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藝術不是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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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
夏承司揚起一邊眉毛,打量著她身邊的男人:他站在床前,高挑而瘦削,黑色的頭髮略帶自然卷,下巴上有冒頭的胡茬,像是即將在荒蕪皮膚上滋生的細小野草。他散發著英式的謙卑恭敬,但這些不拘小節的胡茬令他又多了幾分矛盾卻充滿魅力的狂野。這樣的男人並稱不上是美男子,但搭配上他身上的禮服,當你知道他是一名藝術家,他頓時如同大禮堂一樣熠熠生光。
夏承司似乎來了興趣,把目光轉移到裴詩身上,冷不丁放出一顆即時爆炸的炸彈:「你丈夫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么。」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毛骨悚然了一把,Andy更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裴詩。裴詩抿著唇,喉間有隱隱沙啞的笑聲。她將雙臂抱在胸前,毫不畏懼地直視夏承司:「夏先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早就知道我並沒有結婚,不是么。」
「哦?那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都是你的私事,只要不影響工作,都與我無關。」夏承司一副童叟無欺的模樣,也不再多看Andy一樣,就用下巴對著門口的方向揚了揚,直接帶著部門經理走出門去。
「這個人是誰啊,真酷。」目送他們離去以後,Andy轉頭對裴詩說道。
「我上司。」
聽見她言簡意賅地回答,也沒有打算繼續話題,他發現這個女孩有著尋常人少有的不卑不亢,心中對她的喜歡又多了一分,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輕輕碰了一下:「其實就算你結過婚,我也不在意。」
她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淡淡地說:「放心,我沒結過婚。」
「那多沒意思。我還想說,結過婚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呢。」見她臉上露出了混合詫異與藐視的眼神,他大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Don』t be so serious。」
裴詩卻不是那麼有幽默細胞的人,她以累了為由,把他從賓館請了出去。她關掉所有的燈,只留下書桌上的檯燈,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空白五線譜開始作曲。冥思苦想一個小時後,她發現自己真的有些困了,便放棄創作,把小提琴拿出來練了練基本功。不知是不是被Ricci夫人說中了要害,自己就喪失了對創作的熱情,現在的她只想演奏,不想費勁腦子去寫任何曲子。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她也知道愛情這種東西需要經營。第二天陪夏承司出席了一個會議,與合作者談了一筆生意,她就找機會溜出來,和Andy出去約會。
倫敦的天是一如既往的陰沉,鉛色的雲朵像是沉甸甸的石塊,壓在奢華卻沒高樓脅迫感的建築上方。剛好碰上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慶典,中國城掛滿米字旗和五星紅旗的小旗飄帶,女王的頭像列在大門上,因而添加了一份難得的喜慶之感。他帶她去吃了黎巴嫩的食物,他們兩個人解決了無數個小碟子裝的菜肴。她非常挑剔,說他們的特色點心米布丁吃起來像香皂,這讓中東的服務生笑得十分尷尬,卻樂得Andy直不起腰。
她發現他是個行動派。因為,前一秒他還在說待在倫敦太無聊,後一秒他就直接帶她去了Paddington火車站,買了票上了特快列車。幾分鐘後廣播播放結束,列車像是以倫敦市中心為起點射出的噴氣式飛機,嗖的一聲往北方駛去。隨著火車離站,樹木、樓房與遠處的山像是空中的浮游,努力地追著車廂跑。兩條墊滿枕木的鐵軌界限越來越模糊,都和那些途徑的風景一樣被猛地拋在腦後。
漸漸的,車輪像是在氣流上飛馳,讓他們沒了方向感。他們靠在靠椅上,開始聊演奏技巧和音樂色彩,聊起巴洛克的奢華和文藝復興的偉大,聊以紐姆記譜法記載的曲子(1),等等。她發現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共通點:他們都是普通人眼中所謂的「藝術瘋子」;都自私自利,相較在生活中感性,更願意把情感投入到音樂中;時常覺得寶貴的靈感拋到生活中是一種浪費……他們甚至連喜歡的曲風都是一樣的。當她聊起一張不是很熱門的CD——腓力五世和波旁王朝的宮廷音樂,他居然都能和她不約而同地說出最喜歡賈科莫·法科(2)兩把大提琴演奏的G大調第二芭蕾舞曲,尤其是第二樂章的阿勒芒德舞曲。
找到有這麼多話題的知音對彼此而言都太難得。他撐著下巴,有些天真地說:「你說我們死了以後,會不會也會像法科一樣,死了兩個世紀,遺作才被另一個不算聞名的音樂家發現、賞識,然後將它無聲無息地流傳到世界某個角落?」
「不會。」她斷然回答。
相處了半天下來,裴詩發現,即便是在英國的首都倫敦,依然有不少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例如Andy,他不會讓自己太過操勞,每天勞逸結合地演奏放鬆,並不會像夏承司那樣讓自己忙到幾乎進醫院——夏承司非但是個自虐的人,還喜歡拽著別人和他一起找虐。一想到這裡,她就不由自主看了一下手機。上司並沒有來找她命令她回去,這令她莫名有些失落。只不過她向來不是會讓自己煩心的人,很快把手機丟到包里和他去了湖區。
位於西北海岸的英格蘭湖區已經很靠近蘇格蘭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跟著Andy跑了這麼遠。她冒著被夏承司殺掉的風險和他一起下了巴士,開始遊覽女王最喜歡光顧的勝地。
他們乘船在湖面上行駛。晴天下的湖面閃閃發光,就像是天堂打碎的億萬顆金黃寶石碎片落在水面,不斷跳躍著、閃耀著。島嶼上的房子隨著船的行駛而移動,在綠色樹群和紫色花朵中若隱若現。白色的船隻如同穿著雪白軍裝的放哨戰士,有秩序地排在一起,被他們拋在身後,堅定不移地目送著每一位遊客,而後消失在視線中。大團白雲簇擁著,藏匿著金光,翻卷的浪花卻是雪白的,在船下捲起連綿的波紋,如同流動的白翡翠,激蕩了寧靜的湖面。小島的陳舊小木屋旁,嶄新的米字旗迎風飄揚。島上一片蒼翠,深紅、深紫、菊黃的植物簇擁著別緻的小房,一如神話中掌控水晶球巫婆的魔幻小房屋。遠處的山脈層次分明,越近越綠,越遠越藍,最遠的蒙上了濃濃的霧,彷彿已經和霧靄融為一體。黑色的鸕鶿以優雅的姿勢在空中飛過,最終落在岸邊的天鵝群里。岸邊有大片深青色的乾淨住房。
她想,住在這裡的人一定心胸開朗,說不定還會魔法。不經意抬頭,藍天白雲如此靠近,突如其來地佔據了視線。這才是這裡美麗的原因吧。在濃霧陰天的英格蘭,上帝把奢侈的好天氣都給了這裡。她輕輕哼唱著音調,在船上寫下了一整首曲子,卻忘記了Ricci夫人向她強調的事。
所以,當她把又一次的作品發給Ricci夫人,得到對方簡短的回信「You haven』t gotten it yet」後,氣得差點把所有五線譜都撕了——又不滿意,到底怎樣才滿意!她都已經為了寫曲子專門去交了個男朋友,和他出去約會培養戀愛的氣氛,她如此辛苦寫出的作品,卻依然會被全盤否認。她試圖與對方溝通,卻得到了一個更氣人的回復:「True art is not reasonable.」
真正的藝術不是理性的。
這是什麼破理論,難道自己就不是用心去寫的?她心情不愉快極了,一整個晚上什麼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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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Andy因為演奏的緣故要提前回倫敦,裴詩的心情很浮躁,不願意跟他一同前去,只是發了一條消息跟夏承司說自己去羅蒙湖逛逛,就一個人乘車再往北。
如果說秀麗的英格蘭像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女,那麼荒涼的蘇格蘭就是一個高大滄桑的男人。這裡有蒼茫廣袤的草原,極具民族風情的蘇格蘭風笛。灰色的天下盤旋著黑色鳥群,它們如同迷路的禿鷲找不到歸途。眼前是滿目翠綠,遠處是藏藍山脈,神秘而自然,像是尚未被開發的未知領域。蘇格蘭的天也是不同於英格蘭的妙曼。在英格蘭如果有晴天,那便是大海般的蔚藍中飄著幾朵雪白的雲。而在蘇格蘭,那是滿天灰色的雲層中,漏著幾片奢侈如同昂貴絲絨的寶石藍天空。
廣闊的綠色草原上坐落著尖頂的石房,白色的羊群、黑色的馬群正在低頭吃草,或懶洋洋地盤坐在草地上。因為天氣寒冷,一些主人還會讓馬兒穿上色彩鮮艷的布制「衣裳」。一切都是如此自然純樸,與多年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不是因為加油站和小型的Marks&Spencer食物商店,一定有人會認為這裡依然停留在撒克遜人統一英倫三島的遙遠時代。
下車後,裴詩收到了一條簡訊。她還在憂愁作曲的事,隨便看了一眼,並沒打算想回復,但看見屏幕上出現名字「變態狂」的同時,車外的冷風倏地吹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打開一看,被她叫成變態的上司果然一如既往簡明扼要:「到羅蒙湖了么。」
蘇格蘭最深的湖是以水怪聞名的尼斯湖,最大的湖則是羅蒙湖。聽說羅蒙湖水澄凈而涼,是來到蘇格蘭一定不可以錯過的寶地。一想到夏承司那張比湖水還冷的臉,她不得不就硬著頭皮回了他一句:「到了,我在這裡待一會兒就回來。」
一路順著鄉村小巷走向羅蒙湖,她發現這裡和別的旅遊景點不一樣。這裡並沒有太多商業店鋪或者叫賣的小販,只有零零碎碎兩三個紀念品店。其他小房全是當地的住戶人家,每家每戶的房子都是石制的,門口種著大片植物,紫紅的花拳頭般大小,灼灼夭夭地盛放著,顏色整齊劃一,色澤艷麗得毫無萎靡趨勢,令人不敢相信它們居然是真的花朵,而非塑料。
儘管景色優美,她還是承受不住這裡刺骨冷風的摧殘,縮著肩膀跑到一家家庭式紀念品店買了一件披肩。披肩是蘇格蘭特產的藍色格紋羊絨材質,搭在身上更像是把人都裹進了荒蕪寒冷的塞外世界。她一邊在店裡閑逛回暖,一邊想著自己來錯地方了,要寫出柔和的曲子,跑到蘇格蘭來找靈感實在不合適。她心不在焉地取下一本《Scottish Fairytale》,隨便翻了翻裡面的內容,發現還有幾個非常有趣的小故事,完全不顧裴曲的尊嚴想著「要給弟弟念童話」,就打算把這本書買下來。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Scottish Fairytale么?」
「嗯,是什麼?」她隨口說道。
「就是他們的內褲。」
這才想起蘇格蘭服裝中男人也會穿裙子。而最傳統的穿法里,男人都是不穿內褲的。她先是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以後直接笑出聲來。可笑著笑著,忽然覺得這聲音不大對,語言也不大對,於是用極度緩慢的速度轉過身去。
看見夏承司面容的剎那,她幾乎把手裡的書都摔在地上:「夏、夏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剛好也打算來這邊走走,直接過來了。」
「哦……」她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但直到付賬買下這本書,她都沒有回過神來。
從蘇格蘭風景進入視線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能感受到當地濃濃的蒼涼氣氛。如果用音樂來描述,那便是耳邊一直響著高亢孤獨的蘇格蘭風笛曲。可是,在看見夏承司身影的瞬間,好像音樂突然切換成了多重小提琴協奏曲——肯定是因為這男人太過華麗,和這裡格格不入,所以才會給她產生這樣的錯覺。
他們倆一起走到了湖邊。從羅蒙湖的碼頭往湖心看,湖光山色,風涼水清,總會讓人有一種它是一片平靜的海。湖岸邊的沙地上,澄澈的浪花一層層翻卷而來,淹沒了岸邊暗金色的沙石。靠近岸邊的湖面飄著幾隻不知名的水鳥,幾乎不怎麼動,只是靜靜地「坐」在浪花上,隨著浪花起起伏伏,獃獃愣愣的,不注意看,還以為是三歲孩童在泳池裡玩耍的玩具。
裴詩盯著它們看了半天,眨了眨眼睛:「那是什麼,鴨子嗎?看上去很可愛。」
「看上去冷酷,實際是因為太呆了連表情都不會做。」夏承司隨便瞥了它們一眼,「跟某人還真像。」
她張了張嘴,想要頂撞他幾句,但對方沒點名道姓,她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默默在心中哼了一聲。
碼頭上大概是最冷的地方。它長長地延伸到湖心,他們站在最外面的木製平台上,像是懸浮在湖心表面。這片湖像是一塊支離破碎的巨大翡翠,清風捲起的波瀾,形成了琉璃瓦般的水浪。而水浪整齊劃一,層層起伏,又令視野中的景色和諧而恬靜。放眼望去,青的山,藍的水,都以最原生的姿態融合在了一起,還蒙上了淡色的霧靄。就像是名畫家完成作品後,在畫卷上撒上了薄薄的水,完成了最後點睛的一筆。然而風很大,卻偏偏又捲來了最冷的溫度,就連靠在碼頭欄杆上拍照的金髮女子,也都失去了素日風姿妖嬈的模樣,發抖著讓朋友趕緊拍好離開這裡。這裡就像是神靈偷偷製造的秘密人間勝景,因為過於奢侈和美好,而不捨得讓任何人多停駐一分鐘,但又因為美麗而不願意獨享,讓人們發現了它,卻只能匆匆而過,珍藏在文字中,相機里,回憶里。
靈感在心中蠢蠢欲動,卻依然處於呼之欲出的狀態。只是這裡實在太冷了。只要有風吹過來,她就會冷得神經錯亂,但又不能把難受寫在臉上——要知道,這變態狂boss的男權思想是出了名的嚴重,她想,如果自己表現出柔弱的女性特徵,或許會被他直接套起來丟到湖裡。大概是想像太過真實,水化作冰刀刺入身體的寒冷像已襲來,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她趕緊咳了一聲試圖掩蓋,而後閉著眼,開始琢磨新曲的旋律。
忽然,肩上被溫暖的觸感覆蓋。
她睜開眼,迅速回頭看向身後。看見夏承司為自己披上他的外套時,她嚇得差點當場暈厥過去——他在做什麼?他居然會做這種事,難道她快死了?難道她真的要被套住丟到湖裡去?
她擔心得臉色發白,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
「你如果生病,就沒人在機場給我跑腿了。」他平靜地說道,又不動聲色地給出總結,「那會很麻煩。」
大概是平時被他訓練得已經習慣被虐,他給出這樣的理由,她竟然還鬆了一口氣,大大方方地把他的外套穿好,拍拍胸口:「原來如此。那我還真不能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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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紐姆記譜法(Neumes),或稱紐姆譜,是一種早期的記譜法,出現於五線譜誕生以前。大約形成於9世紀,並且於10世紀發展出四線譜,到了12世紀,才發展出標記音符時間長短的方法。
注釋(2):賈科莫·法科(Giacomo Facco,1676——1753),義大利的巴洛克小提琴家、指揮家、作曲家。在他的時期他曾經是義大利最出名的作曲家之一,但死後被徹底遺忘。直到1962年,他的作品才被作曲家、指揮家兼音樂學者的Uberto Zanolli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