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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I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I

懂女人的男人、高情商的女人,是戀愛中最難對付的人群。
  
  *********
  
  海邊的別墅中,一名阿酋聯的白衣侍者把茶點送上來,放在客廳角落裡彷彿煉乳釀製的多角小茶几上。除了沙發和茶几等傢具,室內的玻璃窗、門以及樓梯等裝潢幾乎都是透明的,這令整個家看上去像是一座藏匿寶藏的空中之城。
  這個侍者與主人都是愛笑的人,不同的是,侍者臉上的笑容是令人愉悅而恭敬的,主人的笑容卻是疏遠的,像霧一般令人迷惑。主人靜坐在茶几前,身上穿著一件面料精良的襯衫。襯衫扣子是日本海里撈來的稀有珍珠貝母,襯衫本身卻是由女設計師在巴黎手工製作而成,然後他們將它運回日本,穿在他的身上。因為被某個人說過「組長真瘦啊」,他嘴上不說內心卻一直很介意,那以後很少穿深色的襯衫。海邊的天漸漸黑下來,人工的燭光、外面的燈塔、漫天星光相互輝映,他別著金色三叉戟徽章的純白襯衫也變得更加醒目。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看上去如同養尊處優公子哥兒的男人,真實身份是森川組的組長,森川光。他的組員們和他外公的手下一樣,只要還在呼吸,就會像天體運轉一樣按部就班。
  「剛才進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森川先生懂寶石。沒想到……」夏承司環顧了一下四周,「連紡織的收藏也非常講究。」
  「都是祖父的收藏,我只略懂皮毛。」
  這絕對是謙遜的說法。僅客廳里,牆上沙發墊上都有各式各樣的紡織品:精美透明的茶色空氣織品、銀線紡織的發亮昆蟲翼刺繡、淡金絲線繪山茶花裝幀的古典名著、喬治亞手工綉制的錦緞和鳥羽絲絨……森川組組員們總有那麼多種方法,把任何行業中最考究的製品從世界各地迅速弄到手。可惜無論這些東西多麼賞心悅目,他們的森川少爺都沒有辦法看見——他那雙溫柔的漂亮眼睛,早已在孩童時期失去了光明。
  客套的開場白過後,正餐也陸續上來,森川光看不見一個個端上來的盤子,只是隔著侍者的身影緩緩說道:「夏先生,你知道我今天邀請你過來用餐的原因嗎?」
  「我想,應該和我們的合作項目無關。」
  「是關於小詩的事。」
  森川光下意識摸了摸手指上的銠戒指,似乎正在琢磨從哪裡展開話題。但夏承司已先說道:「其實你想告訴我,不論裴秘書做了什麼,都不要遷怒於她,對么。」
  「她是受害者。」
  「放心,那都是她和我妹妹之間的矛盾,我沒把她放在眼裡。相信她也沒把我放在眼裡。」夏承司不以為然地說道,「或許還有其他人,不過這都與我沒有關係。」
  「你能這麼想,那自然最好。」
  「只是我一直沒明白一件事。」
  「請說。」
  「她想要復仇,但她恨的到底是誰?不是我高估她,但我覺得她不像是那種會為了一個男人拚命的人。所以,那個人不應該是娜娜。如果她的手臂不是意外,她應該最恨那個斷了她手臂的人。」
  森川光也沉默了。
  他當然不可能告訴夏承司實話。這個男人雖然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腦子實在太精明,稍微留下一點蛛絲馬跡,就會知道所有事。外公的計劃絕不會讓任何人打亂。
  他從小到大都和外公生活在一起,外公年輕時比現在還要難對付。運氣不好的是,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里,外公偏偏對他最苛刻。冢田組教條森嚴,就連他看見自己的最親的人,也被毫不留情地奪走了雙目的光明。
  精心烹飪的料理一盤盤擺上來,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用餐時的場景。
  他從小一直都是很安靜的個性,與兄弟姐妹用餐,聽見他們扯著嗓門吹噓自己,他也只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從不發表評論。有一次,他的蒸雞蛋剛端上來,旁邊喝醉的表哥就把小杯子舉起來,大聲說:「光,哥哥正在講重要的事,你一直不吭聲是什麼意思啊!你不能因為自己是私生子就不合群了吧!」
  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一臉嘲諷的哥哥。一旁的大姐聽後憤怒了,也跟著站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光?他只是沒和父母見過面而已,你喝醉了別瞎說話!現在就給他道歉!」
  原本表哥看見光明顯受傷的眼神還有些愧疚,但被大姐這樣教訓,惱羞成怒地漲紅了臉:「我說他是私生子怎麼有錯,他本來就是私生子,不然媽媽也不會被關在那種地方!連自己父母都沒見過的可憐蟲也值得你這樣維護嗎?」說完還不解氣,把手裡的蒸雞蛋淋在森川光的頭上。
  鮮蛋的黃色漿液從他的黑髮上流下來,沒過多久,就被窗外一陣冷風吹得腥臭四散。旁邊有潔癖的妹妹立刻捏住鼻子走到了一邊,只有大姐拿紙巾替他擦拭污垢。之後大家雖然都有安慰他,但被表哥這樣說穿了的事實還是在四周悄悄擴散。就像那杯雞蛋一樣,擦得再乾淨,也無法掩飾它的惡臭。不過這些都已經不是他關心的事情。他只聽見了那一句「不然媽媽也不會被關在那種地方」——原來,從小別人跟他說父母遇難死去的事,都是謊言。
  大姐告訴他,光的媽媽其實沒有死,她只是一個人住在了不願意被打擾的地方。但你絕對不可以去見她,不然外公一定會發怒。當時,小小的光睜大著眼睛,像是看見奶嘴被吊起來的小嬰兒,問媽媽到底在哪裡,她長得是什麼樣,好看嗎。
  「媽媽和光一樣,皮膚白白的,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光和媽媽長得很像很像哦。」大姐難得如此溫和地安慰道,「要健康開心地長大,一定會和媽媽長得越來越像。」
  之後他雖然只見過媽媽一次,也沒有機會看見自己長大的樣子,但媽媽在花園中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在腦海。因為看見了不該看的人,他被罰熏瞎了眼睛,但從那以後他也想好了,他要像童話故事中勇敢的王子一樣,把媽媽從封鎖的城堡中救出來。如果有一天他可重獲光明,最想見的人第一是媽媽,第二就是……
  他想起了那個人的聲音:「組長也會好奇自己的長相?唔……高高瘦瘦的,白皮膚,眼睛很溫柔很好看。怎麼說呢,你不用擔心自己長得不好看啦,讓你去演《極道鮮師》,赤西仁、龜梨和也和速水重道都統統會敗給你。」
  當時她的手臂殘了以後,每天在家裡只能無聊地看電視劇,說出一堆他聽都沒聽過的名字。聽他說一個都不認識,她還故作鄙視地推了推他,說組長你好遜啊,連他們都不知道。她的聲音如此特別,像是青瓷花瓶摔碎的瞬間,飽含著清脆又決絕的情感——這樣的女孩子,應該也有一雙堅毅的眼睛。
  
  飯後森川光送走了夏承司,就和裕太一起坐車去了裴詩和裴曲家。
  「等等先別開,停停停,我看到詩詩了!」裕太按下車窗,「森川少爺,詩詩在那裡!」
  司機請示森川光後,把車停下來。
  「她在列印東西?」森川光聽著不遠處傳來的印表機轟轟聲,朝著前方問道。
  「對。」
  裕太將視線投向小店鋪中的女子身上:她留著披肩長發,頭髮比一般人的黑一些,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有著成片的光澤。寬鬆的衣服並沒有遮掩她過於纖瘦的身材,黑色的套裙勾勒出她細腰的線條,襯衫領口卻是有些男孩子氣的立體摺疊式。她低頭取出厚厚的列印紙,將一邊頭髮別在耳後,鬢角和髮際線周圍有一圈不同於後面長發的絨絨碎發,在燈光中立起來,像是孩子的頭髮一樣勾勒出可愛的暈圈。因為有著好看而瘦削的臉型,她低頭的樣子十分優雅,可是,眼睛卻像是深潭的水,沉寂冰冷,無論是傷害還是討好都無法引起一絲波紋。
  「詩詩!」
  聽見不遠處裕太的聲音,裴詩回過頭去,也看見了搖下窗子露出臉的森川光。她匆匆付錢給老闆,把手中一疊列印好的紙抱過去,彎下腰看著他們:「組長,裕太,你們來了。」
  裕太指了指她手裡的紙說道:「你在列印什麼啊?這麼多。」
  「空白五線譜。這樣比較便宜,買本子太貴了。」她搖了搖那疊紙,「這都是我DIY的,我把行距壓縮得很小,而且旁邊還留下了修改批註的地方。組長,以後等我寫好了曲子,精挑細選最好的演奏給你聽,你可要參考參考。」
  「榮幸之至。」森川光微微一笑,「上車吧。」
  「我走過去都比你們快,在家裡等你們。」
  等森川光被裕太攙扶上樓,裴詩果然已經到家了,而且脖子和鎖骨間還夾著小提琴。裴曲正在彈鋼琴與她調音,她左手旋轉著提琴的微調器,右手拿著弓在兩根弦上拉動,也沒對話,就朝著裴曲使了個眼色,兩人非常有默契地開始演奏曲子。
  這是一首華麗細緻的音樂,帶有1700年後晚期巴洛克的風格。西洋藝術音樂中之所以會流行當初這種音樂,是因為那個時代貴族執政,喜歡富麗堂皇的巴洛克建築,宮廷樂師們為了迎合他們的喜好而創作出同類別炫耀權貴與金錢的音樂,所以,「巴洛克」一詞也逐步應用到了音樂當中。在亞洲地區,音樂家們都會演奏大量巴洛克音樂,但大部分作曲家都會想,那個時代都已經過去了,那個時代的音樂家都留下了那麼多動聽的曲子,我們還做什麼嘗試呢。因此敢挑戰巴洛克音樂創作的音樂家沒有幾個。
  可是,裴詩最大的優點和缺點都是自我中心。一旦她想嘗試什麼,即便別人有再輝煌的成就,也無法影響她的行動。她大膽地把巴洛克的華麗與現代音樂的輕盈糅合在一起,加入了大量在古典音樂時期少見的三附點音符,令曲子更有了一種高貴慵懶的韻味。僅靠傾聽,都像有無數鑽石在耳邊碰撞,像能看見純白波斯貓在金碧輝煌的殿堂中傲慢地散步。在她停頓的時候,裴曲演奏出了快速卻均勻的音節,與之前附點音符的懶散形成鮮明的對比,以至於她再次主奏時,有了一種全力奔向高潮的暢快。最終,她用一個特加強音,結束了整段激烈的演奏。
  森川光和裕太一起給予了肯定的掌聲。她開心地露出了微笑,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又演奏了一首較慢的抒情曲。再次給過她掌聲後,裕太看了看她的手指,訝然說:「詩詩,你的手指都變成黑色了……」
  裴詩看看自己的左手:「哦,這不是黑色,就是揉弦久了有點凹陷,沒關係。」
  「她回來以後一直在拉這首曲子,晚飯都沒吃拉了五個小時,一點沒休息,能不黑么。」裴曲指了指廚房裡涼掉的菜,「姐你的手才好,還是別亂來啊。」
  「我馬上要跟夏承司去英國開會,這幾天當然得抓緊時間練練了。」她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又對森川光說,「組長,你覺得這兩首曲子如何?」
  森川光怔了怔,說:「挺好的。」
  「啊?就這樣嗎……沒有一點意見?例如哪裡拉得不好。我現在可是非常謙虛的,不會允許任何錯誤發生。」
  森川光一時答不上話來。要說技術性錯誤、演奏性缺陷、力度問題、重音問題……她幾乎是沒有。最起碼只會彈鋼琴的他來說,他完全聽不出哪裡有毛病。她創作的這兩首曲子可以說非常純熟充滿技巧,尤其是第一首,很有她的個人特色,到第一首結束,他都覺得狀態很好。可是到了第二首,他聽完居然有些走神。不是說不好,而是太普通。挑不出一點缺點,也找不出優點,導致他再回想第一首曲子也覺得少了點什麼。
  「組長?」
  「我在想呢。」他連忙應答,又想起剛才裕太說她的指尖都練發黑了,只能笑著說道,「我覺得挺好的。如果是這樣的水準,對付夏娜綽綽有餘。」
  「可是這樣還不夠吧,我會多寫一點曲子,然後再慢慢選。」
  其實他沒有撒謊。她睡夢中寫的曲子都能完敗夏娜。因為夏娜在古典樂創作方面幾乎毫無造詣,她只擅長演奏和寫類似流行樂的抒情曲。現在會煽情卻毫無藝術細胞的音樂家太多,夏娜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有閃亮的家境、經常上媒體的父親兄長、音樂世家的公子哥未婚夫,她不可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裴詩無疑是個天才藝術家,但她似乎缺少的,剛好是藝術家最不能少的部分。這是在他看來非常泛濫,卻連夏娜都擁有的東西。
  
  *********
  
  翌日正午,黑色轎車朝著國際機場的方向駛去。
  高架兩旁是閃閃發亮的高樓,均由墨綠玻璃拼接而成的方形建築。它們像裝上了一面面墨綠的、寶藍的鏡子,又像是微波蕩漾的海底宮殿,在彼此的身上射映出清晰的倒影。
  在這樣烈日炎炎的時刻,那輛車下了高架,停在路邊,一個穿著套裝的女子從上面走下來,一路小跑去十萬八千里外的超市,買了一瓶礦泉水,又一路小跑回來,把粉色的礦泉水瓶遞給身邊的上司。但沒想到夏承司擰開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口,就把它扔到后座去了。
  看見這一幕,裴詩差一點含血噴在他的臉上——從出發到現在,他已經讓她下車給自己買軟飲五次,第一次是以「不喝碳酸飲料」為由扔了她買的雪碧,第二次是因為不喝帶甜味的礦泉水為由拒絕了她的農夫山泉,第三次以他只喝某進口牌子的礦泉水為由拒絕了又一種礦泉水,第四次是她沒在那家超市找到他要的礦泉水,第五次終於買到了,他卻只喝一口。之後面對她充滿殺氣的目光,他還用那種「看我做什麼,有病?」的眼神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繼續靠在座椅靠背上看手機股票。
  這讓她的心情糟糕透了,以至於到了機場也一直黑著臉。她這樣的表情配上身邊模特一般精緻卻面無表情的上司,讓人不由自主退避三舍,還差點嚇壞小朋友。可是夏承司對她的折磨絕不僅限於此:候機室里,他讓她去找前台要wifi的密碼,她總算把密碼要回來,他卻用都沒用,一直在用手機上網;他叫她去弄吃的,然後又犯了老毛病,讓她一個人把食物解決掉;好不容易登機,他總算願意動一動那高貴的手,自己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行李架上,坐下來卻又開始發號施令:「去給我倒點喝的。」
  好在她早有準備,把剛才過安檢後買的一瓶礦泉水淘出來遞給他。他看了一眼礦泉水,朝著前方揚了揚下巴:「我不想喝礦泉水。去倒橙汁。」
  裴詩的忍耐度終於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限。她抱著胳膊,正襟危坐地對著夏承司:「夏先生,我們能商量一件事么?」
  夏承司這才把眼睛從iPad上轉移到她臉上。
  看見他那張漂亮卻欠虐的臉,她的火氣更大了,開門見山說:「第一,飛機還有幾分鐘就要起飛了,除非你現在把我變成一個橙子,否則把我擰成麻花我也沒法榨出橙汁給你。第二,如果你想喝的是飛機上那種橙汁,麻煩你找空姐要。第三,即便你是我的上司,也能否請你不要這麼bossy,不要總用命令的語氣和我說話。」
  剛說完這句話,恐懼感就猶如黑夜降臨般排山倒海湧來。
  她頂撞的人是誰?夏承司!接下來十年都可以讓她做牛做馬的頂頭上司夏承司!
  無奈覆水難收,她只能憋著氣,做好被他說「裴秘書,下個月的工資自己扣掉,再頂撞我,扣兩個月」的準備。
  任誰也不會猜到,夏承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只說了一句話:「這是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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