,外面下著小雨。雨雖不大,但又細又密,就像毛絨絨的線團落在臉上一樣。不僅如此,路燈上、車輛上、樹上、酒店前的石雕上……都籠罩上了一層層輕飄飄的,遊走的白色煙霧。
酒店保安們戴著白色的帽子和手套,軍人一般為一輛輛靠近的轎車引路。酒店對面的街道上,依然擠滿了行人密密麻麻的傘蓋。
有幾輛小轎車引領著一輛豪華加長房車靠近。
雖然這是五星級的酒店,但這樣排場的車隊並不常見。裴詩平時都會留意一下這等人物,但是重見柯澤讓她完全沒了心情,只冒著雨與它們擦身而過,頭也不抬地跑到商店裡去買可樂。
再次回來的時候,她的手指發冷,臉上發上全是絨絨的細雨。
靡靡的煙雨里,艾希亞大酒店也多了幾分浪漫傷感的氣息。雨水斜著飄落,落在酒店落地窗上,讓一樓餐廳里的桌椅,裡面系著領結的服務生,優雅用餐的客人都像是裝在水晶盒子里的展覽品。
之前看到的那輛加長房車,竟還停在酒店入口前不遠處。
房車前,一排西裝墨鏡男將一個染了金髮的少年圍住,他們人人胸口都有一個三叉戟的金色徽章,個個都嚴肅得像雕像,每唯獨少年還懶洋洋地斜倚在車門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看見裴詩過來,他朝她揮了揮手:「詩詩!!」
裴詩眼中露出喜悅的神色,抓緊可樂罐子快步走上去:「裕太,你居然來了……」
一個西裝男人撐開黑傘,扔了一張雪白的毛巾在玻璃砌的地板磚上,用鞋踩住擦掉上面的雨水,彎腰打開車門。
雨水如同透明的珠子,蓋滿了黑色的玻璃車窗。
一隻鋥亮的皮鞋踩了出來。然後,一個犀角西式文明杖杵在透明的地面。
裴詩停了一下,有些詫異地看著前方。
然後,一個男人從車裡下來,站在黑色的雨傘下。
他臉型瘦削,臉色呈現著些許病態的蒼白,大衣領前有一圈雍容的白色皮草,手卻沒伸入大衣袖子,留它空蕩蕩地披在身上。
裴詩加快腳步走過去。
男人接過那把雨傘,杵著文明杖走向她的方向,眼睛卻是沒有焦點地看著別處:「裕太,你先帶著大家上去。」
「是,森川少爺!」裕太和其他黑衣男人整齊地回答。
裴詩在森川少爺面前停下,燦爛地笑了:「組長,我在這裡!」
人群散去,房車緩緩開走了。
雨中只剩下了裴詩,還有撐著傘的森川。他在傘下微微垂著頭,眼睛長而美麗,「看」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