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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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氣從春末夏初的清新,變成了現在的沉厚。正午時分,彷彿連高樓大廈在海上的影子也懨懨欲睡,因灼熱的海風搖擺起來。
柯娜音樂廳在市中心的高處巋然不動,呈現出耀眼的金色。拖延了一年的時間,這座最大規模的音樂廳終於落成,並伴隨著柯澤和夏娜的訂婚宴正式開張。
夏樹金殿大廳。
夏娜和柯澤站在入口處,招待從貴賓通道進入的客人。
夏娜穿著一身她親自設計的天藍色漸變拖地長裙,臉頰緋紅,捲髮垂肩,淺色的長眉不施粉黛,飄渺得就像是中世紀童話里的仙女。
柯澤則是穿了經典黑白搭配的襯衫西裝,配上藍色格紋的褲子,單獨看又穩妥又時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猶若天作之合。
貴賓們在他們的介紹下,穿過透明的夏樹金殿大廳,魚貫進入演奏正廳內部,在前排VIP的位置坐下。
不得不說,夏承司雖然是個企業家,但在打造滿足客戶需求的環境方面,還是頗有天賦:二層的VIP坐席並不是傳統的電影院模式,而是小沙發圍著佛羅倫薩式的小茶几;全場座椅的布,都是仿製十七世紀的威尼斯綉金線布料,據說是他手下在切塞納一個教堂里找到的靈感;音樂廳的牆壁上掛滿了音樂家的肖像,從畫框到繪製手法,均屬於古弗蘭德斯畫派;相框下還配上了木製雕刻的各種語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十四行詩中經典的一句「這是喚醒人們的號角」,與巴赫的地位與創作風格相互輝映……
招待了所有人坐下以後,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卻不得不忍受身邊一些聒噪的貴婦。
「唉,什麼古典樂,這都是洋人玩的東西,我們這些沒有文化的人,也就是來湊湊熱鬧吧。」說話的人是周太太,一個老公近些年才賺了大錢的暴發戶,因為能說會道,把單純的夏太太哄得很開心,所以這些日子經常出現在夏娜的視線里。
周太太的一個好姐妹笑道:「也別這麼說,我女兒當時鋼琴考級,考的就是莫扎特的《獻給愛麗絲》。我對這個還是有點了解的。藝術情操嘛,熏陶熏陶總是好的。」
夏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撐住額頭。
每當一個人遇到的蠢貨時,總會緬懷自己最討厭的那個勁敵。所以,聽見這些人的對話,她居然就會有點懷念裴詩。
這時周太太走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娜娜,像你這樣的女孩真的絕種了,又漂亮,又有錢,身材好,未婚夫又這麼優秀,真是要讓多少女孩兒嫉妒啊。」
「是嗎,謝謝周阿姨。開場表演是我,我先走了。」
夏娜有些高傲地轉身。
或許她的想法有錯——這些貴婦雖然討厭,但起碼沒有裴詩這樣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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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開場是費奧科《Allegro》,一首歡快充滿宮廷氣息的琴曲。
夏娜提著藍色的裙邊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鋼琴手旁邊,頭髮蓬鬆而柔軟,笑靨如花,然後優雅地開始演奏曲子。
訂婚日當天選擇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適合她不過了。
尤其是在這樣奢侈的,千人觀眾的音樂廳里。
她一邊演奏著,一邊向台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了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這個音樂殿堂實在太貴氣,就連後台的韓悅悅都被這樣的氣氛感染了。
其實,她的夢想一直是當一個韓國明星那樣的偶像型小提琴家,穿最時尚的衣服,為明星和影視演奏曲子,裴詩卻一直在逼著她練習那些老掉牙的古典樂。礙於對方態度強勢,她一直沒法拒絕,可她是不喜歡古典樂的。
斯賓格勒曾經在《西方的沒落》中將西方藝術比喻成四季:中世紀時期是萬物勃發的早春,文藝復興時期是欣欣向榮的仲夏,巴洛克時期是哀怨憂愁的殘秋……到現代文明期,國際化的大都市代替了小型城鎮,世界以無可控制的速度走向了商品經濟化的時代,金錢的銅臭已扼殺了所有藝術的活力,當藝術被標上價碼標籤的時候,無價的藝術也就註定了走向嚴冬的死亡。
就像裴詩所說,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那是因為這些商業作品五花八門的華麗軀殼下面,不過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臨摹作。
現代名人也說過,什麼是古典樂,古典樂就是大家都聽不懂的音樂。這句調侃的話被絕大部分人贊同。
既然大家都不懂,古典藝術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擯棄困難又晦澀的古典文藝,走向簡單優美的現代流行。
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告訴過裴詩。但裴詩從來不多做解釋,還是像個管教五六歲孩子的媽一樣逼她練琴。
不過沒有裴詩,她今天也不會有機會來這裡演奏。
夏娜原本說過不拿音樂大賽第一,她就沒機會表演。沒想到裴詩消失後,夏娜刀子嘴豆付心,竟允諾了自己的演出,還邀請她加入柯氏音樂。因為和裴詩一直有合作的承諾,她沒有答應夏娜。
可是,裴詩到底去了哪裡……
這一天,不僅韓悅悅有了機會登台進行處女秀,還有不少國內外知名的音樂家前來演奏。也有國際知名交響樂團在這裡發布了他們的新作品。
夏娜從回到座位上以後,一直忍受著旁邊周太太吵吵嚷嚷的評價——她根本就沒有認真聽音樂,只是在注意這個鋼琴手身上穿的衣服是什麼牌子的晚裝,那個大提琴家坐下來腰上有一堆贅肉。
她很想說周太太幾句,但一想到名單上壓台演奏者名字上寫著的「Mori Japan, violin & piano, Anon」,又變得心事重重起來。
沒錯,壓台演奏的,是Mori重點推出的對象。
本來想自己擔任壓台,但夏承司說盛夏和Mori有重要的合作項目,而且據說Mori請的小提琴手很優秀,所以壓台就讓他們的小提琴手來。
她幾次要去調查那邊的演奏家會是誰,居然同為小提琴演奏者,可以讓哥哥把自己壓下去,是米島莉姐弟,還是西崎崇子?
漫長的三個小時結束後,終於到了最後一場表演。
音樂正廳最後幾盞燈也全部熄滅。彥玲原本站在正廳外等候夏承司出場,竟也被這瞬間凝重的氣息吸引住,緩緩轉過身,看著那黯淡的舞台。
淺淺的舞檯燈光打下來,照亮一架才換上去的卧式鋼琴。
這是瑞典國王冊封的皇家鋼琴,所有金屬都由黃金鍛造,並鑲嵌了七千多顆水晶。如此華貴的製造,又由一層高雅的黑色包裹起來。坐在它面前的人,卻是一位年紀不大的男生。
在場上千名聽眾里,可以說沒有任何人比夏娜更好奇這個人是誰。
她看見裴曲坐在那裡,心裡雖然疑雲重重,但已有了一絲不安——為什麼會是他?他和Mori什麼時候又扯上關係了?
聽眾們也不由交頭接耳起來。
——這就是如此盛大的閉幕表演?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的小男生?這讓前面那些資歷頗深的演奏家們都怎麼想?
裴曲雙手放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鋼琴,並沒動靜。
聽眾們的質疑越來越多。
忽然間,明亮的光忽然照亮鋼琴旁站立的另一個人。
而後,整個舞台都亮了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銀色展覽盒,中間卻站了一個危險的黑色影子。
看見那道影子的時候,夏娜的身體猛地一震!握緊的雙手被指甲瞬間掐破!
怎麼……怎麼可能是她?!
夏娜猛地回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柯澤。很顯然,柯澤也因驚愕徹底呆住了。柯澤身邊的夏承司卻眼神淡然,毫無驚訝之色。
銀光四射的舞台中央,寂靜得猶如貴族奢華的墳場。
女子穿著黑色的斜邊曳地長裙,露出踩著系帶高跟鞋的腿。她手中拿著白色的小提琴,並沒有規矩地將它抱在腰間,而是隨意地提著琴頸和琴弓,等待一切就緒。
不少人已留意到了。
那把琴,是去年才以一千二百萬拍賣出去的白色尼尼微!
她的頭髮比一年前長了很多,此時像是瀑布一樣厚重地撥弄到右邊,以留出左肩的空位。而她臉上的妝容,與柯澤手機背景照片上少女時的她一模一樣。
黑髮紅唇,因她的成熟和長發有了一種致命的魅力。
夏娜的心臟卻越跳越快,越來越亂。
這簡直就是最大的夢魘——柯詩回來了!
裴詩其實只比裴曲大幾分鐘,兩人也都穿著黑色的正裝。
但是,裴詩的出現卻讓人忘記了她的年紀,就好像你從來不會計較一個美麗惡魔的年紀一樣。
所有人都漸漸地消了聲,安靜地看著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動作。
看見她從容不迫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看見她毫不費力地舉起左手,夏娜原本高懸的心,終於在這一刻,完全沉了下去。
裴詩把琴弓靠在琴弦上的剎那,她看到了裴詩壓在G弦上的手指。
最了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敵人。
夏娜也是最了解裴詩的人。裴詩所有的練習演出視頻她全部看過。演奏之前會把手指放在什麼位置,擺出的架勢,會引起怎樣的風波和掌聲,她都能預測出個大概。
G弦上的低音,在別人手下或許是深沉,低調,緩慢的憂傷。
但在裴詩這裡,卻絕對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
夏娜捂住眼睛,簡直不敢看下去。
她高高抬起修長的臂膀,最開始兩個急促的低音響起後,便是長長的,惡魔脈搏般跳動的泛音。
——拉威爾的《茨岡》。
這首曲子開頭風格沉重悲愴,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家總是會微微弓著背,用一種被折服的姿態演奏它。
裴詩卻像是一座無動於衷的塑像。
她把開頭五十二個獨奏音節都拉完了,但至始至終都只是微微側著頭,眼神冷漠地震撼著整個音樂廳。
聽著《茨岡》,許多音樂愛好者都不由想起了諸多久遠的名曲。因為這首曲子距離現在只有百年的歷史,但是,它的曲風不僅汲取了匈牙利舞曲的狂熱風格,還模仿了帕格尼尼、薩拉薩蒂的高難度炫技風格。
那種引發人們強烈懷舊情緒的,盛極一時的十八世紀古典浪漫主義琴曲。
就像我們進了電影院,忽然看見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被改編成了精緻的3D大片。驚喜的同時,卻會更想念那個時代久遠的動畫片。
隨著曲子的推進,眼見《茨岡》的旋律開始變得輕快,鋼琴手也開始彈奏流暢歡樂的前奏……
大家都在期待著《茨岡》的第一個高潮。
但是,他們等來的卻不是吉普賽人歡快奔放的音樂。
傳入耳膜的,是魔幻的、靈動的、充滿生命力的旋律。熟悉而充滿張力的音節,接連不斷地從裴詩的指尖流出。
別說其他人,就連夏娜的心跳都不由隨著這段音樂加快了速度。
——帕格尼尼的《La campanella》!!
先用《茨岡》喚醒大家對古典音樂的懷念,再用華麗的姿態展示出那個時代最偉大小提琴家——她最擅長的帕格尼尼!
她幾近完美的演奏技巧,已經完全填補了只有一個鋼琴手伴奏的缺憾。
在場有很多人只是沖著夏柯兩家名號來的,並不懂古典音樂,但已為她如夢似幻的演奏方式折服。
連聽這些曲子到耳朵生繭的韓悅悅,都驚訝到了目不轉睛的程度。
她一向不喜歡古典樂,可是……
裴詩的演奏速度太快,轉變也太快。
當家還陶醉在帕格尼尼燃燒一般的音樂中,她已迅速轉回了《茨岡》後期一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左手撥弦片段中。
然後她停下來,讓裴曲彈洒脫地伴奏,她再加入。
沉重卻充滿張力的獨曲,在鋼琴規律的伴奏下,卻像是任性的火精靈一樣,一陣凌亂地拉奏中忽然停頓。
她握住琴弓,重重地用右手食指撥了一下弦!
她迅速地換回擦弦演奏,曲風繼續毫無變化地凌亂進行。
可是,那一下撥弦卻擾亂了聽眾們的心。
旁邊一直在和兒子發簡訊的周太太,竟然都忘記了手裡還拿著手機,自言自語道:「媽呀,我聽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另一位貴婦也喃喃道:「這女孩的手簡直不像人類的手。」
可是,《茨岡》卻以未完成的姿態剎了車。
若說之前觀眾還有心情點評,到最後一首曲子的時候,就都已再說不出話。
一段寧靜憂傷的片段,配上了一根弦長長的顫音結尾……
這是巴洛克音樂最充滿傳奇色彩的曲子,來自於小提琴家塔蒂尼的一個夢。
塔蒂尼性格叛逆,荒廢了學業,又和紅衣主教的女兒鬼混,最後被父親與主教驅逐,躲到了修道院里避難。一個晚上,他夢到了魔鬼在他的身邊奏樂,便誕生出了這首帶著邪氣宗教意味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顫音》。
前奏過後,裴詩直接演奏了這首曲子的精華所在,第三樂章。她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了那個時期短促、激烈而極盡奢華的風格。
像是大浪淘沙中的碎貝衝上海岸,像是月光下淹沒了孤城的風雪,像是世紀戰爭前被戰士吹響的號角!每一個音調都直直地撞在人的心房,讓人呼吸越來越急促,甚至完全停止呼吸!
韓悅悅不曾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怦怦亂跳,隨著一波高過一波的曲調而渾身緊繃,緊緊握住雙手。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現代音樂確實已是藝術歷史的冬季,萬物死亡。
可是,冬季過後,往往很快是春暖花開。
深藍色的樂曲末尾,令人想起了蒙特利松林的蝴蝶樹。
大片的藍色蝴蝶一如飛蛾撲火,覆蓋了所有的枝幹,像是要將樹的軀幹侵蝕一般,散發著臨近死亡的美麗。
終於,她微笑著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節,唇如烈焰,靜靜地面對著台下詭異的死寂。
夏娜微微張口,談不上是驚慌,還是恐懼。只像是龐大的暗影,在某一個死寂的夜,將她整個人一口一口吃下去,直至屍骨無存。
夏承司靠在座椅上,抱著雙臂,冷漠地看著台上的女子,半邊深邃的臉孔沒入黑暗中。
十多秒後,場內才爆發出如雷轟頂的掌聲。
裴詩的小提琴,任何樂器都無法取代,就連有樂團合奏的鋼琴也不可以。
只是,演奏台中央站著的,好像早已不再是裴詩。
她的陰影順著絲質的黑裙延伸而出,在舞台的燈光下凝固,漆黑而纖長,就彷彿佔領了她空殼肉體的魔鬼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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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娜音樂廳的首次音樂會完美落幕!
各大報社、雜誌社、新聞記者們紛紛湧入了大廈外沿,採訪這一日前來參加表演的各路著名音樂家和樂團們。當然,由Mori隆重推出的雙胞胎姐弟也變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有了裴詩的光環,不要說是其他新人,就連裴曲的伴奏就顯得黯淡了很多。
可是,她卻是最不甩記者賬的。
夏娜花了很長的心思才把自己調整回正常的狀態,擺出各種姿勢讓記者們拍照。像是一隻開屏的孔雀,正在高傲地展示著自己華貴的羽毛。可是看見裴詩的背影,她身體僵了起碼四五秒,別人提問她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的眼中只有那個穿著貴氣的黑裙、細腰不盈一握的女子。
裴詩在一群森川組成員的護送下,和裴曲一起從旋轉門裡走出來,冷冷地擋掉了所有簇擁上來的記者,並用手臂護著臉色發白、身體發抖的裴曲,目不斜視地從正在接受採訪的夏娜面前身邊走過。
直到柯澤連外套都沒穿好,追著裴詩而去。
夏娜腦中大約有十幾秒的空白,然後也推開記者跟了上去。
「裴小姐,請等等。」柯澤叫住了裴詩。
裴詩趕緊把對快門有恐懼症的裴曲送到車裡,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她的黑色長髮如流雲一般散在肩頭,紅唇像是冬季盛開的寒梅,冰冷卻艷麗。她只是眉梢微微揚了一下,表情的變化細微到幾乎看不出來。
柯澤的喉嚨很乾澀,手心卻冒出了汗。
「晚上我和夏娜的訂婚晚宴,可以邀請你和你弟弟參加么?」
裴詩看了他幾秒,脖子也沒動一下,目光轉到了跟過來的夏娜身上。這短短几秒時間,相機已經卡擦卡擦地閃了幾十次,她的臉孔在銀光中顯得更加美艷奪目,但眼中始終不曾有半點波瀾起伏。
她居然就這樣跳過了他們,轉身準備也進入車中。
可是,這時卻有記者大聲問道:「裴小姐,請問裴曲先生是身體有什麼狀況嗎?為什麼從出來一直臉色這麼糟糕?」
裴詩踏進去的身子忽然停住。
緊接著,又有記者追問道:「是啊是啊,他好像身體不是很好?還是說有心理疾病?」
裴詩按住車門的手指節忽然蒼白。她看著車裡一直渾身哆嗦的裴曲,嚴厲地低聲道:「我早就說過叫你不要給我伴奏,你偏不聽。」
裴曲眯著眼,連嘴唇都失了顏色:「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演出啊……」
「之前是恨不得又哭又鬧又上吊要挾要上台,現在知道叫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了這種環境!」裴詩氣得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但那一下輕得估計連熟睡的人都喚不醒,「回去我再收拾你!」
雖是這麼說,但裴曲從她兇狠的眼神中看見了更多的心疼。
原本還想說什麼,她卻轉過身,有條不紊地回答,同時朝柯澤露出了禮貌的微笑:「柯先生和夏小姐的訂婚宴,我很有興趣參加。」
裴曲愕然地抬頭!
她為什麼會答應柯澤?那是他和夏娜的訂婚宴,夏娜不滿她很久了,肯定不會給她好臉色看。更何況,那裡還有她一直以來隱瞞身份,刻意躲開的那個人。雖然她現在手臂康復,已經不打算再繼續瞞下去了,但是——
「姐,你怎麼……」
裴曲趕緊往外挪了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還沒靠近,車門已被裴詩重重地摔上!
「她為什麼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了,「我,我先出去叫她回來……」
「別去了。」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對著他,命人把車門鎖了起來:「你姐姐也是想保護你吧。」
「保護我……?」裴曲一時啞然。
「她不是不願意和你同台演出,而是不願意媒體把重心放在你身上。她跟我說過,不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保證你是安全的。」從背後看森川光小部分側臉依舊線條秀美,但他的聲音卻比平時冷了好幾個調,「所以,小曲,不要再任性,再讓她操心了。」
裴曲怔了一下,又看向了窗外被記者圍堵的姐姐背影,忽然抓緊了衣角。
這時,另一輛純白色的敞篷跑車緩緩駛入人們的視線。
那是路特斯公司在日內瓦車展上新展示的重磅級超跑,有著由該公司開發的V8超跑發動機和借鑒了前作概念的外形,目前市價尚未能估測。
就這樣一輛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原裝車,已經足以引起不小的話題。
從車裡走下來的一男一女,卻頓時讓這輛車變成了無彩的背景。
打頭的女人身材高挑,渾身上下沒有個配件、一塊布料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風格卻獨屬於那些耳熟能詳的世界級頂尖設計師。
她一手夾著半截未抽完的女式煙,一手撐著白色的蕾絲陽傘,戴著優雅的法式貝雷帽,面容極其年輕,保養得當,但言行舉止又是她那個年齡的人獨有的穩重、妥當。
跟在她身邊的是個年輕男生,錐子臉,單眼皮,勾了黑色的眼線,鼻樑又窄又挺。他的一頭小捲髮陰柔而雪白,白得就像那隻在他懷裡鑽來鑽去的純種波斯貓。他的四肢瘦長,手指尤其纖長——那雙花了上千萬的費用去買過保險的手,此時卻放心地放在波斯貓的嘴裡,讓它親昵地啃咬。
年輕人或許不認識他身邊的貴婦,卻不可能不認得他。
哪怕是對音樂一無所知的人,也該聽過他的名字。
Adonis,柯氏董事長的乾兒子,柯氏音樂的搖錢樹,還沒學會走路就先會拿小提琴弓,六歲登台維也納演奏帕格尼尼E降調Concerto No.1第三樂章,跳級畢業於牛津大學物理系,全國首席年輕小提琴家,名揚海外。
不過,據說上帝賜給了Adonis非常人的音樂天賦,也賜給了他天才中都少有的怪異脾氣。這一點從他給自己起的外語名字便可以看出來——希臘神話中被愛神與冥後爭到頭破血流、連血滴中都可以長出玫瑰的美少年。
「正常男人根本不會取這種自戀又變態的名字吧,我懷疑他是gay。」以前韓悅悅不止一次盯著他的照片如此說。
明明從來沒在現實中見過面,Adonis銳利的視線卻一直在裴詩身上打轉,看得她渾身不自在。但他身邊的貴婦卻像是完全不知道她這人一樣,與她擦身而過,走到了柯澤面前。
柯澤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局促地說:
「媽,你怎麼來了?」
「說的什麼話?兒子訂婚,我能不來么。」
說話的貴婦是柯氏音樂的董事長,也就是柯澤的母親。
她就如同女版的道林·格雷,與一幅被詛咒的畫用靈魂交換了永生的年輕容顏。歲月不會在她臉孔上留下痕迹,卻又總是會通過那雙眼睛出賣她的真實年齡。
從她與Adonis出現以後,幾乎所有記者都丟下了正在採訪的名人,直接衝過去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
「顏女士,請問這一回與Kenny G的合作是否順利?」
「傳言維也納信樂交響樂團會集體跳槽到柯氏音樂,是否屬實?」
「Adonis,你真的在和影后申雅莉大玩姐弟戀嗎?」
……
裴詩身邊也一下變得空落落的。
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多年不見的養母。
顏勝嬌還是如此高貴,她一頭濃密的黑髮挽在左側,系成了一個蓬鬆的髮髻,右側的碎發隨性地垂落,卻也都像半掩的秘密一樣藏在貝雷帽下,一如從舊式電影中走出的巴黎社交貴婦。
她始終沒有正眼看自己一次,甚至連斜眼都沒有。
從自己換回了原來的名字開始,她就應該不會再與自己說話了。
裴詩只顧著顏勝嬌,卻未留意Adonis已不知不覺脫離記者,走了過來。當裴詩留意到他靠近的時候,一個遲到的記者忽然從她身側衝過,把她重重撞到一邊!
她腳下一個踉蹌,眼見就要當場失態地撲倒在地——
忽然,一雙男性的手及時伸過來,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裴詩有些驚錯地站直身子,沒料到動作卻很自然地靠入了身後男人的懷裡。然後,一股非常熟悉的古龍水味,混著他自身淡淡的體香,飄了過來。
這獨特的味道曾經盛夏某位女員工說成是「極致的女性□□」,裴詩當時聽了差點吐出來。可大半年過去再聞到它,她真有一種微微暈眩的感覺。
不知道是否太久沒見了……
裴詩立即調整站姿,有些不自然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夏先生。」
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原本以為夏承司的開場白會是「你到底是誰」,或者「你來盛夏究竟有什麼目的」,卻沒料到他一開口居然如此不戲劇性,全是來自上司的責備:
「病假九個月,一回來不到公司報道,反而跑來演出,你這秘書是怎麼當的?」
儘管手掌熾熱,體香誘人,他的聲音卻瞬間把人拉到了深冬之夜的海底。
裴詩剛想開口解釋,Adonis就閃了過來,站在了離夏承司很近的位置:「夏二公子,我們也好久沒見了,最近都在忙什麼業務呢?」
他說話和以往電視採訪略顯傲慢的態度不一樣,反倒輕聲細語,有一種近似於女性的柔和。
「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業務的事請聯繫我的助理。」夏承司眼睛盯著裴詩,徑直抽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對知名的小提琴家竟然如此無禮,裴詩都有些訝異,懷疑Adonis當場會翻臉走人。
誰知Adonis不但沒甩他臉色,反而,反而……
讓波斯貓爬到自己背上,再用雙手握住了夏承司的手!
「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冷冰冰的樣子,太霸氣、太迷人了!」
裴詩大驚,嘴角抽了一下。
Adonis眨了眨眼,聲音變得更嗲更柔了:「Honey,你什麼時候才忙完工作啊?我下個月有音樂會,給你編碼00001的票,你一定要來啊。」
Adonis音樂會頭號VIP的票——別說是他那以萬計量的瘋狂粉絲,就連裴詩聽了都有些心動,不由看了一眼夏承司。
夏承司卻完全無視了Adonis,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裴詩:「明天來公司報到,你最好想個合理的說法,跟我解釋一個小小的骨折翹班九個月的原因。」
裴詩還沒來得及說話,Adonis就已插嘴道:「阿姨,你居然敢翹我家honey的班九個月?想被炒魷魚嗎?」
裴詩耳朵頓時立了起來,揚了揚眉:「阿姨?」
「是啊,阿姨,我從我乾哥哥那裡知道你的事迹了。你也不用擔心,雖然你學琴晚,但你可比我老多了,時間也比我長,不用害怕以後會沒法出頭。」
五歲學琴晚,一般人聽了絕對都覺得是笑話。但這話從Adonis口中說出來,絕非一點點刺耳。
儘管被如此挑釁,裴詩還是不以為然地抱著雙臂,平靜地說道:
「李建國先生,即便叫人阿姨可以讓你感覺年輕一些,但你的年紀還是一樣大到不能再被稱作『神童』,別傷心了。」
Adonis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叫他的真名。這一點從採訪時記者叫他真名時他抽搐的臉可以看出來。而且,性取向不明的人,往往對年齡特別敏感。
所以,裴詩的話每一個字都刺中了他的致命傷。
Adonis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還沒有時間反擊,顏勝嬌就派人來讓他過去了。他吊梢的單眼皮眯成一條細縫,看了裴詩一眼:「我非常討厭你的演奏方式,你成不了氣候的。」
「承蒙誇獎。」裴詩輕笑著目送他離去。
待他走遠以後,裴詩又掉頭叫住了剛轉身的夏承司:「夏先生,請稍等。」
「什麼事?」
裴詩斟酌著措辭,把一早就準備好客套話說了出來:
「我這一回離職的時間確實太長了,幾乎花了一年時間,現在回來可能要花更多時間再去適應。在你這裡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不過我確實能力不足,無法勝任您的私人秘書。所以,我想提交辭呈。」
「適應期可以等,能力可以鍛煉,都不是問題。」夏承司回答得十分模式化,「想解除十年長約也可以,先賠償解約金。我不接受和平解約。」
裴詩愣住。
解約金……那筆數額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輩子都賺不回的天價。
她開始為難了:「……夏先生,我是Mori推薦的小提琴手,以後有很大機會與你們合作。我兼顧小提琴的同時肯定會耽擱工作,即便是這樣,你也打算繼續用我?」
「你音樂的工作與在盛夏的工作無關。做不好秘書就扣工資,扣到零為止。」夏承司沒有絲毫同情心,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吻說道,「明天按時來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