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家的靈魂,早已成為了藝術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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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詩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
這一刻,她是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森川光是除去裴曲外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陪她度過最艱難的時光,是他陪她走出黑暗的過去,是他親眼看著她從泥濘中掙紮起身,重新走上明亮的舞台。自從那一年他們在櫻花樹下相遇,她在這世界上好像就多了一個家人一樣。她抱著他的脖子好一陣,然後扶著他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你的眼睛真的好了?真的看得到了?」
他回望著她,眨了一下眼睛:「是。」
「可是,為什麼?這事來得太突然了。」
「當初會裡的人動手破壞了我的角膜,以當時的技術,復明的可能性是幾乎為零。但不管是什麼懲罰,只要超過二十年,就可以接受治療。現在時間到了,也有了醫療技術,所以我就去做了手術。」
「原來是這樣,那太好了。不過……」裴詩湊近一些看著他,稍微歪了一下腦袋,「盲人真的和普通人的眼睛不一樣……這樣看,你的眼睛比以前漂亮多了。難怪我進來的時候,就覺得你今天特別好看。」
他沒有回答,但嘴角保持著笑意。
她激動極了,又繼續追問:「那你看得到我長成什麼樣子嗎?」
「能。」
「那……有沒有失望?」
「有一點。」
裴詩當下語塞了,一邊嘴角歪了歪,橫了他一眼:「那還真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原以為是個非常有親和力的鄰家妹妹,沒想到是這麼漂亮的美人。確實有失望呢。」
裴詩很少和別人聊到自己外貌的話題,聽他這麼說,獃滯了片刻臉就開始發燙,支支吾吾地說:「你在說什麼啊,眼睛好了連嘴也變得油滑了嗎?我才不是什麼美人。」想了想,賭氣一樣說道,「組長才是美人。」
森川光又笑了,也不再和她爭執這個話題:「今天醫生來幫我複診,我以為很快會結束的,沒想到居然弄了這麼久。讓你在外面等累了,真是對不起。」
「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嗎,居然為了這種事跟我道歉?」裴詩佯怒道,「有什麼東西能比你的眼睛重要嗎,沒有。哪怕我馬上要舉辦音樂會,聽到這個消息,也會為了你立刻取消的。」
森川光眨了眨眼,像是受到了什麼觸動:「小詩……」
「現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眼睛養好,不要用眼過度。我這幾天會比較忙,但一定會抽空來看你,陪你聊天。等你完全好了,一定要來聽我的首場音樂會。」
「好。你的音樂會想定在什麼時候?」
「二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或三月的第一個周末。你看看這兩個時間段能預約到音樂廳嗎?不能的話再往後也可以。」
「為什麼要這麼晚?你不是必須要在這幾天增加銷量嗎,訂那麼晚,對這幾天專輯銷售其實沒太大幫助。」
「沒事,我有安排,你要相信我。」
看見她這麼成竹在胸的樣子,他也不再試圖說服她:「好。」
「那我先走了哦。」
「好。」
裴詩拿著手機、包和外套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然後又轉過頭來喚了一聲:「組長。」
夜空浩瀚猶如海洋。明月像是一顆鵝卵石高懸在空中,海邊的銀沙被冬季的風洗淘成銀河。屋內所有的光明都是由燭光與冬夜的光華組成。他再次抬頭看著她,看她以如此鮮活的形象站在他面前。他沒有撒謊。在他重獲光明的眼中,她確實比他想得要漂亮得多。
後院的驚鹿剛發出一聲輕響,世界卻因此變得更加寂靜。她朝他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看到你的眼睛復明,我真的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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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玲從陳舊的盒子里拿出一張照片。那是夏明誠、夏承傑、夏承司父子三人在盛夏集團門前拍的合照。當時盛夏集團瀕臨倒閉,夏承司剛從倫敦回來,準備接手父親的工作。三人第一次在公司里開完董事會,就在樓下拍了這麼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夏明誠臉上掛著他特有的官方微笑,完全看不出當時他其實心事重重;夏承傑戴著黑框眼鏡,眼角和肩線都微微下垂,有些太過溫和;夏承司卻微微皺著眉,像是很嫌棄拍照這件事本身。
每次看到夏承傑鼻樑上的眼鏡,彥玲總是忍不住露出和夏承司一樣的表情。其實沒有幾個人知道,夏承傑的左眼鏡片其實是平光眼鏡,右眼卻有一千多度。會有這麼高的度數,也是出自一次意外事故。
那一年是夏娜反叛期最嚴重的時候,因為同學說了一句「你的戀兄情節確定只對你二哥發作嗎?因為說不定你爸爸在外面還給你生過好多哥哥呢」,她就氣得直接搬起磚頭去砸對方的腦袋。正巧那天下午夏承傑開車來接她,看見她在那裡玩命,嚇得趕緊衝過去阻攔。同學都已經被嚇跑了,她還是完全不聽,哭紅了臉,扯著嗓門說著要把那個同學殺掉。兩個人拉拉扯扯了半天,磚頭剛好砸到夏承傑的眼睛上。
本來家裡就很不寧靜了,又為了這件事再鬧得雞飛狗跳,中間發生了很多事彥玲都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後來全家人都抵達了醫院,醫生說夏承傑的情況很嚴重,急需親人捐角膜,不然那隻眼睛就會瞎了。夏明誠問他自己的角膜可不可以,醫生說他年紀太大,不能用。當醫生回到搶救室,走廊上就再沒有人說話了。過了很久很久,夏明誠才打破這片沉寂,但當他說出那句話以後,場面變得更加寂靜了:「阿司,把你的角膜給你哥吧。」
如果不是夏承傑義正言辭地拒絕,還不知道這事會演變成怎樣的鬧劇。彥玲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夏娜在醫院裡抱著面無表情地夏承司哭了很久。那之後沒多久,夏承司就出國了。
有很多次,彥玲都懷疑夏承司不是夏明誠親生的孩子。不光是因為夏明誠的態度,還因為夏承司的外貌與父親兄弟都不大一樣。夏明誠是典型的亞洲男性身材,雖然高挑,但骨架小,膚色普通。夏承傑是父親的文弱版,夏承逸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唯獨夏承司,皮膚白皙,臉部正面很窄,眼眶深邃,鼻樑像山峰一樣高高挺起,個子也比家裡所有人都高。總之,有一點西方人的味道。
她想到以前在舊居為他當管家時,郭怡在某個下午茶時間拉著她閑聊,翻出了他小時候的照片,說阿司小時候簡直是最可愛的孩子。她不記得那張照片上夏承司長成什麼樣了,只記得他頭髮有點黃,鼻尖翹翹的,是個雪白雪白的球兒。然後她說了一句:「二少爺真像混血兒。」
想到這裡,她忽然像想起什麼一樣,坐直了身子,從床上翻身下來,打開燈照亮狼藉的房間,在保險柜里找出了一把鑰匙——那是他們舊居的鑰匙。她竟還保留著。
雖然這樣做有點不理智,但前一夜宿醉好像完全沒有好過來。而且,一直待在家裡她會一直想著夏承司,這會讓她發瘋。她頭暈腦脹地出門,開車往夏家舊居前進。
已是半夜,冷空氣驟然降落,籠罩了大地。天空彷彿是一座巨大的冰塊,此時已然在瓦解,落下紛紛揚揚的白色塵埃。四十分鐘後,她在一個古老破舊的住宅門前停下,穿過花園,打開家門。雖然這裡依然供著電,但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一直用手機上的電筒功能照亮道路。她走上英式樓梯,進入以前主人的卧房。
終於她在書櫃里找到了以前的相冊,可是裡面的照片全部都被取走了。至此,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次前行實在有點魯莽。她嘆了一口氣,下樓想要打道回府。可就在即將離開宅院的時候,她在門前的信箱中看見了白色的東西。她眯著眼睛走過去,用手機照了照裡面,有一堆沒被拆開過的信件。用鑰匙把門打開,發現裡面大部分都是垃圾廣告信件。但是,一封手寫的外國信件在一堆列印信件中特別顯眼。淡藍色的墨水字,娟秀而漂亮,上面寫著「夏明誠收」。郵戳上的時間竟是幾天前。她沒猶豫多久,就把它拆開了。
裡面有兩封信,一封是手寫中文信,出自寄信人,開頭是「我不知道這封信是否能到順利寄到你那裡」。一封是英文印刷信,出自醫院。英文信的上面寫著「paternity test」。
她禁不住輕吸了一口氣。然後,她把兩封信都完完整整地讀下來,卻發現事情與她想的完全不同,而且還大大超出她的意料。竟然發現了這種事。太可怕了。她現在必須得想清楚到底該怎麼做,不然自己的麻煩就大了。她在雪夜中把信件匆匆塞進包里,卻發現手機在包里發光。翻過來一看,是個陌生電話。不知道為什麼,凌晨回家的時候感覺就一直不好,這瞎感覺更糟糕了。手被凍得微微發抖,她接通了那通電話:「喂。」
對方說了一句話,她立刻環顧四周,臉色比雪還蒼白:「你……你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什麼信?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什麼最後的話?我沒有什麼最後的話想要說,你在胡說什麼,你別嚇唬我……不要嚇唬我!」
她掛斷了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可不管怎麼打,都是連忙音都沒有就被掛斷了。她又通了另外一個電話,但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她非常確定自己被人跟蹤了,對方肯定是通過手機查到她在哪裡,還控制了她的網路。於是,她乾脆把手機丟在了樹林里,然後衝到車裡。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系安全帶,就有一個冷冰冰的東西從后座伸過來,貼著她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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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裴詩接到夏承司的電話。他讓她帶著員工簽約合同去公司找他。
年末的第一場雪尚未停止。城市張開了懷抱,迎娶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街道兩旁樹的膚色被秋天包裹成了黑棕,又被冬天用咒語凝固在大雪中。她趕到盛夏集團正門的時候,剛好看見了夏承司的車。黑衣保鏢他拉門,手擋在車門上方。他走從車上走下來,目不斜視地步入正門。
「夏先生!」
聽見裴詩的聲音,他迅速走過來,神情漠然地看著她:「合同帶了么?」
「帶了。」她把合同拿出來,遞給他。
他接過合同,在上面掃了幾眼,就直接把它們撕成了碎片。然後,他把碎片遞給身邊的助理,又對對方揚了揚下巴。助理飛速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薄薄的紙,用雙手遞給裴詩:「裴小姐,這是解約書。即刻起,你與盛夏集團的十年合約失效。」
裴詩接過那張解約書,上面有夏承司的親筆簽字,就與他在辦公室那幅高高公司戰略地圖上的簽字一模一樣。她聽見他用不帶情緒的聲音,說著不帶感情的陳述句:「關於柯娜音樂廳樂隊的工作,也會有人聯繫你。」
「等等,我與夏娜的競爭結果不是要等最後一天才知道么?」
夏承司輕笑了一聲:「你都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如果勝利者不是你,那你豈不是付出太多了。」
沒錯,她已經有了□□成的把握,所以才把音樂會的時間定得這麼晚。因為她早就在心底認定夏承司不會把管弦樂隊交給她,但這原本就不是她的目的。想建立樂隊只是為了打響名氣,既然現在名氣都有了,她完全可以繼續走下一步。目前需要做的,就是不能失去目前的熱度。把音樂會的時間定晚一些,有助於她維持這種熱度。可是,聽見夏承司這麼說,她心裡還是有些發涼。她面不改色回笑道:「謝謝,夏小姐付出的也不少。所以還是等結果出來再說吧。」
「既然你要把整個流程都走一遍,那就一月再接手工作吧。」夏承司的語氣不冷不熱,也聽不出是否在嘲諷。
「其實走流程的人是夏先生吧。我不認為你會把樂隊給我,而且我也不想要了。」
「隨便你。」他看了看錶,似乎想要早些結束這個話題,「從今以後你恢復自由身了。把家裡地址發到助理郵箱,我讓人把你辦公室里的東西寄給你。」
雪是白色的,天空與建築卻泛著灰燼的顏色。風雪統領著世界,阻攔了本已繁忙的交通,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留下了污濁的積水。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靴子,上面還沾著薄雪,然後輕鬆地說道:「明白。」
「裴詩,我覺得你應該很擅長搞金融。」
「明白。」
「音樂需要有靈魂的人去做,不適合你。」
扔下這句話,他轉身就走了。前面不論他說什麼,她都可以完全不受任何影響。但聽見這句話,她意識到自己的雙手立刻緊緊地握成了拳。她差一點當場發怒,用惡毒的言語去刺傷他。可是她忍住了,只是走過去,重新拍了拍他的肩。見他轉過來,她抬起頭,在背光的地方朝他露出了曖昧誘人的笑:「沒有靈魂的音樂家,未必就沒有市場的。」她從兜里拿出一個東西,放在他的手上:「可惜有的人買我的帳,我還未必願意收。」
看見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她笑得更燦爛了:「別說你那個晚上只是在演戲。我知道有多少是假的,有多少是真的。」這句話剛一說完,燦爛的假笑立刻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不屑。
可是剛轉過身去,所有掛在臉上的自負瞬間煙消雲散。這不是第一次被人中傷,但這些話從夏承司口中說出來,比其他人說出來刺耳得多。
真是奇怪,風雪原本是這座灰色城市的入侵者,但這一刻,卻像變成了城市的主人一樣,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她壓制住抱住自己雙臂的慾望,只是紅著眼睛大步走著,把風衣領高高掀起,擋住迎面吹來的風。
隨後,她聽見金屬狠狠砸在地上「叮」的聲音,還有保鏢跑過去撿東西的腳步聲。她縮了一下肩膀,像是那個東西砸在了自己的額心一樣。直至這一刻,好像所有忍耐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她深吸一口氣,往天上看去,讓自己看著空中的雪來分散注意。
他說她是沒有靈魂的人。
她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其中不乏挽著父親手蹦蹦跳跳的幼兒園小女孩,以及因害怕天寒而鑽入男朋友懷中的二十歲女生。以往眼中只能看到自己的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周邊還有這些活靈活現的人。她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與這些人有多麼不同。
哪怕在與他的爭鋒相對中,她表面上又一次取得了勝利,但她心裡清楚他說的才是對的。與這些這些有血有肉有精力被感情牽動的人相比,她確實沒有靈魂。
她的靈魂,早已成為了音樂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