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段時間,迷糊的狀態逐漸變得明朗起來,轉化成了一種難以掩飾的快樂。似乎和夏承司的每一次對話,每一次眼神的交流,都令她覺得充滿了期盼。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一頓飯即將結束,她的手機忽然響起。
鈴聲來得又快又急,雖然不大聲,卻讓裴詩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她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神志立刻恢復道最清醒的狀態。這一刻,她的腦中迅速閃過了一個畫面:夏季的夜晚燥熱黑暗,就像煉獄的雙手緊緊勒住了大地。年幼的她,抱著更小的小曲,如同這煉獄中兩座下了禁咒的雕像一樣,在沒有開燈的卧室中一動不動。
她接通了電話,笑得一臉燦爛:「もしもし!嗯?沒有呢,我在外面吃飯。是日本料理。是跟……跟……」她轉過頭偷偷看了一眼夏承司,臉上的笑容褪去了一些,「是跟同事一起。」
聽見同事那兩個字,夏承司的眉微微皺了一下。裴詩垂下頭,把聲音壓低了:「嗯,我馬上吃完,然後就回家……好啊,那一會兒見……」她掛掉了電話,對夏承司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今天要提前回家,我再坐幾分鐘就得走了。今天真是對不住了……」
「好。」夏承司抬手看了看錶,對服務員做了個買單的手勢。
之後她又和他解釋了一下今天時間的緊迫性,並表示深深的歉意。她注意到了,她的態度越是愧疚,夏承司的反應就越冷淡。不管她說什麼,他都只是沉默寡言地點頭,最多回答一個「好」「我理解」,就像平時在辦公室處理公務一樣,不帶任何私人感情。
他買單和她一起離開料理店,順著門前破碎石塊鋪陳的小路走向停車場。之前下的一場小雨潮濕了復古日式庭院的籬笆,兩旁的紅梅花在夜間像是血一樣誘人。這令她想起了多年前從高樓窗戶往下望,地面的一團鮮血。前方的街道寬敞通明,他們就像是從一個漆黑的隧道走向了喧鬧的塵世。但好像不論過多久,都無法從這片壓抑中逃脫。她好想摸一下小提琴。哪怕只是撥一撥弦也好,起碼讓她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她半眯著深黑的眼睛,聽見自己的呼吸深沉而緩慢。剛才使用過的手機屏幕亮著,上面是她和小曲的微信對話:
——「姐,你在電話里都在說什麼呀?你是不是產生幻覺了,打電話的人是我啊。」
——「回去再跟你解釋。」
周遭空曠無人,只有水滴從植物上滑落拍打在石頭上的聲音。就在她覺得自己即將窒息的時刻,走在身邊的男人忽然加快腳步,擋住了她的去路:「是要去找森川光么。」
「這個與你沒有關係。」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冷硬起來。
「為什麼突然不高興了?」夏承司覺得有些莫名。但等了很久都沒得到她的回答,他又不確定地繼續說道:「你和他之間有問題,對不對?」
「我都說了,和你沒有關係。」
「裴詩,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自尊心強過頭了?」
裴詩提起一口氣,皮笑肉不笑:「我想,我該說的都已經跟你說過了。現在如果可以,麻煩你讓一下路,我要回家。」
夏承司沒有讓開,也沒有回答,只是靜靜與她對峙著。她等了一會兒,直接繞過他想走開。他卻再度攔住她,拉住她的手:「我也是一個很傳統的男人。」
「什麼?」裴詩蹙眉看著他。
「我在公司定了很多對女性非常苛刻的規定。但在私人感情上,我也是很傳統的。我認為男人就是應該照顧女人,讓女人覺得有安全感,成為女人的依靠。」
「……所以?」
像是積累百年的冰山終於瓦解了,他努力搜尋一些恰當的語言,緩緩說道:「那天你在你家說的話我有仔細想過,如果你需要,不管是感情上,還是經濟上,還是在事業上,我都可以成為你的依靠。」
裴詩眼也不眨地盯著他,不再神秘,不再掩飾,眼中只有滿滿的迷惑:「……為什麼?」
他陷入了沉默。街道上的車從他背後照過來,卻令她更看不清他的雙眼。她眯起眼睛,等那輛無禮的車開過去,然後繼續冷靜地說道:「你想要什麼?」
他凝視著她,像是要望入她的內心伸出:「你。」
「我?」
「對。」
裴詩笑了一下:「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商品?消費品?」她繞過他,大步走向街道。
「等等,阿詩,你曲解我的……」
他跟了過去,她卻忽然轉過頭來,用十分防備的眼神看著他,指著他說:「不要跟過來!否則我不會再和你說一句話!」
他終於中止了腳步,停留在了大簇紅梅的中央,任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車來車往的路口。
這已是12月21日晚上,還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
直至這一日,夏娜與韓悅悅巡演的海報貼滿了公交車站、戲劇院前、音樂廳前、報紙雜誌。她們二人接受了不少於五個電視台的採訪。夏娜團隊聘請的水軍在網上沒日沒夜地炒作,她的微博轉發里,總是可以看見「你比裴紹還厲害」這樣的話。一夜之間,這兩個美女小提琴家的熱度就像太陽一樣,照遍了每一個有話題的角落。
相比較夏娜,裴詩的專輯依然穩定地熱賣著,但因為被媒體打壓加上盜版的出現,已經在走明顯的下坡路。連裴曲都替她開始擔心,每天開電腦在各大網店查詢《Nox》的銷售狀況。然而,事到如今,勝負幾乎已成定局。這個晚上,裴詩回家以後一直埋頭玩手機,裴曲關掉電腦,轉身擔心地看著她:「姐,你別難過,你作為一個新人,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這次就算失敗也沒關係,以後還會有機會……」
裴詩在手機上查看郵箱,不帶感情地說道:「24日晚,柯氏音樂和其它幾個集團會舉辦一場平安夜音樂晚宴,很多古典音樂界的重要人物都會參加,就在江邊的盛夏大酒店裡。我和夏娜都在表演嘉賓當中,到時候你去給我伴奏。表演好點,讓別人看看我們的實力。」
「如果表演得很好,對你的銷量影響會很大嗎?」
「不會。」
「姐……」裴曲抱著椅背,突然覺得很心疼自己的姐姐,「姐真的太辛苦了。如果你跟森川少爺在一起就好了,他這麼強大,你也不用這樣拼了。」
「你認為姐姐的作用就是嫁人,然後過悠閑日子么?」
「當然不是,但確實所有女強人幾乎都是被逼出來的,我不希望你也變成那樣……」
「小曲,你還真是小孩子。」裴詩笑了笑,站起來拍拍他的肩,「如果一個女人覺得自己重視事業,是因為沒有嫁對人,其實就等同於放棄了受到尊重的權利。」
*********
平安夜的晚上,盛夏大酒店。
裴詩穿著黑色紗裙,站在電梯里為裴曲理了理領結。裴曲顯然有些緊張,因為知道這個晚上Adonis和蘇疏都會來。這兩個人分別是小提琴與鋼琴的泰斗級人物,Adonis名聲太響,「鋼琴之王」蘇疏又是他的偶像。在他們面前表演,真是壓力山大。裴詩拍拍他的肩,溫和地說:「沒事的小曲,他們見多了新人,不會對你評頭論足的。何況,你可是很厲害的新人。」裴曲抿著唇用力點點頭,然後,她推開門走入宴會現場。
豁然間,視野已容不下兩岸的奢華夜景,對面美國人投資的摩天大廈上,從頂到底覆蓋著電子屏幕,上面寫著 「Merry Christmas」的字樣。街上的行人穿著厚厚的冬裝,吐著濃霧快速穿梭在天寒地凍的城市。而與這相反的是華燈初上的酒店,它就像是一座在黑暗中運轉的巨大烘爐。頂樓的露台上,音樂界的名流與投資者們卻步伐舒徐,衣服薄得像是一點不怕冷。他們端著高腳杯,低聲細語地談話。攝影師的閃光燈不時如銀電劈過,攝影機旋轉著,準備直播這個晚上的表演實況。
這是一幅生動昂貴的流動畫卷,中央的鋼琴與小提琴架成為了全場最奪目的點綴,它們腳下踩著透明的藍色玻璃,如同一個天然熒屏,放映著樓下酒店的極盡浮華。唯有江河是冷靜的,幾乎凝結成了一條長長的冰,將這座城市一劈為二。
裴詩在人群中首先認出的人,是夏明誠、他的太太郭怡,以及大兒子夏承傑、小兒子夏承逸。她在他們周圍沒有搜索到夏承司的影子,於是留意了一下他們的行動。似乎是夏明誠正在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太太和兒子。其實,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情婦無處不在,但在人前對太太的照料和呵護卻讓人有一種他是絕世好丈夫的錯覺。而夏承傑在才能上一直不如弟弟們,他父親卻對他一直很照顧。夏明誠也很寵夏承逸,任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其實幾個孩子里,最出息的就是二公子夏承司,可夏明誠對他表現出來的卻只有苛刻——
「夏董,怎麼不見你家二公子呢?」
「他是死腦筋,只知道工作,這個晚上大概又加班了。」
「夏董真幸福,幾個兒子都這麼優秀。大公子腳踏實地,小公子才華橫溢,二公子更是一表人才、人中龍鳳。」
「得了吧,就他那樣,以前在國外就知道玩,也不知道本性能不能改掉 。」
對方本來馬屁拍得滴水不漏,也面露尷尬之色:「這……孩子嘛,總是愛玩的。您也不必給他那麼大的壓力……」
「我覺得承司是很優秀的。」郭怡一向以賢妻良母著稱,居然破天荒介入了他們的對話,「他承受了他不應該承受的壓力,能做到今天這樣,已經非常非常不錯了。」
夏明誠看了她一眼,轉而圓滑地笑了:「太太說得沒錯。」
沒過多久這個人離開了,裴詩卻捕捉到了相當有意思的一幕:郭怡似乎面有愧色,想要去幫夏明誠理一理袖子,夏明誠卻微笑著把她的手推開,帶著夏承傑去找其他人談話了。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段夫妻關係中,最該被懲罰的人不應該是夏明誠么?怎麼他在人前對妻子照顧有加,私底下卻……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他們家的經還是非一般的大。不過這與她沒什麼關係。她現在最該擔心的事,是夏承司幾點來,到底會不會來。如果沒記錯,她是第二個演奏者,就在夏娜後面。而夏承司遲遲沒有出現,卻令她有些擔憂起來。他能否出現,與她今天晚上要表演的曲子有重大關係……
裴詩轉過身,想要去找主辦人確認表演時間。但剛一回頭,看見的人竟是柯澤。他還是穿得時髦又帥氣,眼角總是掛著一抹邪邪的笑意。可是這一回看她的眼神,卻很像是犯錯的頑皮孩子。他搖搖手,小心翼翼地說:「嗨,小詩,小曲,好久不見了。」
裴詩攔住即將表現無比熱情的裴曲,禮貌地笑了一下:「晚上好,柯少爺。」
聽見這個稱呼,柯澤的臉色白了很多,笑容也尷尬地僵在臉上:「嗯,你們最近都在忙什麼呢?」
裴詩不想和他有太多瓜葛,免得過一會兒夏娜過來又要找她的麻煩。她看看時間,剛想以要演奏為借口離開,就看見柯澤身後高挑奪目的身影。夏承司總算來了,而且正在看著她。她假裝沒看見他,忽然往柯澤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抬起頭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他:「哥,我叫你柯少爺是在跟你開玩笑,你居然一點也不生氣?」
柯澤完全傻眼了:「不,不,我怎麼可能生你的氣。」
「那也太無趣了。」雖然說著這樣的話,裴詩卻沒一點不開心,反而流露出柔情又嫵媚的氣息。
柯澤已經完全受寵若驚了,他眼中的喜悅顯而易見,但很快又轉變成深深的懊悔。他扶住裴詩的雙肩,蹙眉說道:「小詩,其實有一件事我覺得一直心存愧疚,如果不告訴你,我是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怎麼了?」裴詩根本無心聽柯澤說了什麼,只是留意著夏承司的反應——旁邊的人和他說話,他似乎也沒聽進去,一直在看著她的方向。他的眼神冷峻至極,已經結成冰了。
「其實,娜娜用裴叔叔的名氣去宣傳,不是她是原意,她絕對沒有惡意的。」柯澤頓了頓,吃力地說道,「是我不小心提到你的家人,她當時銷量差你太多,所以……」
在聽見「裴叔叔」三個字的時候,所有的注意力都立刻回來了。還未等他找到更好的措辭繼續下去,裴詩不可置信地打斷道:「果然夏娜是有計劃的?而且……還是因為你在後面搞鬼?」
柯澤急道:「相信我,我也是無心的。」
裴詩冷笑了一下,想要說點什麼,但到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是高估了夏娜,也低估了柯澤。她帶著裴曲離開了。柯澤原本想要上來再多解釋,但礙於現場人太多,也只能放棄。
沒過多久,夏娜的表演開始了。她演奏的曲子,都是韓悅悅在《銀色幽靈》里收錄的曲子。這首曲子都是裴詩與韓悅悅一同創作的,韓悅悅把裴詩改掉的不好的地方又重新改了回來,於是這首曲子又變成了最初韓悅悅創作較多的版本。裴詩想起當時自己是多麼強勢地叫她改掉這些旋律俗套的地方,她表面答應得好好的,沒想到還是這麼不知長進。聽完這首曲子,裴詩哼笑了一下,覺得當初自己計劃栽培她完全就是一場笑話。同時,當她想到夏娜和柯澤在底下計劃著如何利用她的父親,她就恨不得馬上上台表演《夜神協奏曲》,一舉擊敗這些虛偽的人!
不行,她不能憤怒。現在表演這首曲子,只能逞一時風光,讓在場的人覺得她比夏娜有才而已。她最終的歸宿,依然只是一個有才華但被埋沒的新人。
她閉著眼,靜靜地讓自己的怒氣被身體消化。這還不是表演這首曲子的時候,她還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