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裴詩已經是第二次聽見周圍的人低呼了。非常不幸的是,每次產生意外事件的主角都是自己。在場有的女生膽子很小,已經不由自主地捂著左臉,害怕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夏承司也難得被這個場面震住了,他連放下酒杯的時間都沒有,就朝裴詩的方向走來。裴詩卻遞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靠近。
從剛才,她就留意到琴弦斷裂時發出的聲響源自琴頭到弦枕之間,所以,琴弦肯定也是從那個位置開始斷開的。A弦和E弦都斷了以後,身後的樂團演奏者也由於受驚過度,停止了演奏。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時間裡,裴詩趕緊把手指換到G弦的高把位,臨場發揮,補充了兩個上跳弓,以覆蓋住斷弦的噪音。但是,音卻不準了——是啊,剛才那兩根弦斷掉的時候,拉動了所有弦軸,把所有的音都帶跑音了。
所幸這兩個跳音是一樣的,旁人並聽不出來她音不準。她一邊把弓子朝低把位靠近繼續著跳弓,一邊用左手去調琴,竟令所有跳音聽起來都是同一個音。可是,音還沒有調好,G弦竟也斷了!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D弦。
如果這一根再斷掉,這場表演就算玩完了。她的背上滲出了冷汗,卻也突然想明白了這個弦斷掉的規律——琴弦動了手腳的地方就是最上端弦軸下面,而且,這四根弦都無法承受空弦和一根手指的張力——前面的A弦就是在她拉一把位B音的時候斷的。也就是說,她最少要同時保留兩根手指在最後一根弦上。這已經是超高難度的挑戰了。更糟糕的是,她還不能調琴。
不過,理清思路以後,她已經冷靜了很多。
剛才那一首莫扎特的曲子,她本來是演奏在一個輕靈優雅的地方,但因為後面幾個跳弓,已經迫不得已把曲子推到了一個小高潮。她回到D弦,用兩根手指壓住琴弦,繼續演奏著跳弓,重新摸索音準。經過三四個重複的跳音後,她的弓子抬到高空,靜置了一兩秒,忽然三根手指壓在弦上,拉出一段長長的顫音!
然後,她的手指就像中了邪一樣,在那單一的琴弦上,演奏出一段凌亂而有節奏感的旋律!
在那一根早就跑了音的單弦上,她如此輕鬆地用左手撥弦、三指顫音、永遠保持著兩隻手指的把位切換……如果不去看她,沒有人會去懷疑她手裡拿的不是完好無損的百萬名琴。
她早就忘記自己臉上有傷,也早就忘記了周圍還有這麼多人都在看。拉到一個停頓的時候,她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跟上來。」
人們反應過來,這句話是說給身後樂團聽的。伴奏者們面面相覷,點點頭,像是鼓足了勇氣嘗試全新的事一般,開始為裴詩伴奏。然後,裴詩先後演奏了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托賽里小夜曲的一些片段,最後,曲風一轉,用3/4拍演奏出了一首優雅的曲子。
是波羅乃茲的曲風,緩慢且貴氣,但是整首曲子的旋律卻像如此悲壯,在每個人的心中掀起了巨浪。這是密集地敲打著心房,不管是夜晚的風,狂躁的雨,都無法阻止的深海巨浪。
沒有人明白,這麼遙遠的曲風,為什麼能引發那麼多人靈魂的共鳴。這一刻,在場無數人都變得特別情緒化:有的孫兒想起和祖父一起準備新年的記憶;離鄉的人想起了小時候媽媽做的排骨湯;和妻子離異的男人想起了女兒騎在自己脖子上的過去;就連二樓對裴詩最挑剔的夏娜,都想起了和父母一起去公園的遙遠童年……或許是快樂的,或許是悲傷的,或許是短暫的,或許是綿長的……這首曲子幾乎融合了一個人可以擁有的所有感性情緒。
不管是滲入靈魂的音樂,還是眼前色彩濃烈的畫面,都完全映入了夏承司的記憶。這是之後幾十年,他都不曾忘記的畫面。即便記憶的皺紋被時光洗鍊成了灰白,即便這幅畫在過於漫長的歲月中已經漸漸褪色,他也不會忘記,那個穿著深藍色長裙的女孩,在這個時代最繁華的建築上,演奏了一首像大海一般的無名樂曲。
當音樂的海浪卷到最高峰的時候,裴詩以空弦結束了這首樂曲。
然後,最後一根弦也應聲斷裂。
*********
「我們分手吧。」
十多分鐘後,室內的掌聲仍未停止,人們仍在興緻勃勃地議論著這場奇蹟般的演奏,裴詩回到之前的陽台上,對眼前的森川光說道。她的裙邊被風揚起,摩擦著他白色的西裝褲腿,如同蘆葦依偎著岸邊的岩石,纏綿悱惻,卻不留痕迹。夜風將她的長髮吹亂,她用手掌壓著頭髮,直視著他的雙眼。她的眼神坦蕩蕩的,寫滿了複雜的情感,卻不再有任何的懼怕或不舍。
以前就聽別人說過,要真正了解一個人,一定要經歷相識、相戀、相處、相厭、相離這個完整的過程。她發現自己真正了解森川光,確實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後。雖然時間不長,但她對他的了解,卻遠遠超過認識他那麼多年停留於表面的了解。她知道,兩個人能經過這一切走在一起很不容易,這段感情也與之前那些速食戀愛完全不同。所以,從裂痕產生以後,她一直在努力退讓,想要看看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可是,他卻不斷向她暴露出突破她極限的那一面。經過這段時間的冷靜思考,她發現自己還是沒有改變主意——是時候為這段失敗的戀情划下句點了。
他的頭髮也被吹亂了。他卻沒有任何阻止風的動作,只由略長的劉海不斷阻撓著他望向前方的視線。不管是夜景的光、宴會的光,還是稀疏的星光,落入他的眼睛,都像跌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洞。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他終於輕輕說道:「好。」
他的答案在她的意料之外,仔細想了卻也並不感到太吃驚。如果他會問問她理由,她或許會理性地向他解釋,是因為兩個人的人生觀差別太大,她也無法忍受他所做觸犯道德和法律的事。可是,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論什麼事,總會先順從了她再說。這一個簡單的「好」,終於讓她意識到一件事:原來在一起久了,即便沒有愛情,感情還是會加深的。她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閉著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
「別難過。你臉上還有傷。」他走近了一些,摸了摸她貼著創可貼的地方,溫柔地說道,「表情太多的話,會拉傷傷口的。」
「沒事。」她避開他的手。
他也沒有在意,只是把那隻手放到她的頭上,用哄孩子的口氣說道:「回去以後要定時換藥,多休息,讓它好好癒合。等結疤以後,要塗祛疤的藥膏。知道嗎?」
「知道。」
「那就好。以後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再也受不了了,撲過去抱住他的脖子,紅著眼眶,逼自己眺望著高遠的星空:「組長,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身體像是已經被磨為灰燼,但是,哪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沒有讓自己臉上的微笑離開。
他們擁抱了很久很久,她才有些傷感地鬆開手,再也不看他,轉身離去。
夜逐漸深了。兩個組員來到陽台上,謹慎地說道:「森川少爺,我們剛才看到裴小姐一個人出去了,要去接她回來嗎?」
「不用。」 森川光抱著雙臂,臉上有不明意味的冷漠笑容,「她跑不遠的。」
*********
第二天早上,裴詩被手機接連響起的新郵件提醒聲吵醒。她揉了揉眼睛,但因為揉到琴弦拉出的傷口,一下就疼得完全醒過來。躺在床上查看郵箱,發現裡面居然滿滿都是工作郵件,均來自向她尋求合作的音樂家、樂團和唱片公司經紀人。一封封查看下來,她找到了原因:前一個晚上的表演竟上了電視,她用單弦演奏的視頻在網上也火了起來。
當然,最出乎她意料的一封信,並不是那個在附件里添加了天價簽約合同的郵件,而是英國古典唱片公司Royal Times請她在「香港皇家古典樂之夜」進行表演的郵件。這一場萬人音樂會中,他們只邀請了三個小提琴家進行獨奏,一個是開場的Adonis,一個是中場休息前的裴詩,一個是閉幕的大師帕里曼。
這封郵件令她受寵若驚了。皇家古典樂之夜一直是所有鋼琴家和提琴家最嚮往的舞台,她作為一個新人,何德何能與Adonis和帕里曼在同一個舞台表演?而且,顏勝嬌也會以特邀嘉賓的身份出席這場音樂會。一想到要在她面前表演,她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可是,這個消息還是令她情緒高漲了一個早上。
十點的時候,她接到了夏承司的電話。
「裴詩,你來我公司一下,把你過去的工作資料全部帶上。」對方以命令的口吻扔下這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盛夏集團的地理位置在CBD最高的大廈群內,這裡企業的地理地址,不過是隔一條街的差距,就可以彰顯出天壤之別的公司檔次。近期盛夏集團和Mori的收購事件鬧得人盡皆知,這條精英們惜字如金的金融街也比平時多了不少八卦。「夏承司」這三個經常出現在雜誌上的名字,更是比往日更加頻繁地高度曝光著,但標題不再與成功、完美、引領者這些關鍵字有關。裴詩路過盛夏大廈附近的一家星巴克時,看見一個年輕的白領聚精會神地閱讀著一本經濟雜誌,雜誌封面是另一個新興企業的CEO,但封面標題上「『最像模特的CEO』終成模特」幾個大字幾乎比雜誌名字還大。她預感不好,湊過去看了一眼,果然這個白領在看的文章就是這一篇,裡面有夏承司過去拍攝的時尚硬照。
她知道,夏承司現在肯定不好受,所以當電梯停留在大廈六十三樓之前,她起碼構想了不下十種打招呼方式。可是,當真的走進去面對落地窗前站著的男人,她又覺得完全無法開口。而且,他明明已經聽見她推門進去了,卻一直保持著原來的站姿,連頭也沒有轉動一下。直到兩分鐘過去,夏承司才在辦公椅上坐下,自上而下掃視著她。
「你來了。」他忙了一個通宵,完全沒有睡覺,所以看上去有些疲憊,「在Mori進行收購之前,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什麼意思?」
「你透露了我們多少信息給Mori?」
這個問題把裴詩問懵了。她迷茫地說道:「我真不懂你的意思。」
「我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裝。你把盛夏的商業機密全部告訴了森川光。」
「我沒有。」裴詩用力搖搖頭,「我和盛夏簽約的合同里,不是已經規定了不允許透露商業機密嗎?這種會惹官司上身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會去做?」
夏承司把一個文件夾丟在桌子上:「那這些又如何解釋呢?」
裴詩過去拿起文件夾,一頁頁翻看裡面的內容,漸漸地臉色變了:「這不是我泄露的。」
「不是你,還有什麼人?」夏承司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起來。
「夏先生,如果你沒有足夠證據,請不要隨便誣賴人。我真的沒有做過這種事。」
她直直地望向他,眼中沒有一點心虛。他也一直知道,她有掩飾自己情緒的能力,卻沒有說假話的能力。於是,他和她對望了片刻,就直接靠坐回辦公椅上:「回去告訴森川光,想要收購盛夏,只靠一點財力是不夠的。如果他們真的硬吞下去……」他笑了一下,「怕一口氣吃下這麼大的東西,他們會噎著自己,最後還是得吐出來。」
裴詩的眼就像早已結了冰,她寒聲說道:「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沒法替你傳達這些話。有話你自己告訴他吧。我走了。」
見她轉過身去,夏承司站起來喚道:「裴詩。」
「怎麼?」
「如果可以,我不願意與你作對。」
「我也不願意與你作對。」她漠不關心地說著,就像是在交代別人的事情,「你不過是壓根沒有信任過我而已。」
裴詩離開後,夏承司長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他沉思了大概二十分鐘,摔碎了桌子上的大理石筆筒,拿起聽筒撥了一個電話給特助:「通知董事會所有成員,下午召開緊急會議。」然後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夏承傑:「哥,現在我們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準備吃poison pill了,第二,我們放棄地產和酒店,帶著所有管理層跳槽,兩年後轉行做電子。這一回Mori來勢洶洶,你和爸商量一下該怎麼做,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與此同時,東京Mori總部的董事長辦公室中,森川島治也、森川光和另外幾個森川家族的人都在靜靜地聽著電腦揚聲器里夏承司的最後一句話:「你和爸商量一下該怎麼做,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森川島治也的小兒子激動地鼓起掌來:「哈哈哈,好!夏明誠終於黔驢技窮了,這下可以給二姐報仇了!」
他的三兒子又接著說道:「這夏承司和他老子還真像,表面上看上去有那麼一點氣勢,底下就是個軟蛋。」
「但是他們有毒丸計劃……代價會不會太大了?可能我們的資金會有點緊張。」他的高材生小舅子如此說道。
「慢著。」森川島治也舉起手,閉上眼睛,「讓我想想。」
雖然大家都覺得已經沒什麼好考慮的了,但當老爺子在思考的時候,當真沒有幾個人敢大聲出氣。
「二十七年……這可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啊。等這幫小孩一起長大,再一網打盡,可真是耗了我不少時間。不過,總算等到這一天了。」過了一會兒,森川島治也慢慢睜開了眼睛,喉嚨里發出了悶悶的笑聲,「下手吧。」
四個小時後,Mori Japan正式宣布,三日後收購盛夏集團。
同一時間,毒丸計劃自動生效。所有股東廉價買進大量股份,盛夏集團的收購成本瞬間暴漲了24%。
二十三個小時後,董事會炒掉大量帶著黃金降落傘的高級管理人員,收購成本再次增加。
但是,這一切看似無懈可擊的反收購政策,並沒有阻止森川氏不理性的野心。
三日後的早上,第一場秋雨淋濕了整座城市。它來得如此寒冷且迅速,彷彿是在宣告漫長盛夏的結束。當最大的時鐘被灰濛濛的陽光照亮,指向早上七點二十五的時候,電影院與保齡球館還在昏昏入睡,速食店和超市打著呵欠開了門,冷冰冰的雨水黏在市中心大廈的巨型熒屏上。在這上面,新聞主持人用有些恐慌的語氣宣布了一個簡短的消息:「Mori Japan已收購盛夏集團。」
這一刻,街上打著傘一臉陰鬱的上班族們都統統抬起頭,看著那個高遠的熒屏。時間就像在這一刻停止了一樣。在Mori對盛夏雄心勃勃地發動進攻的初始,人們有了危機感,卻沒有想過「地王」盛夏最終竟真會變成Mori Japan旗下的產業。
——在電視上看見這條新聞,裴詩和裴曲都震驚得目瞪口呆。Mori的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當裴詩還沒能從震驚中走出來,手機已經響了起來。看見日本的號碼,她心中已經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因此接起來以後,她沒有說一句話。
「小詩,我知道你在聽。」森川光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好像一點也沒有被收購成功的喜悅感染,「現在,Mori的下一個計劃,就是把夏家所有人都從盛夏集團趕出去。夏明誠是大股東,弄掉他還需要花一些時間。但是,在這之前,我們會先炒掉CEO。」
「……你想說什麼?」
「一個男人的生命就是他的事業,尤其是對夏承司這樣的人而言。」他頓了頓,聲音中沒有一點情緒,「他的人生馬上就結束了,你會心疼么?」
裴詩握緊聽筒,沒有回答。她知道,森川光話還沒有說完。
又靜靜等待了一會兒,那邊終於發話了:「如果你回到我的身邊,我可以放過夏承司。」
「回來又有什麼用?我不愛你。」
「這沒有關係。你只要把自己交給我,為我生兒育女,有沒有愛情,其實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