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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樂章I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II

信任是一面圓鏡,完好時它總是倒映出最美的事物,一旦開始裂縫,就會變得尖銳而傷人。
  
  *********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我想你了。」森川光抬起裴詩的手背,嘴唇在上面輕輕碰了一下,「剛好我也有一份邀請函,所以專門過來看你,想給你一個驚喜。只是……不知道驚喜有沒有變成驚嚇。」
  黃昏的光芒在海面上輕浮地跳動,到最後幾乎都快跳到了腳下,好像伸手就可以把它們撈起來,照亮島嶼上的沙灘。裴詩連連搖頭,夕陽把她的雙頰映成緋紅色:「沒有沒有,我很開心你過來了。不過,就你一個人嗎?」
  「還有裕太和另外兩個組員。他們都已經在酒店住下了。」
  「你的行李也在他們那裡?」
  「嗯。」
  「那太好了。陪我在沙灘上走走?」
  「好。」
  在這片沙灘上,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時長時短,已勝利最美的魅影與幻景。夏承司站在很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不知道裴詩與森川光之間究竟有多深的羈絆,但他知道,她幾乎從來沒有在森川光面前露出過防備的神情。哪怕經過那樣綿長的吻,她也可以如此自然地面對,沒有閃躲。
  雲朵離海平面特別近,像一塊凝聚的大石頭懸在金線上方,不時阻止太陽燦爛的身影。因此,海面的顏色一直在藏藍與淡金間切換。夏承司的身上籠罩的光芒也隨著海的顏色變化,但萬年不變的,只有他空洞而冰冷的雙眼——其實,看見森川光湊過去吻她的時候,他不是沒有短暫的衝動過。
  想過去從他身邊搶走她,想把她帶到只有自己與她的地方。這樣他們就沒有什麼可以顧慮的了……
  但是,當初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開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他不曾後悔自己做出的選擇。只是,沒想到比看見其他男人把她帶走更糟的是,那個男人竟轉過頭來了。
  他像是不經意扭過頭來的,又像不經意與夏承司四目相對。他還是和平時一樣,臉上帶著淡而有禮的笑容。不過,他的嘴角雖然笑著,眼眸卻像是凝結了萬年的寒冰。他輕輕拍了拍裴詩的肩,讓她往自己身上靠了一些。夏承司看不見她的正臉,只從背後看見她像撒嬌的小姑娘一樣,歪著頭靠在他的肩上。然後,他又轉頭看了一眼夏承司,笑意更深了一些。
  夏承司閉上眼,握緊了雙拳。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比浮潛時透過呼吸器的聲音還要清晰。過了半晌,他才重新睜開眼,對身邊的韓悅悅說道:「走吧。該吃飯了。」
  裴詩完全沒有注意到夏承司這邊的動靜。她只注意到,森川光還是一如既往對她百依百順。她與他並肩而行,覺得渾身都放鬆了。因為夕陽時而被雲層遮住,時而完全暴露在外,因此視野也是時而滿目金光四射的輝煌,時而黯淡模糊的惆悵。島嶼上的椰子樹葉面光的方向也被鍍上了金色,陰影部分卻依然翠綠。
  雖然他們這一輪Kiss Camera的遊戲已經結束,但依然有很多人的視線沒能從他們身上挪開。例如Tina和那幾個女生。不過Tina向來是閑不住的人,很快就發了消息給她:「詩詩,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們,你男朋友這麼帥……Oh my god, he is so pretty, pretty as a picture!!」
  裴詩讀完消息,抬頭朝她們的方向看去。Tina對她豎起大拇指。那幾個之前竊竊私語的女孩現在面露尷尬,尤其是那個挑釁過裴詩的,更是一直低頭假裝玩手機。裴詩不是很在意她們怎麼看自己,卻很喜歡那句「pretty as a picture」。她主動牽著森川光的手,眼睛卻看著海面:「我很開心你來了,不過我們要先說好,晚上不能和我搶床。」
  「沒事,我有自己的房間了。」
  「啊?自己的房間?」裴詩愣了愣,一副醍醐灌頂狀,「哦,你要和裕太睡一間?」
  「不是,我自己一間。」
  「那多浪費。你住我房間就好了。」
  「可是……」見她如此乾脆,森川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詩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為什麼要奇怪,我們是男女朋友,分開住才奇怪吧?」
  太陽已經要完全沉落了。銀河系中最偉大的星體用力燒盡又一天的燃料,讓人們記住它的光與熱度。兩個人的手心都滲出了細細的汗。漸漸的,太陽周邊的光變成了紅色。附近上空的雲因此變成上暗下紅。天空這一刻變成了調色盤:黃金,深灰,暗紅,天藍,藏藍,純白,玫瑰紅,全部打碎了揉在一起,變成了泰國灣上方的蒼穹。這已是一日中最短暫的時刻,卻也是最美的剎那。
  「真美。」裴詩望著眼前的景色,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只是拽著他的手往後退了一些,「我先回房去洗個澡,然後我們去吃飯吧。」
  森川光卻站住沒有動:「小詩,我想了想,就算是男女朋友,也……」
  「也什麼?」
  「沒什麼。」他低下頭去,聲音變得很輕。
  裴詩突然覺得特別好玩,湊過去觀察他的表情:「為什麼看上去這麼彆扭,因為要和我睡一起?」
  森川光想了想:「我是沒問題的,就是怕小詩之後會覺得太快了,感到後悔。」
  「哇,你在想什麼!」裴詩用雙手狠狠拍他的兩頰,「我只說要住在一個房間,可沒說要睡在一張床上啊,我的房間有兩張床。」
  「啊,是,是這樣嗎?」森川光恍然大悟地睜大了眼睛,然後用手捂住額頭,「原來是這樣……恥ずかしい。」
  後面那幾句日語輕得除了他自己別人幾乎聽不到,但還是沒逃過裴詩的耳朵,她撥開他的手:「光真可愛。」
  「別說了。」森川光的臉泛著粉色,好像真是已經丟臉丟到家的樣子。
  不過,一聽他說日語,她就想到了白天那個日本女孩說的英語:「對了,你用日式英語念一下left這個單詞看看?」
  「le-hu-to?」
  「稍微說得像英語一點?」
  他又念了一遍。裴詩越來越覺得這個口音和單詞都特別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裡聽過,但怎麼都想不到。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這時,天完全黑了下來,碼頭的燈也亮了。海水帶著一點腥味,沖打的礁石上有紫色鉗子的小螃蟹,在它們的巢穴外爬上爬下。燈是安靜而孤獨的,卻成為了夜晚的太陽,指點著迷途者的方向。她看著那孤零零的燈盞,看見它在海面透落閃閃發亮的影子。
  ——終於在這一刻,這個影子與一個倒映著倫敦月色的水窪重疊了。
  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她整顆頭都被按到了街頭的水窪中。那個晚上,她的右手被人高高拽起來,然後,身後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命令著旁邊的同夥,說:「Left, left, not right!」
  她的右手被放了下來,取而代之被舉起來的,是拿小提琴的左手。
  再接下來,那隻手就在劇痛中被廢了。
  從那以後,她不能拉小提琴了。她放棄了當時所有的榮耀與生活,帶著裴曲逃離了英國。也是那以後,她被老爺子和森川光收留了。
  手一出問題,她就立刻遇到了可以幫她復仇的恩人,她一直覺得這是她與森川光的緣分。
  可是,為什麼那個折斷她手的男人,會有那麼重的日本口音?
  她抬眼看向森川光。他的眼就像月下的海水一樣,柔和靜謐,卻也突然變得深不可測。
  開始設想一種恐怖的可能性,她的臉色開始漸漸發白。但是,因為月色太過甜美,他也看不透她的神色。
  當天晚上,她並沒有立刻向他提出任何質疑,只是和他一起吃飯,然後回到酒店休息。他非常自覺,與她分別去洗澡,就穿上保守的睡衣出來了。她已經躺在床上準備休息,他走過來,微笑著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低低地說了一句「晚安」,就她旁邊的床上睡下。她在黑暗中望著他的輪廓,突然覺得他很陌生。為什麼就算已經成為了男女朋友,她還是會覺得沒有安全感呢?還是會幾近篤定地懷疑他呢?
  只是,信任是一面圓鏡,完好時它總是倒映出最美的事物,一旦開始裂縫,就會變得尖銳而傷人。
  
  *********
  
  翌日,夏承逸帶著一幫人轉移陣地,打算去深海區浮潛。
  快艇在海洋中心賓士,輕巧得就像是鳥兒在高空滑翔。耳邊是快艇隆隆的發動機聲,有節奏地伴隨著海浪被濺起的聲音,裴詩坐在快艇上,幾乎聽不到其他人說話。雪白的浪花在陽光的照射下銀光閃閃,與靛藍的海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些遊艇和輪船在天水交界處行駛,它們雖然跑得很快,卻因為大海太過廣闊,看上去就好像是不會移動的棋子。飛馳半個小時,3G信號也變得越來越弱,如果是在深夜,待在這個海中央一定很可怕。但在晴天,心胸已被打開,裴詩索性把手機往包里一扔,懶洋洋地將頭靠在欄杆上,把手伸出去想要接住濺起的浪花……只是剛伸出去,就像會被陽光烤焦了一樣發燙。
  「小心一點。」森川光攔住裴詩的手。
  儘管有頂棚遮擋,可海風狂躁,光線刺眼,裴詩還是不能完全睜開眼睛。她沒有回頭,只是繼續眺望著海面,任頭髮被鹹的海風吹亂飛舞。眼前只有平遠的深藍大海,而且隨著快艇跑遠越來越深。湛藍的天中雲霧緩緩漂移,竟有半片薄薄的月亮懸在西天。她拽了拽森川光的手,說:「你看,太陽和月亮同時在空中……」但很顯然的,比起同時出現的星體,森川光更喜歡活生生面帶笑容的女孩。他看著她驚喜的表情,沒有說話。
  發現森川光沒有反應,裴詩轉過頭去看了看他,本想問他為什麼老盯著自己,卻正對上了夏承司的視線。他和夏承逸、韓悅悅坐在一起,身上穿著救生衣和運動短褲,頭髮特別蓬鬆,看上去比平時小了最少五歲。裴詩匆忙轉過頭去,喃喃道:「別老看我。」
  森川光沒說話,只是握住她的手。裴詩卻覺得很鬱悶,背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什麼刺中一樣。之前跟夏承逸上快艇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夏承司也會在這裡?
  最後,快艇停在海心的一個孤島旁。島上長滿了樹和岩石,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夏承逸站起來,指了指下方:「我們的船下面有一條繩子,記得不可以游過這個範圍,要走的時候,我會通知你們上船。現在都準備下水吧!」
  所有人都開始準備身上的裝備,前方的快艇上已經有人踩著金屬階梯,試探著下水。裴詩已經躍躍欲試了,立即站起來。森川光說:「你扣錯了。我幫你。」
  「哦,好。」裴詩點點頭。
  他解開她的救生衣扣,卻看見裡面的黑色比基尼。他愣了一下,剛好夏承司、韓悅悅和一個男生經過,男生朝裴詩吹了個口哨:「裴詩,你身材為什麼會這麼好啊?」
  裴詩隨口說道:「父母給的。」
  這話雖然不大聲,但她這種硬邦邦的回答方式把快艇上的人都逗笑了,只有韓悅悅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夏承司漫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脫下了救生衣和運動短褲。就在大家都還在忙著穿救生衣戴潛水鏡,「噗通」一聲巨響,打斷了他們所有的動作。人們面面相覷,還有的人跑到船頭去看。
  直到夏承司的頭從水裡冒出來,大家才反應過來是他直接跳到海里了。前面的女生瞪大了眼說:「哇,他就這麼跳了?」但夏承司根本沒有回頭看一眼快艇上的人,不出一會兒就游得很遠了。
  裴詩看了看外面,視野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藍得發黑的顏色,即便是那麼猛烈的陽光,都沒辦法把它照得稍微淺一些。這個顏色非常漂亮,但深到這個程度,又有一種神秘又令人畏懼的魅力。被森川光扶著慢慢下水的過程中,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夏承司這種連救生衣都不穿的人,根本就是對自己的性命不負責吧。
  終於和森川光一起泡在了海水中,當整個人完全暴露在炎熱的太陽下,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裴詩有一種無比渺小的暈眩感:「光,你會游泳嗎?」
  「會,不過不是特別好,畢竟這麼多年一直沒游過。」
  「啊,對了,這麼刺眼的陽光對你的眼睛會不會有傷害?」
  「沒事的。」
  其實,確實會覺得眼睛不舒服,因為已經那麼久沒有遇到強光了。但是,看見她靠近的臉孔,他實在沒有心情去顧及這細微的不適。她的頭髮已經被海水泡濕了,他伸手把她的一縷髮絲別在耳朵後面,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她低下頭咳了兩聲,打了個哆嗦:「好冷。看來真的得多動動了……」
  眼睜睜看她從自己懷裡掙脫,森川光並沒有追上去,瞳仁卻微微緊縮了一些。其實心中不是不清楚,裴詩是一個會同情弱者的人。如果自己一直保持看不見的狀態,不管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她就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現在她對自己的防備,很可能因為自己不再弱勢,加上家境的問題,讓她有了被威脅的感覺。
  可是,小詩,作為一個男人,我怎麼願意用弱者的身份留住你……
  他望著她越游越遠的背影,露出了不明意味的淺淺笑容。
  
  *********
  
  裴詩在海里遊了一會兒,發現深海域果然比淺海域有意思得多。她一路游過來,看見各種各樣的魚和珊瑚,竟沒在裡面發現重複的種類。雖然深深的海看上去有些駭人,但因為陽光都能照到一部分海底巨石,在那些巨石上方的水域活動,她也就不再感到害怕了。放輕鬆了心情,她突然覺得救生衣真是一件好東西,即便自己不會游泳,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海里遨遊,或是懶洋洋地泡在海面,根本不用擔心下沉這種問題,也不像救生圈那樣丟人。唯一的缺點就是,下面的系帶勒著大腿根部,真的很難受。尤其是划水的時候,水的阻力把她整個人往下拽,救生衣卻固執地浮在睡眠,勒著的部分就更疼了。她想起之前在淺水區也沒有系過這帶子,也沒什麼影響,於是小心地把帶子解開。
  試著遊了一會兒,她發現除了身子往下墜了一些,也就沒有太大區別了,於是放寬心了游向海島的另一個方向。後面的森川光大聲囑咐她別游太遠了,她揮揮手說:「放心,我就在這附近轉轉,不會脫離你的視線。」
  她把頭埋下水看魚,之後很長時間都是通過呼吸管呼吸。發現幾條胖胖的銀魚朝她的方向游來,而且就在下方不遠的位置,她童心大起,往下伸了伸胳膊,想去撈魚。但事實卻令她呆了一下。那些魚明明看上去就在幾厘米下面,但伸手過去,卻隔了很遠,連把它們嚇跑的動靜都沒有。
  初中就學過光在水裡折射的原理,她知道在海里看見的距離不是實際距離,卻也完全沒想到會差這麼多。再看看那些游在像是幾十米以下的魚,她的背心漸漸有一股寒氣躥過。
  那些魚,離她不是幾十米這麼簡單吧……
  那更深處那些漆黑的地方呢?
  完全意識到自己在什麼地方玩耍以後,裴詩覺得有些害怕了,迅速游回快艇旁邊。可是才遊了十多秒,就看見一大片金色的魚群朝她遊了過來。那些魚每條都很大隻,而且游得特別快,她往遠處看看還有多少,卻發現……自己看不見魚群的盡頭。放眼望去,視野里只有密密麻麻的魚,就像是一張龐大的網從下往上把她包圍了。
  很顯然,這種壯觀又恐怖的景象不止嚇到了她一個人,還嚇到了不遠處水性很好的女孩。她和夏承司一樣沒有穿救生衣,但戴著潛水鏡。只聽見她慘叫一聲,然後高呼:「不行了,我有密集恐懼症,救、救命!」
  她快速朝裴詩游過來,但還差幾米,卻又慘叫了一聲:「我、我的腳抽筋了!!啊——」
  女孩溺水了。裴詩趕緊游過去,想要扶住她:「你還好吧?冷靜一點,抓著我——」話未說完,頭已經被對方猛地按到了海中。
  裴詩沒來得及戴呼吸器,喝了一大口海水,嗆得肺部一陣劇痛。但對方明顯受驚過度,依然不斷把她往下按,想往上游。裴詩掙扎了幾次,但完全抵不過對方的大力,在很短的時間裡已喝了很多口海水。不光如此,那些海里的魚也像噩夢一樣不斷在眼前遊動。那個女生一邊慘叫著,一邊往她身上亂踢。漸漸地,救生衣系扣在裴詩的反抗中變鬆了,而剛才解開的系帶,也讓這件衣服變得特別鬆弛。被對方這樣一按,她下墜得更加厲害……到最後,她從救生衣里滑了出來。
  她不會游泳。
  她在深海的正中央。
  滑出來的那一瞬間,她只有一個念頭:我就要死了。下面那些魚群會把我的屍體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吧。
  人的求生意志是很可怕的,雖然她不會游泳,但也沒有立刻沉下去。上上下下掙扎了數次,她的眼睛、耳朵、鼻口裡全是海水……而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嗆死的那一剎那,有一雙大手猛地把她從水裡撈了起來。她幾乎要哭出來了,撲過去抱住那個人,雙手雙腿都纏在了對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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