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避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用的,因為現實總有一天會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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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前,夏娜才和柯澤吵了一架。
當門被打開,一道銀色的光芒閃了一下,她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門口。然後,她看見一個纖細的手臂上戴著一個白金手鐲。而手臂的主人,是提著波西米亞風深藍長裙的裴詩。那個手鐲是她身上唯一的點綴,卻也莫名地令她沉靜、優雅、容光煥發起來。而她的身後,是穿著灰色燕尾服的裴曲。
看見這倆姐弟,夏娜的心情糟糕透了。不喜歡裴詩是很早以前就確定的事,但對裴曲的恐懼感,是近日才增加的。當年他們還在倫敦的時候,她簡直就是超級交際花,幾乎所有富家子弟都聽過她的大名。她是個妙齡女子,長得漂亮,家境優渥,儘管大小姐脾氣嚴重,但還是吸引了很多男生。有人開著超跑在她家樓下晃悠,有人匿名送她奢侈品又設計驚喜讓她發現,有人在她設的夜場局後為她買下幾千上萬鎊的單……她已經習慣被各種花花綠綠的昂貴方式追求了,因此,當她收到那一封寫滿漂亮字體的青澀情書,反倒感到有些意外。
寫情書再偷偷讓同學塞給她,這簡直就是中學生的戀愛方式。她有些感動,也去留意了那個寫情書的男生。他比她年紀大,卻有一張比實際年齡純真的臉,穿著打扮很乾凈,渾身上下一個名牌也沒有。她的兩個閨蜜見過他,都說他長得很可愛,讓她考慮和他在一起,但是她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一來是因為她喜歡柯澤,二來是她怎麼看這男生的臉都覺得不順眼。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個男生令她不順眼的理由,是因為他是裴詩的雙胞胎弟弟。知道這個真相以後,她就越來越不喜歡裴曲。而且,那時候的她比現在還要囂張跋扈,從來不覺得用殘酷的方式甩掉一個男生有什麼稀奇的。所以,再次收到他的情書以後,她不計後果地傷害了他。再後來,裴曲也沒和她計較,就只是消失了。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後來會把她推到人生谷底的人,竟也是這個男生。這個晚上,姐弟倆一模一樣的臉出現的時候,她是發自內心地感到不舒服。對裴詩,她的感覺更多是恨和不甘,但對裴曲,卻是反感和恐懼——他看上去總是那麼人畜無害,她卻不知道他還想做到哪一步,這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一旦面對親近的人,這種壓抑的負面情緒就會忍不住傾瀉出來。避開那對姐弟以後,她很快回到柯澤身邊。柯澤的視線正停留在她過來的方向。於是,她終於勃然大怒了:「柯澤,你在看哪裡?!」
「我在看進來的人都有誰,怎麼?」他揚了揚眉,很顯然,已經對她動不動就上來的脾氣持無所謂態度。
「你不準看她!你是我的未婚夫,不準看其他女人!」
「想什麼呢,你的愛情多穩定啊。」看見裴詩走向森川光,柯澤的心情也有些浮躁,他喝了一口酒,「有那個閑心,就去煩一煩你的事業吧。」
「你現在居然開始嫌棄我的事業了?!你以為是誰把我弄成現在這樣的?就是你在看的那個女人!」她一把抓過他手裡的酒,用命令的口吻說道,「不準喝了!」
他斜著眼睛瞥了她一眼,吐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轉身走了。才跨出兩步,他就聽見她在後面大叫「回來!回來!」,他也只是疲憊地掏掏耳朵,視若無人地消失在她面前。那副耷拉的肩的背影,就像是腳踩尖頭靴的吟遊詩人,懶洋洋地走向被哥特式塔群包圍的狹窄鵝卵石街道。
夏娜傷心極了,狂奔到二樓無人的角落,氣得渾身發抖。她越想越不理解,自己可是夏娜,是夏明誠和夏承司的至親,是夏氏企業唯一的公主,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個程度?她越想就越氣,越氣卻越委屈,後來就抱著胳膊,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手機鈴聲在身後響起。她慢慢把頭從雙臂中抬起來,轉過身去。誰知,出現在她身後的,竟是近日不斷出現在自己噩夢中的那張臉——裴曲的臉。他正在看電話,手機熒屏上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就像鬼魅一般蒼白。她慘叫一聲,猛然站起來,不小心碰掉了旁邊的古董陶瓷瓶。下面一片喧嘩聲讓她知道,這下面有人。於是,她第一反應是衝過去撈那個瓶子,但這一撈,自己卻差一點跌下去。又是一陣喧嘩,自己的身體卻被裴曲扶住。
「夏娜小姐,你還好嗎?」他關切地問道,就好像那個把她逼成醜聞頭條的人另有其人。
「放、放開我……」她受驚過度,顫抖著往後退,下意識往樓下看。然後,看見了更加令群眾嘩然的情景——裴詩撲倒在地,她的晚禮裙像凋零在花瓣中的藍色玫瑰,覆蓋著大片地面,和她身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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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世界末日剛才過去,裴詩抱著身下男人的腰,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睛。接著進入眼帘的,卻是夏承司震驚的雙眼。把他從頭到到腰掃了一次,確定對方是完好無損的,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夏承司的衣服,忽然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但很快,四下的鴉雀無聲令她察覺到情況不對。她愣了一下,迅速回頭看了看周圍的場景,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是他們手裡的水晶高腳杯,還是價值連城的古董陶瓷瓶,都已經摔得粉身碎骨;森川光因為學過劍道,很輕鬆地避開了那個陶瓷瓶;旁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她則是為了推開夏承司,自己也跟著跌倒了……最糟糕的是,剛才因為太害怕他會受傷,她竟死死地抱著他的腰,到現在,自己也依然壓在他的身上。
這簡直是她做過最敏銳,也是最傻的事。
「嚇、嚇我一跳……」她尷尬地撐著地面站起來,拍了拍長裙。
夏承司也跟著站起來,為她踢開了前面的一些酒杯碎片:「小心,別踩到。」
「啊,真是嚇死人了。」夏承逸非常識趣地出來活躍氣氛,「剛才我還以為我哥會死掉呢,裴詩,真是謝謝你了!」因為他的這句話,其他人也開始拍胸脯,表示鬆了一口氣。
「沒事。」
裴詩搖搖頭,擠出人群,想要到沒有人的地方去靜一靜。可是,路過森川光身邊的時候,她聽見他低低地喊了一聲:「……小詩。」
彷彿早就預料到她不會回答,看見她沒有一點反應,森川光也沒有再強留。他垂下眼帘,嘴角盪起一抹苦澀的笑容。其實,他怎麼會意識不到這段時間她對他態度的改變?雖然她越來越聽從自己的話,心理的距離卻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無數次捫心自問: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背景,如果不是因為夏承司有女朋友,她還會選擇自己么?從來找不到答案。抑或說,他從來不想知道答案。
只是,躲避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用的,因為現實總有一天會說出來。就是剛才那一瞬間,在他與夏承司之間,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森川光微笑著吩咐周圍的人去整理那些地上的碎片,看上去好像安然無恙,但總是會扯一扯雪白的襯衫領口。心裡很痛。因為是心臟裡面的位置,就算去揉也不會有任何緩解。
可是……
森川光閉上眼,忍著心痛,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
——即便只是佔領一個空殼,也好過失去她。
夏承司站在陽台上,一直吹著夜晚的涼風。宴會廳里的氣氛又回復到了之前的熱鬧氣氛,清朗的笑聲傳了出來。看著陽台外面的夜景,那一片被億萬暗金光點照亮的黑色城市,他在其中找到了無數掛了他們集團姓氏的大廈。過去的數年中,許多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像教孩子玩積木一樣簡單輕鬆地做到了。可是,一般人可以輕鬆得到的東西,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將它奪走。
夏承司將雙手撐在石築扶手上,抬頭看了看彷彿浸了露水的星空。宴會廳里燈光溫暖明亮,令陽台上這狹窄的空間變得有些冷寂。
「夏先生,剛才小詩真是給你添加麻煩了。」
聽見這個聲音,夏承司轉過身去,靜靜地看著站在階梯上的森川光。森川光拿著外套走下來,把它搭在石柱上:「其實,小詩對你一直感到很愧疚。」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盛夏集團那麼多的商業機密都形同虛設么?就連你們去歐洲競拍的時間、地點,都會被人家在第一時間搶了。」
夏承司沉默地看著他,雙目變得更深邃了一些。
「都是小詩告訴我的。」森川光淺淺笑了一下,「我安排她到盛夏去工作,她負責把你所有的行程、合同、計劃,一切工作事項都告訴Mori。」
夏承司錯愕地看著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之前她交給我們的盛夏資料都在這裡,現在還給你。因為盛夏馬上要變成Mori的子集團,我們已經用不上了。」他把一個厚厚的文件袋遞給夏承司,「她總告訴我,她覺得對不起你。不管怎麼說,希望你不要和她計較。畢竟她很天真,只會聽自己男人的話。」
森川光說完這一句話,就轉身回到了宴會現場,留下夏承司一個人在原地。夏承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好像正在思索什麼事情。過了幾分鐘,在陽台的窗帘旁邊看到了一個深藍色的身影,他毫不猶豫大步走過去,抓住那個人的手腕,把她帶到了一個沒有人的角落。
於此同時,森川光也被組員叫了一個角落裡。他看見角落的盡頭坐著一個老人的背影,他撐著拐杖,抬頭看著牆上米開朗琪羅油畫,肢體語言依然充滿了傲慢與堅毅。長時間的沉默讓森川光知道了這不是一個好的預兆,但是他還是沉住氣,沒有主動發起話題。不過,他也怎麼都沒有料到,對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是時候發布你和裴詩的婚期了。」
這個命令來得太快太意外,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想了很久,努力讓自己聽上去不那麼意外:「……您是不是聽到了剛才我在陽台上說……」
「我沒在和你說別的事。」森川島治也打斷他,又對旁邊的人揮揮手,「去把裴詩給我帶過來。」
組員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裴詩。所以,當她提著裙邊匆忙趕過來的時候,森川島治也的眼中已經有了一絲不耐煩的神色。他雲淡風輕地重複交代了自己的命令,就像是讓她為自己倒一杯水那樣輕鬆。裴詩和森川光一樣,先是一愣,然後從容地搖搖頭:「抱歉,老爺子,這件事我沒法做到。」
果然如他預想的一般,這個女孩比他想得要倔強。但是,森川島治也一生中最不喜歡的事,便是別人與自己較勁。他轉過身,背對著身後暴躁的神祗畫像,一雙眼睛猶如死水一般望著裴詩:「這不是詢問。」
裴詩既沒有被他駭人的氣勢嚇到,也沒有打算繼續硬碰硬,眉梢反而露出了一絲討人喜歡的笑意:「老爺子,您讓我嫁給森川少爺,真的不會後悔嗎?畢竟我是個孤兒,能力有限,也沒有傾國傾城的長相,唯一的特長就是對你們都沒什麼用的音樂才能。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配不上森川少爺吧?讓我們結婚,您不會覺得很吃虧?」
聽見那個久違的「森川少爺」,森川光略微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森川島治也視線慢慢轉向森川光,又回到裴詩身上:「當然吃虧。但是,誰叫我外孫喜歡你。」
「他喜歡我?我們來測試一下吧。」裴詩側頭朝森川光笑了笑,「森川少爺,你喜歡我嗎?」
「喜歡。」雖然回答得很堅定,森川光的雙眸卻很憂鬱 。
「那你想娶我嗎?」
「想。」
「如果我們現在去結婚,你願意嗎?」
「願意。」
「看,問題來了!老爺子,您的人生閱歷是我們在場的人里最多的,應該比我了解,一個成功的人在面對終生大事時是非常清醒的。像森川少爺這樣地位的男性,如果能夠對一個他還不夠了解的女性說出『我現在就想娶你』,那只有三種可能:第一,他沒有繼承森川家業的理性與霸氣。第二,他被激情沖昏了頭。第三,他已經愛我愛到無法自拔。」她頓了頓,故意留了一個懸念,「很顯然,他不是第一種類型。那就只剩後兩種了。如果是第二種,我們根本沒必要結婚,因為他遲早會膩,還不如選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如果是第三種,以後您的寶貝外孫可要被我吃得死死的,說不定還會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您覺得可以接受嗎?」
森川島治也臉色一變,用拐杖猛地杵了一下地面:「裴詩,說這種話,你還想不想活過今晚了?!」
裴詩打了個哆嗦,怯生生地說道:「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森川島治也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夠了,說是為了光,實際全都是在為自己考慮,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么?若不是你說的問題我早就考慮過,絕對不會聽你啰嗦這麼久。」
「是啊,所以我們可不能委屈了森川少爺。」
「我可沒這麼容易放過你。」森川島治也把雙手交疊在拐杖頭上,清了清嗓子,「只給你一次機會。你到樓下去演奏一首曲子,曲目你自己選,可以讓樂隊配合你。如果最後能得到全廳喝彩,我就暫時同意你們不結婚。」
只要得到喝彩就好了?一般在這種場合,只要事先讓大家知道她是在為群眾表演,即便效果平平,人們出於禮貌,也是會鼓掌的。而對於她這種程度的演奏者而言,得到喝彩更是易如反掌……老爺子到底在想什麼?
十分鐘後,森川島治也讓兩個組員把她送到了樂隊處。一個組員接到了他的指令,雙手捧著一個打開的小提琴盒子遞上來。裴詩從裡面拿出小提琴,裝好肩托,試拉了幾個單音和雙音,確認音色還不錯。此時,宴會廳里的賓客們已經漸漸停下交流,朝她的方向看去。
裴詩考慮了片刻,選了一首很符合這個夜晚的協奏曲——莫扎特的D大調第4小提琴協奏曲。這首曲子難度不高,但很動聽,而且對伴奏要求不高,比較適合臨場發揮。她讓身後的小型樂團配合自己,從E弦開始演奏這首曲子。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澈的音樂就像魔法之泉一樣,從指尖流淌出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看向台上的演奏者。從前,她很少演奏這種均速又不考驗技巧的曲子。夏承司靠在陽台的門上,聽見她的琴聲,幾乎沒能認出這是裴詩拉的曲子。這首曲子的高音是如此輕快,就像鳥兒的低鳴抖落了玫瑰樹上的花瓣;一到顫音的地方,又像是溪水在迴旋的清風中搖擺著身體;當身後的伴奏整齊輕盈地齊奏重複的旋律,她的主旋律卻是變化多端,同時帶著騎士一般尊貴嚴肅的風度……若說心靈像一座陳舊的樓房,被時光的蜘蛛網覆上了深灰,那這首曲子就是那雙穿過雲與火跳躍的手,輕輕將它掃回了原有的模樣。
這首曲子是一陣風,開拓了聆聽者未曾看過的疆土;這首曲子的演奏者深藍長裙曳地搖擺,就像是把一整片大海穿在了身上……
可是,就在裴詩拉一個跳音的時候,她聽見琴裡面傳來輕輕的「咔嚓」聲。緊接著,E弦像是被拉斷的彈簧,一下彈了起來,打到她的臉上。沒有經過任何緩衝,她的左臉眉骨到臉頰上出現了一道五公分的血痕。這條血痕覆蓋了她的眼皮。
她緊緊地閉著左眼,趕緊換到A弦的五把位,以保持剛才的高音不被中斷。但是,剛一換回一把位,A弦也被崩斷了。這一回她閃了一下,但琴弦還是在她的脖子上也留下了血痕。
「如果你搞砸了,我會立刻宣布你和光的婚期。」這是她演奏之前,森川島治也最後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