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之夜溫度總是偏低,街邊路燈高高挑起的燈泡像是懸在空中,散發著魔幻又詭譎氣息。它們照亮了公園護欄上漏出的植物,枝葉的輪廓像是能吸收光芒一樣,被鍍上了圈銀色的鑲邊。在這些路燈與植物的烘托下,護欄外的長街顯得有些暗淡,卻為春夜平添了一絲柔軟。讓人誤以為在光背後的黑影中,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幽綠植物。這是春季獨有的氣息,但公園對面夜店裡瘋狂的年輕人們卻連一秒注意力都不屑給它。
大門口停了很多好車,最顯眼的莫過於白色、大紅、銀灰的三台。裴詩雖然不懂車,但大紅的蘭博基尼還是認得出來,另外兩台都扁得底盤幾乎貼到地面,一看就知道是同一個檔次的頂級跑車。蘭博基尼固然騷包,但仔細一看,裡面坐的人更騷包:他燙了一頭韓式小捲髮,秀氣的鼻樑上架著藍鏡片黃框的墨鏡,從衣服到鞋都是純粹的亮黃色,黃藍相間的絲巾直接系在脖子上。車裡的音樂開得很大,車裡一染了黃髮的女孩和他一起隨著音樂搖頭晃腦。即便隔得很遠,裴詩也能從他的皮膚看出來這男生還很年輕,最多大學剛畢業。看見這輛車的時候她預感就不好,沒想到這男生真是夏承逸。車門翻起以後,他和女孩一起踏著舞步往夜店裡去了。
裴詩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機屏保上的裴曲——怎麼都是別人的弟弟,夏承司的弟弟做派就這麼嚇人呢?若說他哥散發著年輕企業家的氣質,他每次出現就一定散發著貪玩富二代的氣質。不過她和夏承逸並不熟,這個晚上她的主要任務是當夏承司的跟班。
夏承司穿著經典的黑白疊穿修身西裝,系著細長的新潮領帶。從香水、酒水、打火機到手錶,全都是最彰顯身份的搭配。因為是在夜店裡活動,為了壓制這一身過於認真的打扮,他還戴著誇大的白寶石銀戒指,頓時有了優雅又新潮的氣息。
夏承逸帶來的幾個女孩子看上去漂亮又嬌小,但喝酒特別厲害,不出幾分鐘就灌了裴詩三杯酒。裴詩本來就沒什麼酒量,外加頭頂的燈光太炫目,酒意漸漸上了腦,回到卡座坐下休息。
十二點剛過,她聽見旁邊的陌生人在說「從現在開始就可以盡情愚人了,你做好準備了嗎」,然後掏出手機來看了看,發現日期已經跳到了四月的第一天。原本像她這樣有些過於嚴肅的人是不會想到愚人節這種節日的,但看見夏承司從人群中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她忽然起了玩心,想要惡整一下他。
他翹著腿靠坐在沙發上,手指上的白寶石戒指在燈光下星子般閃爍。可能是夜晚總是會展現人的另一面,他看上去和平時很不一樣。藍紫射線搖晃著呈現出他側臉的輪廓,那種像是電腦合成一般的精緻面孔沒了平時的疏離感,反而散發出一種蠱惑人心的魅力。
即便是在夜晚,雌性生物們也依然練就了火眼金睛,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優質男人。尤其是在她和他相隔甚遠的情況下,沒過多久,兩個裹著緊身短裙的女孩子走過來,彎下腰故意展露火辣身材,用濃黑妝容的眼睛對他放電。他禮貌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她的方向。那兩個女孩面面相覷,不甘心地看著他端著酒杯走過來,牽著她的手離開。
也不知是否音樂太過吵鬧,被他握住手的瞬間,她的心跳快到了接近危險的程度。她看他高高的個子出類拔萃地出現在人群上方,搖動手臂的人們居然都忘了跳舞,自動為他們讓開道,目送他們走到靠近DJ的圓柱下面。然後,他鬆開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喝了一口酒——她這才稍微平復了一些,原來他是拿自己當擋箭牌。又是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一絲莫名的失望。她極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望,抬頭對他大聲說:「你以前都是這樣?」
他凝神看了她一會兒,明顯沒聽見她說了什麼,於是低下頭,側著頭示意她再說一遍。她對著他的耳朵說得更大聲了:「你以前也這樣,玩夜場還帶助理?」
他轉過頭來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著不明意味的笑意,然後他把手輕輕搭在她的腰上,又垂下頭來,在她耳邊說:「對,所以今天你也算加班。」
「你怎麼敢喝酒了?」
「對了很多綠茶。」他輕輕搖搖杯子。
他其實根本沒有說什麼曖昧的話,但她整個人已經變成一團亂麻。肯定是因為酒勁上來的緣故,不然怎麼會看什麼都這樣暈?而他把她逼到牆角的行為,讓她覺得自己非常被動,感覺很不對。大概是真的醉了,她決意要和他過一次愚人節。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不等他低頭,就踮腳在他耳邊說:「夏先生,其實我有一件事藏在心裡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告訴你。」
「你說。」
她拽住他的細領帶,把他往下拉了一些,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我喜歡你。」
剛說出這句話,她就很想立即補充一句「愚人節開玩笑的」,以免他誤會。不知為什麼,她很害怕他誤會。相比較讓他覺得自己喜歡他,不如讓他覺得自己討厭他。可拖的時間越短,樂趣就越少,她強忍著繼續說下去的慾望,抬頭微笑著看他。可是,有那麼一段時間內,不論周圍的音樂有多響亮,不論周圍的人有多瘋狂,他都只是站著不動,像是一幅動態圖中靜止的Bug。
只是不看見他的反應她誓不罷休,她心如擂鼓,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可這個動作剛做到一半,原本輕輕搭在腰上的手就加緊了力道,身體被迫靠近了他。她差一點就跌倒在他身上,還好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桌子。
他在比之前更近的距離處,低低地說道:「我也是。」
這一回吃驚的人變成了她。她的酒一下醒了,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可很快她就回過神來,大笑著推了推他的手臂:「哈哈,你也知道愚人節到了啊。沒愚到你,真沒意思。」
「當然。別忘了我是你上司。」
心情怎麼會這麼亂。不然這種簡單到愚笨的玩笑過後,又怎麼會覺得委屈,甚至心酸。這一刻,她突然特別討厭夏承司,甚至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可他把她摟得這麼緊,完全沒辦法掙脫。她又推了一下他的胸口,皺著眉地想抽身離開:「你別當真就好,放開我……」
「愚人節的玩笑,我當然不會當真。」他把她推到圓柱上,把她鎖在自己的雙臂中,「對了,這也是愚人節的玩笑。」
嘴唇立刻被他的雙唇覆住。毫無準備的襲擊讓她受驚過度,整個人直接往下滑。但他接住她的身子,完全不留下一絲逃離的機會。她嗚咽了一聲,用力去推他的胸口。他離開了她的嘴唇大約幾毫米,輕輕笑了一下:「這也是玩笑。」然後,他側過頭,輕輕咬著她的唇瓣,以幾近侵略的方式吻著她。身體像是即將爆發的火山,她想要大叫出聲,可他根本沒有留給她機會。他再退開一些,輕輕喘息著:「還有這樣。」
「不,不要了……」
從來沒有被如此對待過,她終於認輸了。可就在張口說話的瞬間,他已經趁虛而入,長驅直入地深吻下去。只是醉酒帶有報復意味的玩笑,誰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原本被他那一句「我也是」嚇得完全清醒,現在好像又醉了,而且是酩酊大醉。她完全跟不上他的節奏,始終處於虛弱又無法反抗的狀態……
漫長的吻結束後,她軟軟地靠在他懷裡,像是被拔光了刺的刺蝟一樣沒有自衛能力。他在她唇上又碰了一下,又意猶未盡地撬開她的嘴唇,與她的舌尖纏綿了片刻,淺淺一笑:「這些都是玩笑,不用介意。」
DJ營造出的魔幻電子音震顫著耳膜,在這種環境下不會有人留意這個角落發生的事,可她依然覺得臉頰發燙,高溫一直從雙頰蔓延到耳根。其實從常理角度看,他這樣做其實是很失禮的,但是,這個男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讓你覺得他做什麼霸道的事都是理所當然。非但如此,她還有一點點想要依靠他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把她嚇著了,她趕緊推開他,推開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大門走去。
此時其實是夜生活開始的最佳時段,但已經有不少客人醉得七零八亂,被朋友塞進計程車然後皺著眉萬般囑咐。對面法蘭西風格的建築冰冷高大,無數來往的車輛燈光打在上面一閃而過,就像天降疾電,把它照得如白晝般明亮。原以為在外面吹吹冷風會讓自己冷靜一些,但打了兩個哆嗦,想起剛才的親吻,她更加尷尬了。最近她和夏承司之間到底是怎麼了,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這種出格的事。難道說成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任何事都是逢場作戲?夏承司可能戀愛過很多次了,之前對女友的態度讓人覺得他不是人,但她沒什麼經驗,剛才還被他吻成那樣……她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自言自語地罵自己是個笨蛋。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跟他開那種玩笑,真丟人,真後悔,被不是男朋友的人這樣對待……
這時,一個女人往門口最顯眼三台車裡的白色跑車裡放好東西,然後走下來。她穿著一件peplum猶如花瓣般綻放的粉色修身短裙,戴了一頂關南施波波頭的假髮,彎曲手臂上掛著金鏈小包——夏娜無論走到哪裡,動輒掛在身上的百萬配件都可以輕易獲得別人的注目,這一個晚上也不例外。她的視線經過裴詩時,嘴角微微揚了一下,掏出手機撥通快捷號碼:「澤,我在門口等你。」
沒過多久,柯澤從對面的建築中走出來,來到夏娜身邊。夏娜挽住他的胳膊,耀武揚威似的靠在他的肩上,一副陷入熱戀小女人的模樣。他們向大門走去的時候看見了裴詩。裴詩站在露天陽台的正下方,她的兩側是夜晚繁華的街景,背後俱樂部的底面由黑白相間的大理石鋪成。她站在這樣的景色正中央,雙頰似乎有些泛紅,但看著他們的眼神卻依然漠然疏離。她淡色的絲綢黑裙在晚風中拂動,皮膚白皙得令人心驚,就像是站在國際象棋棋盤中央冰冷的年輕王后。
「小詩。」
他在台階下抬頭看著她,眼神因為如此角度顯得有些卑微。夏娜像是完全沒預料到他會主動和裴詩說話,抱著他胳膊的手收緊了一些,搶在他說下一句之前說道:「我哥還在裡面等著我們呢,還是先進去吧。」
看到夏娜緊張的模樣,裴詩忽然想要報復她一下,走下來兩步,對柯澤笑了起來:「哥,好久沒看到你了。你最近在忙什麼呢?」
柯澤愣了一下,居然比夏娜還緊張:「我……媽最近在國內待的時間多,我都在幫她弄公司的事。」
看見夏娜瞬間蒼白的臉,裴詩很想大笑出聲。一般像夏娜這樣沒什麼情商的大小姐,按理說應該是比較單純的,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背後讓人弄斷自己的手臂,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果夏娜只是搶了她的男人,她絕對不會往心裡去——她一向認為,一個男人如果能被其他女人搶走,那他也不值得自己挽留。但夏娜險些讓她一輩子不能碰琴,這怎麼可以原諒呢?
夜色中她的眼睛深邃如夜,卻明亮如星,她低下頭再上移視線,這樣的角度讓她有了一種神秘而誘人的女性魅力。她用輕輕的聲音,隨性卻小心地說道:「我和小曲的新家你還沒看過吧,有空去我們那坐坐?」
「好。」
與他四目相望的剎那,她知道了,要重新得到他的喜愛似乎並不困難,但要把他從夏娜手裡奪過來會打草驚蛇。只為讓夏娜不愉快就犧牲這麼多,有點得不償失。
「你最近怎麼忙,怎麼可能有時間去玩。」夏娜幾乎是拖拽著他往裡面走,「看,我哥來了。哥!」
裴詩的背脊僵硬了片刻,她聽見夏承司的聲音在後方響起。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星光混著燈光灑落在地面,像是銀河冰凍後隆隆融化,襯映著地面上的人影。他的影子就停留在她的身後,比她的影子長了一截。夏承司和柯澤、夏娜聊了幾句,讓他們先進去。然後,他對她說道:「你在這門外做什麼?」
她把手機掏出來,若無其事地說:「……查我弟的留言。」
「小曲催你回去了?」
她不喜歡他這樣叫裴曲,因為裴曲是她一個人的弟弟。除了森川光,誰這麼叫他她都不開心。可是裴曲本人卻很喜歡和夏承司親近,被叫小名也完全不介意。她不甘心地點點頭,點開微信上和裴曲的對話框,按住說話鍵想留言,手機卻沒反應。她鬆開手又按了一下,還是沒反應。
「死機了,按這裡。」夏承司伸出食指按了一下手機鍵鈕,垂下頭去替她看屏幕,「你肯定在裡面存了太多東西,速度真慢。」
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吸引力,如同深沉流動的河水聲,就在她臉頰上方不遠處響起。他身上的香水味道不濃,但僅聞一下就知道是屬於以毫升算價的檔次。噴洒的位置應該是手腕,因為他抬手時香氣更加明顯了一些。這時,他的手掌心又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肌膚相觸的剎那她像是被電擊一般,猛地抽回手,還手滑了一下,差點把手機弄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接手機,卻不小心再次碰到她的手。
「怎麼了?」他就好像完全不知情,虛偽地問道。
「沒事……」又一次抽掉了手,她皺著眉很無力地退向一邊,「讓我一個人在外面待一會兒。我很快就進去。」
爸爸死去以後,她的精神世界好像已變成了灰色的。除了裴曲和音樂,沒有任何事物能讓她感到太大的情緒波動。不管是走向計劃的道路,還是遇到什麼挫折和十字路口,她很少猶豫。可這一刻,她發現自己正在想一些應該遏制住的事。開始覺得自己遇到這個男人的時間不對,仔細想了想又發現恐怕一輩子遇到他的時間都不會對。她討厭他是夏娜的親人,可他如果和夏娜沒關係,他們也不會有交集。
心中怎麼會如此苦澀,為什麼會覺得疲憊,為什麼會想逃。
心情如此煩躁,她心想,如果他再多對她說一個字,她就要咆哮著讓他滾蛋。然而,再度響起的聲音刻薄而充滿嘲意,卻不是屬於他的:「我算看明白了。裴詩,原來你喜歡的人不是我未婚夫。」
那是夏娜的聲音。她靠在門前雅緻的黃楊木裝飾上,如同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喜地看著裴詩,說話對象卻是夏承司:「哥,你的小助理好像一直在暗戀你啊。」
裴詩被這句話嚇得心抽了一下。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她卻覺得特別心虛,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這一刻,不僅是柯澤,連夏承司看著她的表情都帶著幾分愕然。
「說完了么,說完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吧。」她心中亂極了,但看上去還是和平時沒兩樣。
夏娜終於滿足,帶著勝利者的笑容,挽著柯澤進了俱樂部,留下一堆爛攤子給他們。她不敢看夏承司,卻完全無法逃避他。因為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她說的是真的么。」
「你認為可能?我有男友。」見他不說話,她又畫蛇添足地說了一句,「不是Andy,是新的。」
「沒問你有沒有男友,我問的是,夏娜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他的聲音嚴厲而無感情色彩,與平時問她增值稅報表是否準確的口吻沒有區別。
果然,他的一切都無法讓她喜歡起來。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顫抖,但她看上去還是公事公辦的模樣:「不是的,夏先生。」
「真是個好員工,很遵守公司的規矩。」
她依然無法分辨他說這句話時是怎樣的情緒。但她累了,不願意在工作以外的時間裡去猜測他的想法。
第二天,她真的有了新男友——賓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