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新奇的事物只是忘卻——所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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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總是會發生許多浪漫的故事。三十七年前,亞得里亞海邊,一個年輕的小提琴手遇見了兩個美麗的女孩,其中一個溫柔而多情,和他一樣,是靠補助金來到威尼斯參加比賽的貧窮孩子;另一個強勢而固執,出生於三代為商的富裕家庭。兩個女孩均被這個小提琴手的才華吸引,對他一見鍾情。和所有充滿英雄主義的男人一樣,他選擇了那個貧窮而溫柔的女孩,為她放棄了小提琴生涯,轉而主攻作曲與指揮。他發誓要為摯愛之人寫出最美的曲子,卻不曾料到,他們的愛情竟沒有他筆下的曲子那樣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多年後,小提琴手以偉大音樂人的身份結束了他的生命,唯有那首永垂不朽的《尼尼微的回憶》,至今還流傳在所有富麗堂皇的地方……
所羅門曾說,一切新奇的事物只是忘卻。三十七年後的今天,在泰國灣島嶼的沙灘上,上演著一段極其相似的故事。只是這裡並不像當年的威尼斯那樣充滿藝術氣息,場景也不是那麼唯美純情。在地產大亨登陸海島之前,遊客們已被開蘭博基尼的小公子拉信用卡「唰」的聲音送到了蘇梅島。此時,一艘快艇像火箭一樣划過眼前的深藍,在海心拉出一道白線。小公子操縱著快艇,粉色襯衫鼓滿海風如旗幟般顫抖。當船身傾斜,濺起更大浪花時,整個船上的年輕人們大聲喊著「Woo Hoo」。
這裡所說的小公子,是盛夏集團董事長的小兒子,名叫夏承逸。他的愛好是把朋友從世界各地召喚到一起,開展各式各樣的聚會。在他快艇飛馳的海灣對面有一片金色的沙灘,沙灘上辣妹們瘋狂揮舞噴洒的香檳,全是最昂貴的「巴黎之花」。西方男女們躺在浴巾上,戴著墨鏡,任皮膚被晒成古銅色。一個蓄著摩爾根式鬍子的義大利父親在照顧自己兩三歲的兒子。小孩子有一頭金燦燦的捲髮,胖嘟嘟的,光著膀子趴在浴巾上曬日光浴,渾身上下都是嬰兒肥,屁股像兩團水蜜桃,嫩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如果給他插上一對翅膀,就和所有文藝復興時期畫家筆下的小天使一模一樣。幾乎所有路過的女人都會移不開眼,拍他的照片。
這是裴詩來到這裡以後覺得最養眼的畫面了。但她不想在這裡和孩子和樂融融地玩在一起,所以只是靜靜站在一旁,抱著一顆剛打開的椰子,看著這小孩不自覺地向所有人賣萌。過一會兒,小孩子從浴巾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沙灘上,蹲下來抓沙玩。可惜他的手指嫩而小,什麼都還沒抓到沙子就漏光了。就在這時,一個帶有些許中式口音的女聲響了起來:「Oh my god,you are so cute!」然後,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捧著一團沙,伸到小孩子的面前。
裴詩下意識看了一眼這個掃興的女生,卻當場愣住了。這個女生不經意抬頭看向她,也愣住了。
韓悅悅為什麼會在這裡?裴詩在驚訝中與她面面相覷了很久,隱約覺得情況不大對勁——她轉移視線往四周掃描,終於在不遠處一群人中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在一堆為party主題穿著各式各樣制服的人群里,那個男人穿著寬鬆的長褲和衛衣,戴著擋住半張臉的□□鏡,打扮可以說是最平淡無奇的一個。但他卻總是第一個被人發現的。那麼高的個子和模特般的身材,讓人想忽視都很難。
裴詩這才是徹底呆如木雞了——為什麼連夏承司也在這裡?夏承逸不是說了么,他二哥不打算來!
韓悅悅很快發現這個細節,站起來拍拍手抖掉手心的沙。她本想像裴詩對自己那樣冷冰冰地看著裴詩,但還是沒有掩藏住嘴角那一絲得意的弧度。她披著雪白的浴衣,半掩著裡面橙粉雙色的比基尼。她的皮膚如此白嫩,哪怕被炙熱的陽光曬了一整天,也比一般亞洲女孩白很多。她知道在裴詩眼中自己是美的,不然裴詩當初不會在一群出類拔萃的新人中選了她。所以,當意識到自己用這種美貌奪走了對方重視的人以後,一種報復的快感佔據了她的情緒。只是動作雖然傲慢,眼神卻是不自信的。她像是繃緊全身的發條的玩偶,做好了用任何方式回擊對方的準備。
然而,裴詩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個眉頭也沒皺,直接喝著椰子走了。
韓悅悅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的背影。其實,這就是裴詩應有的反應不是嗎,那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意外又不舒服?不舒服的同時,又想到以前曾經把裴詩當成姐姐一樣對待,兩種感覺糅合在一起讓她更加不舒服。她咬了咬嘴唇,終於忍不住主動開口了:「我和夏承司在一起了。詩詩。」見裴詩沒有停下來,她又補充了對方的名字。
「那個晚上的事是意外。」裴詩站住腳,背對著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和他沒有在一起過,你放心。」
那個晚上?韓悅悅一頭霧水。是指夏承司求婚的晚上?還是其它晚上?他們難道還發生過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裴詩已經走遠了。
二十分鐘後,裴詩坐在吧台前,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在她周圍,Tina、Jamie還有上次同學聚會也在的幾個人熱火朝天地討論起潛水來。原本想到一個沒有太多人的地方放鬆一下心情,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還會遇到同一幫人。Tina這個八卦女王很快就把話題轉移到了夏承司和他的女友身上,一邊說還一邊通過墨鏡偷窺著裴詩的反應。但裴詩沒大注意,她在和森川光發消息。
——「嗯,是馬上去浮潛。」
——「如果要到深水區,小詩要特別小心,最好找人陪你一起。」
——「好的。組長在忙什麼呢?」
——「我馬上上飛機,要回東京處理一點組織里的事。」
——「起飛前告訴我哦。」
——「好。不過……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不叫我組長嗎?」
——「打字的時候叫名字,還是有點難為情啊。」
——「試試看?」
只要和森川光說話,她就覺得心情很平靜,時常感到幸福。他的懷抱令她感到溫暖而安全,會讓她忘記很多不愉快的事。她試著打了一下「光」,臉上不自覺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過了很久以後她才抬起頭喝椰奶,卻發現周圍的人都瞪大眼看著自己,就像親眼看見了艾羅斯特拉特燒了黛安娜神廟。她訝異地張了張嘴:「怎,怎麼了?」
「你在和誰發消息……」Tina揉揉眼睛。如果她沒猜錯,裴詩對夏承司絕對有意思。怎麼他們現在在聊夏承司新女友的事,裴詩卻是這種反應。難道是受刺激太大了?
「哦,是我男朋友。」
剛說出口,裴詩就有些後悔了。因為,每次Tina察覺自己掌握不住圈中的八卦,都會覺得非常挫敗。果然,Tina摘下墨鏡,一臉驚愕:「什麼?你有男朋友了!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什麼時候的事?」
「……」
裴詩並不是很喜歡跟別人說自己男友的事,所以,想要避開這個話題,她花了不少功夫。還好Tina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問了一會兒見她口風太緊,也就悻悻然地放棄了,轉而組織大家一起去海邊浮潛。
驕陽變換著角度,與樹影在地面上編織著光斑的圖案。裴詩一路踏著滾燙的階梯,到更衣室換泳裝。這裡溫度實在太高,只是脫一件衣服的功夫,就讓她流了不少汗。她換好泳裝,用紙巾擦了擦額頭,正準備出來,卻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原來外面是兩個外國女孩,說的是英語,其中一個是很標準的英式口音,帶著一點英國北部的淳樸腔調,另一個一聽就知道母語並不是英語,因為發音很不標準。英國女孩先是一陣哈哈大笑,然後說:「I thought this room was on the right side of the bridge.」發音不標準的聲音就很迫切而殷勤地回答道:「No, no, it』s not right.」接著也哈哈笑了起來。
聽到她把「right」發成「lai-i-to」,裴詩立刻就知道她是日本人了。她暗地裡忍不住笑了一下,立刻想到了森川光,從來沒聽他說過英語,不知道他說英語是不是也是這個腔調,還是說會有中式口音?畢竟他的中文說得也和母語一樣。倒是夏承司,英語好得讓人覺得有些無聊,而且在企業合作上談判多了,即便說英語,用也是那些非常專業又難懂的商務英語……果然,還是組長可愛多了,夏承司哪裡都比不過他。一邊這麼想著,裴詩一邊推開門出去。
外面果然站了一個皮膚晒成粉紅色的英國女孩,和一個曬得黑黑的日本女孩。那個日本女孩看上去很害羞,看見裴詩出來,竟然緊張得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It』s not right, it』s left, left.」
這一回,聽見她說的「le-hu-to」,裴詩在覺得好玩之前,心裡卻咯噔了一下。她總覺得應該想起來點什麼,可是卻什麼也記不起來。她佯裝倒回去拿東西,期望她們再聊幾句,但後面基本上都是英國女孩一個人在聊別的事情。沒過多久她們就出去了,只留裴詩一個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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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島嶼的形狀很特別,南北兩端是兩座山丘,中間一道細長的淺沙灘把它劈成東西兩半。泰國海的水美得幾近魔幻,不管是在哪邊,從深海區到沙灘都有明顯的過度——從藍黑色變成了淡青色。但即便是在深藍色的地方,海水也是清澈見底的,底部的一片片礁石就像是滴落下去永遠凝固的黑色墨水。乍一眼看去,這個世界裡就只有四種顏色:天的藍,樹的綠,混合著綠樹藍天兩種顏色的海,被陽光照得發白髮光的黃金海岸。
沙灘上有幾個外國女孩幾個非常引人注目。她們開朗而輕佻,皮膚晒成了棕褐色,身高範圍大約在一米七六到一米八之間,即便站在浮潛區,韓悅悅也能看見她們凸起的鎖骨和凹陷的小腹,但被比基尼緊緊包裹的胸臀卻十分飽滿。她們在海灘上戲水、打沙灘球,不時在夏承逸身邊逗留。但總有那麼一會兒,眼睛會往浮潛區的方向瞥來。韓悅悅知道,她們在看的人是夏承司。這種自己男友被陌生女人瞧上的感覺很糟糕,可是,她們不是那種可以靠body check一遍就能研究出點時尚心機的女孩,她們只穿著比基尼,只是又高又漂亮而已。她轉過身,推了一下夏承司的胳膊,撒嬌道:「我不會潛水,你教我好不好?」
「往裡面走一點吧。」夏承司對海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韓悅悅不認為自己是很虛榮的人,但意識到了夏承司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那些洋妞,心裡還是有一種大大的滿足感。她抬頭偷偷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即便穿著黑色的潛水衣,也帥得不得了,然後握著他的手,輕聲地說:「親愛的,浪花把碎石渣都衝到這裡來了,我的腳疼,慢一點可以嗎?」
他沒有說話,但腳步放慢了一些。果然剛才想太多了。她覺得那些外國女孩很漂亮,但實際上在亞洲的審美中,最吸引人的還是小鳥依人又惹人憐愛的女人吧。她往夏承司的懷裡靠了靠,靜靜地享受著二人獨處的時光。可就在這時,他們正前方不遠處,有個戴著潛水鏡的女人突然從水裡冒了出來。她把呼吸管摘了下來,吐了一口海水,揮了揮手:「你動作太慢了啊,快下來,我們都玩了好一會兒……看這裡看這裡!我們在這裡呀!」
見夏承司沒有反應,韓悅悅也無視了這個女孩的大嗓門。但這女孩不依不撓地又揮了揮手:「詩詩!我們在這裡!」
夏承司立刻轉過身去,看向沙灘。裴詩一路快步走過來,一邊扔掉了手上的浴巾。她穿著一套深紅色的比基尼,也是非常顯身材的款式。但她卻不像其他女孩那樣害羞又遮遮掩掩的,不到最後一刻才勉強脫下浴衣,而是非常隨性自信的樣子,就像身上穿著幾十萬的定製女裝一般。她快速用發圈把頭髮盤了起來,在礁石上拿起一套救生衣和潛水鏡,不出一分鐘就差不多裝備完畢了。
韓悅悅看看她,又看看毫不避諱望著她的夏承司,想要抓緊他的手,最終卻只能抓緊自己的救生衣。
裴詩游泳很糟糕,更沒有玩過浮潛,但她從來不會害怕嘗試新事物,尤其是在發現這裡的水特別乾淨的情況下——被風推到的沙灘上的海浪甚至不是白色,而是完全透明,金色沙灘、黑色小沙石與碎貝清晰可見。就好像上面滾動的不是浪花,而是純凈水。
海岸上還熱得人直冒汗,一進入海水裡,溫度瞬間就涼了下來。而完全進入水中,在水中睜開眼睛,又用嘴呼吸,其實是一件挺恐怖的事。裴詩的耳朵聽見的是海面人群的喧嘩嬉鬧,臉部面對的卻是神秘冰冷的海水。自從把頭埋入水中,心跳就一直很快。就算嘴咬緊呼吸器,也會覺得海水流進來了。她不斷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淺海灣區,是踩得到底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快點用嘴呼吸。但過了一會兒,還是有點受不了。她把頭從水裡抬了起來,全身放鬆,重新理了理呼吸器。Tina還在她們的方向叫喚著她,她點點頭像是答應了,但心裡卻確定在習慣浮潛之前,自己是不會過去的。深呼吸幾次,又重新戴上了呼吸器。這一回她沒有急著立刻下水,而是閉著眼屏住鼻息,只用嘴吐氣吸氣。大約半分鐘過去,她重新潛入了水中。
這一回沒有問題了。呼吸深長而均勻,她遊了一會兒就睜開了眼睛。然後,徹底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透過潛水鏡,她看見了海底珊瑚和彩色的小魚群。她眨眨眼睛,像個孩子一樣順著小魚的方向游去。可惜的是,它們都非常機靈,不論她多想去觸摸它們,都無法摸到。這些景象實在太美了,她再聽不到海面上的喧嘩,只能聽見自己深沉的呼吸。海水不再是驚濤駭浪,而是靜謐、多彩與未知。而她自己像也已變成了海里的生物,在用肺呼吸,在與大海融為一體……如果,能有音樂也如這般景象……
可是游著游著,那些小魚突然散開了。她這才發現面前有兩個人踩在海底的腿:其中一雙白嫩纖細,上面套著救生衣;一雙裹著黑色潛水褲,又長又直,很顯然是個高個子男人的。看他們的動作,似乎是這男人在教女人浮潛。
這時候掉頭游泳肯定會撞到人,她趕緊浮出水面踩穩海底,想要在水面轉過身再走,卻還是不小心碰到了那個男人的手。那個男人卻以為她快跌倒了,伸手扶了她一把。她連忙說道:「Sorry……」但是抬起頭,看見的卻是夏承司的臉。他就在這麼近的地方,身邊還靠著韓悅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