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的草坪上。
裴詩披在肩頭的絲巾裹緊了一些,仰頭把混著醒酒藥的酒喝完。
星辰在黑空中極其稠密,一圈圈連成串,就好像昂貴的寶石項鏈一般。而高樓的燈光像是歷亂的螢火蟲,在城市的夜景中一閃一閃。
「你完全沒給自己留後路。」
聽見這個聲音,裴詩揚起了嘴角,回頭看向身後的夏承司:「這叫孤注一擲,是跟夏先生學到的東西。」
夏承司淡淡地挪開視線,甚至懶得回答她。
裴詩拿起兩杯門前推車上的香檳,站在階梯下看著他:「不知我有沒有榮幸和夏先生喝兩杯?」
「想灌我酒?」夏承司微微挑起一邊眉。
「和你喝一下酒而已,怎麼疑心病這麼重。」裴詩走上台階,把高腳杯遞給夏承司,「如果你酒量不好,那我幹了,你隨意。」
星光映入夏承司琥珀般的眼。被這樣盛極容顏的人注視,就連裴詩與他對望都覺得壓力有一點點大。好在他並沒有看她太久,只是沈默地接過她手中的杯子。可他這接杯子的動作卻不經意碰到了她的手指。
其實只是食指與中指輕擦一下她的手背,薄薄的溫度幾乎無法察覺。她卻像被高電壓電流打了手,杯中的酒水微微一抖,差點潑了出來。
夏承司沒太大反應,她被自己有些誇張的條件反射嚇了一跳。大概是因為和他見面很多卻沒有幾次肢體上的接觸,所以才會……除了白天差點摔倒的時候,還有近一年前,在他家泳池旁邊……
裴詩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
想什麼不好,偏偏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想到那時尷尬死的場景!
但念頭這東西向來越趕就越陰魂不散,當時的記憶瞬間被喚醒了:夏承司的臂膀攬住她的腰,手指插/入她的發,胸膛灼熱,嘴唇也……明明已經過了快一年,但所有的細節到現在她都記憶猶新,甚至只要稍微一回憶,臉就會有些發燙。
她沒有看他,仰頭將香檳一飲而盡,還很是豪邁地把杯子倒過來炫耀給他看。
夏承司輕笑一下,也將她遞上的酒幹了。
裴詩又拿了兩杯酒,這一回是紅酒,遞給了他:「能否讓我為柯娜成立管弦樂隊,夏先生愛妹心切,心裡可能早就已經有打算了,對么?」
夏承司自然地接過酒,晃了晃酒杯:「這你不必激我。如果凡事都要用家庭作坊的形式運營,盛夏集團也發展不到今天。」
「這麼說,在你眼中,小提琴手的才華高過身份了?」
「不,我對才華這種虛幻的東西沒有興趣。盛夏是商業機構,我們要的是商業價值。」
裴詩慢慢地點頭:「也就是說,如果我的商業價值比夏小姐高,這個工作就可以交給我去做?」
「對。這一點我已經告訴了娜娜,她說願意接受挑戰。」
「那這也太簡單了。」裴詩朝他舉杯,「來,先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夏承司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喝下杯中的紅酒,卻沒有多說一句話。
「夏天的星星真漂亮,就像螢火蟲一樣。」裴詩喝完了酒,放鬆地靠在大理石柱上,「可惜城市裡沒有多少螢火蟲,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不方便幽會吧。」
「嗯?幽會?」裴詩抬頭看向夏承司,眼中也載滿了星光。
「螢火蟲發光,其實是發出求偶信號。雄螢如果想要□□,會讓自己的腹部發淺黃色或淺綠色的光,去吸引雌螢。」
裴詩稍微警覺了一些。
夏承司是完全不說廢話的人,居然都開始向她解釋這種無聊的東西了,看樣子公司里說他從不上酒桌是因為酒量差真的不是謠言。裴詩又拿起一杯雞尾酒給他:「夏先生懂的真多,佩服。我敬你。」
詭異的是,夏承司竟真的乖乖地把那杯酒喝下去。裴詩有些緊張了,靠近了一些,像催眠一樣輕聲說:「不過你還沒說完,那如果雌螢想要回應雄螢,那會怎麼做呢?」
夏承司微微垂下頭:
「如果雌螢有意與他交/配的話,也會發出同樣的光。」
這句話簡直就是貼著耳朵的熱鐵,從裴詩的耳廓一直燒到了耳根。
其實夏承司應該只是喝多了,除了說話略帶醉意,似乎沒別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覺他們的距離已經這麼近了,他那股熟悉的體香混著酒香,就這麼飄了過來,讓她覺得自己的腿有些發軟。如果不是之前吃過醒酒藥,裴詩覺得自己肯定都有點喝多了。
她頂住異性強大荷爾蒙的誘惑,又送了一杯酒上去:「好解釋,我敬你。」
…………
……
就這樣十來杯酒水下肚,裴詩發現夏承司已經有些重心不穩,身子也輕輕倚在了牆上。按照他這種自制力的標準看,此時的反應說明他已經很醉了。再喝下去,恐怕會睡過去。裴詩也假裝醉酒晃了晃身子:「夏先生,你看,你看,今天晚上我也陪你喝了這麼多了,你得好好補償我一下。」
夏承司果然一反常態,相當紳士地扶住她的腰:「怎麼補償,你儘管說。」
「就是簽個名,很簡單的。」
「簽名是么……」夏承司往懷裡摸了一下,「我沒帶筆。」
「沒事沒事,我有。」
裴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出早就準備好的員工解約合同和筆,壓住上面的字,指了指簽名處:「這裡簽一個就好了。」
「不,我不簽。」夏承司收住筆。
裴詩有些急了:「為什麼不啊?」
「我的簽名很值錢,光陪喝酒完全不夠。」
「那怎樣才夠?」
剛好這一刻,一首浪漫的小提琴夜曲演奏結束。突然安靜下的環境,讓時間走得格外緩慢。夏承司並沒有說話,只是仰頭地喝完了高腳杯里最後的紅酒。
隨即響起的曲子前奏,是蕩氣迴腸的大提琴獨奏。
一聽到音樂就下意識去辨識曲目、作曲家和創作年代,已經變成了裴詩近似本能的習慣。
不過拉奏了幾個音節,她就聽出那是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爾·皮亞佐拉的《探戈靈魂》,並沒有留意夏承司已經把酒杯放回桌面,然後下蹲一些,撕開了她的長裙下擺!
這時,小提琴的伴奏也加入了正在演奏的《探戈靈魂》。高亢的弦音喧賓奪主,混亂了大提琴原有的沉穩。
裴詩驚愕地後退一步:「你做什麼!」
夏承司依然沉默著,攔住她的腰不讓她後退,繼續粗魯地撕她的裙子,從下擺一直撕到了大腿根部!
與此同時,手風琴的伴奏混入了探戈。隨著樂器增多,音樂越來越凌亂,連人的心也跟著亂成了一團糟。
「住手!你在做什麼啊!」
裴詩慌亂地用那塊布掩住腿,但已經太遲了。一陣嚓嚓的裙子破裂聲過後,夏承司把整塊布料拽下來,在她面前晃了晃,扔到了草坪里。
一條神秘高貴的曳地晚禮裙,轉眼變成了露腿的斜邊性感舞裙。
終於,小提琴二重奏再次加入,以極其尖銳璀璨的高音,把音樂推向了第一個高潮。多重樂器的合奏,第一次令裴詩如此手忙腳亂,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去聽任何東西。
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廳舞池中央。
剎那間,他們倆站在燈光下,變成了所有視線的焦點。
腰部被大手按住,身體被迫靠在了對方的身上,腳步被動地帶著進進退退。裴詩快要當場暈過去,步伐凌亂得幾乎摔跤。夏承司卻露出了帶酒意的笑:「你學過跳舞的,別裝。」
她確實學過跳舞,而且教她跳舞的人還是柯澤。
很想回憶當初學舞的情景,可是現在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被眼前男人時而推開時而緊抱的野性舞姿,令她無法思考,腦中一片空白。
他握著她的手心滾燙,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引領著她,跳著這支狂躁的阿根廷探戈舞。
…………
……
明明只是跳舞,卻幾次令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落跑,可是一想到想要成立的管弦樂隊,她就幾近強迫地說服自己留下。
「這樣你就滿意了是么?」她抬頭看著他,冷冷地說道。
夏承司領著她轉了一圈,然後額頭輕輕頂著她的額頭,抬起她的一隻腿纏在自己的腰上,往後跨了一步,讓她撇開腿整個人靠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像這麼容易滿足的人么。」
探戈的舞姿太曖昧,過去練習的時候她的舞伴都是女孩。這一刻,她才發現,和男人跳探戈比她想的還要讓人無法接受。與夏承司過的親密的姿勢讓她又一次想要推開他。
她懊惱地說道:「那你還要怎樣?」
樂曲接近尾聲,鋼琴、手風琴、小提琴一陣亂彈,整首曲子的巔峰排山倒海而來。
他將她抱起來,轉了一圈,然後摟住她的背,讓她深深地下腰。她的黑髮像是豁然涌下的大片水流,在燈光中閃閃發亮。
他望著她片刻,入了魔一樣,垂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吐出幾個字:
「跟我上床。」
男女舞者都是當日的焦點,這支探戈又太過絢爛,眾人的掌聲響亮得幾乎震碎落地窗的玻璃!
人群中一陣陣「再來一首」的呼聲,讓他們搶走了真正男女主角的風采。
然而,夏承司那四個字說得如此溫柔,裴詩卻能清楚地聽見自己腦袋爆炸的聲音。
她差一點就動手打人了。深呼吸,再呼吸,努力讓自己不要發火,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住怒氣,直起身靠近夏承司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你先簽字。」
樂隊相當配合,立刻選了一首從開始就相當激昂的舞曲,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No.2》。
可是,他們對峙在舞池中,不再跳舞。
「這麼說,你還真的願意了?」
裴詩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用獵豹般的侵略眼神看著他。
「可惜了,我不玩辦公室戀情。」夏承司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真想和我睡覺,等你十年合約到期離開盛夏,我再考慮考慮。」
看著他忽然變清醒的眼神,裴詩完全傻眼了:「你……沒醉?」
夏承司揚了揚眉:「我什麼時候說過我醉了?」
「……那解約書你什麼時候才簽字?」
見他們不再跳舞,一些早已蠢蠢欲動的情侶和夫婦跟著進入舞池,隨著動聽的音樂翩翩起舞。
夏承司眼神一如既往地銳利,彷彿剛才喝的酒連水都不算:「這麼說吧。Mori在日本的勢力很大,是我們這邊無法控制的。森川光又很重視你。如果你是我,會放你自己走么?」
如果說之前裴詩還抱著一絲僥倖的希望,聽到這個解釋後,就已是完全的絕望。
是她考慮事情不周到,完全沒想過組長那邊的關係。
「不會。」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雖然心有不甘,但也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見。」
她還才剛走幾步,彥玲已經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指著拉開通往草坪的玻璃門:「裴詩,你……你讓少董喝了酒?」她看向桌子上那一排空杯子,一副恐慌的模樣,「你還讓他喝了這麼多?!」
裴詩怔住:「為什麼不能喝酒?」
「彥玲,你別大驚小怪。先走了。」夏承司後面那句似乎是對裴詩說的,卻又沒有看她。
彥玲憤然地瞪了一眼裴詩,立刻跟著夏承司走了。
裴詩很是莫名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說對夏承司的事不好奇肯定是假話,但她向來不愛做無意義的事。雖然後來在夏承司那裡吃了虧,但這個晚上她的目的也算達到了一半,再繼續待下去恐怕夜長夢多。
她發了一條簡訊給森川光,拉了拉被夏承司撕爛的裙邊,找服務生要回自己的外套,不動聲色地離開了訂婚宴會現場。
夜色漸濃。
宴會才剛進入高潮,裴詩已在風中將外套旋了半圈掛在肩頭,纖長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前。夏承司站在人少的地方目送她漸漸疏離,緊繃的神經忽然放鬆,胸口卻像湧起了潮汐。
疼痛如同利刃刺穿肝臟一樣卷席而來。他閉上眼睛,幾乎能聽見風的呼吸,夜的聲音。
「少董,少董?」
頭部一陣昏花,他只看見彥玲的手在面前晃了晃,便陷入更深的模糊。身體里像是有蜂巢被捅破了,滿腦子也都像住滿了蜜蜂。
「沒事。」
夏承司扶了扶額頭,想走到一邊坐下。可是,那種千萬蜂針穿破身體的痛苦忽然一衝而上——
他立刻捂住了嘴,但手心還是載滿了滾燙的液體。根本沒有時間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閉著眼,試圖保持冷靜,調整呼吸,可是劇痛又一次夾著粘稠的液體沖了上來。
看見眼前這一幕,彥玲已經嚇得雙眼發直,失去了語言功能。
——少董的手捂著嘴,但大量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而且越來越多,從滴落下來,變成汩汩流了滿地。
「救,救人……!大家都過來,趕……趕快救人啊!!」她臉色發白地衝過去,嘶聲尖叫起來。
*********
「救護車的聲音?」送裴詩回家的路上,森川光側了一下頭,「好像是朝著我們來的方向去的。」
裴詩沉默著打開窗子,看著救護車高速開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對,雖然彥玲反應很激烈,但夏承司看上去很正常,完全沒有一點不適應的樣子。如果他酒量真的那麼糟糕,早就該醉了。
越這麼想,那種不安的感覺就越明顯。
很想回去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如果出事的人真是夏承司,那她的責任就大了。畢竟灌他酒的人是自己,如果彥玲再氣憤補充幾句,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就會又一次溜走。
而且,夏承司這個人太難琢磨。他對她回來的事一點不好奇,也不會過問。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但如果現在需要搶救的人真是他,他為什麼要犧牲這麼多去和自己喝酒?有沒有可能,自己進入公司時本來的身份和目的……他一開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話的人,其實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來一直就是在鋼絲上行走,她不可能再為無關的事冒更大的險。
「這附近人多,救護車警車也經常出現。應該不是什麼大事。」裴詩重新把窗子關上,沒有再提起任何和訂婚宴有關的事。
然而,卻突然想起舞池中發生的事。
她用外套把從裙子裂縫中露出的腿蓋住。
那支靈魂的探戈如此張揚,明明旋轉在紫色的燈光下,卻令她有一種在黑暗中完□□露的感覺。
回到家裡,所有的燈已經熄滅。
裴詩輕手輕腳地走到裴曲的卧室,來到床邊替弟弟蓋了蓋被子,卻聽見裴曲低低地說道:「姐,你回來了。」
「還沒睡著么?」她在他身邊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問題。」
「我的問題?」裴詩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劉海,「姐姐有什麼問題?」
裴曲在漆黑里輕輕地呼吸,小聲說:「姐,收手吧。我覺得這樣高調地以爸爸的孩子身份露面,本來就是一種錯誤。我不希望你再錯下去。」
「我也不願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沒有個三年五載,完全靠自己的實力闖出名堂是不可能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覺得很可怕……我,我喜歡你這六年里的樣子,很溫柔,很善良,我不想你變成以前的狀態……」
溫柔,善良?
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么,幾時輪到自己的頭上了?
裴詩忍不住輕笑。或許這幾年她曾經被小曲同化過,可是,這不代表她就要變成他這樣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樣了,那又有誰能保護他呢?
她之所以變成天使,是因為沒有能力變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詩打斷他,順著他的額頭摸下來,拍了拍他的臉頰,「別任性。」
「姐,這世界上並不是沒有溫情的。你不要總是記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對你好的人,想想當時在倫敦醫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啊。」
裴詩愣了愣,在黑暗中對他微微一笑:
「你擔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論發生什麼,姐姐都不會離開你。早點睡吧。」
裴曲睡著以後,裴詩悄悄打開了檯燈,拉開裙子的拉鏈,露出右上腹的肌膚。然後,借著昏黃的燈光,她看見了一道細細的手術傷疤。
通常情況下,雙胞胎如果是異性,那一般是異卵雙胞胎;同卵雙胞胎的嬰兒一般都是同性。
同卵的異性雙胞胎幾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雙胞胎在受精卵分離時,XY染色體里的Y染色體消失,其中一個就會變成XO,即女性染色體。在這種情況下,男嬰的身體會毫無影響,但女性就會因為染色體丟失與異常而患上特納綜合症,導致後天一些功能不足。
有的人體現在身材矮小、頸後髮際低、色素沉著痣等外貌異常,也有人體現在無經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內臟畸形等健康異常。
裴詩就是屬於後者,天生肝臟異常,但從小到大只是肝功能虛弱,並沒有特別嚴重過。直到幾年前在英國時因為感冒突然發作,轉化成病毒性肝炎,而後由肝炎病毒引發了爆發性肝功能衰竭。
當時醫院內器官源緊缺,醫生對她進行了體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沒法挽回病危的狀況。
直到一個匿名人士主動捐贈了1/2的活肝臟……
裴詩摸了摸那條傷疤,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如果當時不是這個匿名人士捨己救人,她可能當時就會死在手術台上。這樣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覺得無以回報,無奈無論怎麼逼問醫生,醫生都說要尊重捐贈者的意願不透露真實姓名,甚至連性別、年齡和國籍都不告訴她。只說捐贈者帶話給她,說她只有十來歲,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那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為世間人情溫暖所感動。她無數次破天荒地去教堂為好心人祈禱,盼望他或她在手術過後能早日康復……
可是,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遠到她已經快徹底忘記了。
或者說,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記。
裴曲早已沈沈睡去。
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塊鏡子,灰塵累積在他的身上可以蓋住他的純潔,卻不能玷污他的內心。
她打開了手機,看著背景里昏黃照片上父親的笑臉,忍不住撫摸著裴曲的額頭。他們是如此的相似。
我們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無限循環著。
小樹在陽光雨露中茁壯成長,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最後樹木枯萎,又有新的種子落入土壤,延續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說的沒錯,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錯的。
可是人生並不是一個問題,可以讓我們尋找方法來解決。
它是一道敞開的大門,從來不曾束縛過任何人前進的步伐。如果哪一天發現一條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上面加了鎖。
這把鎖可能是甜蜜的回憶,過去的榮耀,曾經愛過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樂旋律。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錯誤,也不會有生命的存在。
如果沒有錯誤,或許也不會愛上某個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該放棄的回憶,孕育在母親的子宮裡,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我們。
當我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看著一張張擦肩而過的陌生面孔,你永遠不知道誰將進入你的生命,誰又會在下一刻離開,誰的背後又發生了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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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月光,裴詩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劉海,又看向滿書櫃中記載著父親生平的圖書與報紙剪輯,最後視線落在了牆上一張泛黃的照片上。
右下角寫著那張照片的拍攝時間,那是父親死亡的前一天,他帶著兩個孩子在公園裡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個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頂帽子,那雙鞋,她也不會想太多,現在更不會出現在這裡。
那道影子混在嘈雜的人群中,像是一個肉眼無法看見,卻被相機捕捉到的白色幽靈。
螢火蟲腹部散發的光,是為求偶發出的信號。
星光像銀河抖落的千萬隻螢火蟲,點綴了大都市的燈火。盛夏的夜景太絢爛,讓人們忘記了,夜,其實本來是黑色。
The End of Part One.
29 March 2012,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