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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樂章I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II

一個人的皮膚緊繃程度,往往與其莽撞程度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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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事的人是夏娜。夏承司把那條新聞反覆讀了幾遍,發現曝光的內容基本屬實,只是不知這麼久的秘密為什麼會在多年後被公開。又過了一會兒,他接到了夏娜的電話。電話那一頭的妹妹哭得就像在生離死別一樣。他知道她脾氣一直很驕縱,抗打擊能力很弱,也沒什麼情商,但記憶里她哭成這樣的時刻,只發生過在他和父親鬧翻出國留學那一日。被媒體抨擊只是一部分理由,她會痛苦成這樣,到底還是因為這件事揭開了她心底最深的傷疤。
  夏娜殺掉的人,是夏明誠的一個情婦。那個女人長得是真漂亮,大眼睛小細腰,青春無敵,皮膚白嫩得跟嬰兒一樣。她十八歲認識夏明誠,死掉那一年也就二十不到。發現她和父親關係的時候,夏承司十五歲。因為她年紀小得已經突破全家人的承受能力了,郭怡在家天天哭成了淚人,所以夏承司找夏明誠爭執過不下十次。夏明誠已經沒能力打長大的兒子,只是淡淡地扔給他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別管」就對此置之不理。鬧了很多次後,夏明誠乾脆直接把他送出國,眼不見心不煩。剛好,夏承傑也出國有一段時間了。夏承司一走,家裡就只有郭怡、還在讀小學的夏娜和夏承逸。這一下夏明誠更加肆無忌憚了,逢年過節都不再回家。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年,郭怡就在夏明誠的公文包里翻到了兩本辦好美國簽證的護照——是夏明誠和情婦的護照,簽證有效期都是兩年。美國的簽證有效期都是一年,他們為什麼要辦兩年?而且還是一起去。郭怡漸漸有了不好的預感。
  郭怡確實已經青春不在,與著年輕的情婦比,少了很多優勢。可是,一個人的皮膚緊繃程度,往往與她的莽撞程度成正比。就在郭怡獨守空閨的又一個中秋過後,這個十九歲的女孩竟然挺著大肚子來到了她家裡,輕佻地在她面前揮了揮手中的護照:「這,是你老公給我辦的護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這,是你老公和我的寶寶。馬上我們就要一起去美國生寶寶了,你呢,就做好離婚的準備吧。夏太太。」
  郭怡是很傳統的女性,她的思想幾乎與古代的皇后差不多了。只要想到這情婦肚子里的孩子是夏家的後代,她就沒法把對方拒之門外。她請情婦進屋坐下來休息,然後把夏娜和夏承逸都抱到了二樓的卧室。那個情婦卻毫無廉恥心,挺著大肚子招搖地走上了樓梯,還順帶觀察著周圍的環境:「這房子住得開心么?如果已經習慣了,以後要是不能住了,那該怎麼辦呀?」
  郭怡知道自己應該端好架子,但自從夏承司離開,家裡連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長久的壓抑和寂寞,還是令她當著情婦的面就哭了出來。而這一幕,完全被偷偷拉開門縫的夏娜看在眼裡。她那時也有十三歲了,清楚明白這女人就是爸爸不回家哥哥出國的理由,怒火瞬間燃燒掉了她所有的理性。她放下抱住她的夏承逸,飛奔過去,狠狠推了那情婦一把:「不要臉的狐狸精,不准你傷害我媽媽!!」
  然後,那個年輕的身軀,就這樣像個龐大的麵糰一樣從樓梯上咚咚咚地滾了下去,伴隨著情婦的慘叫聲,最終抽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那是夏娜人生中第一次看見那麼多的血,就像是一朵逐漸長大盛開的紅蓮,把屍體託了起來。救護車把傷者送到醫院後,那也是夏娜第一次如此心慌意亂地,親眼看著心電圖慢慢變成一條直線。孕婦搶救無效,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醫院停止了呼吸。
  因為夏娜當時年齡尚未超過十四歲,所以不能判刑。父母那邊,夏明誠利用關係也妥善處理掉了。他用僅僅一百萬就塞住了情婦家人的口,又收買了媒體讓他們不要曝光此事。為了不讓夏娜在家裡有心理陰影,也是順帶避避風頭,之後他們把夏娜也送到了英國去。
  原本誰都認為夏娜結婚以後生活就會平穩很多,但是也沒人能猜到,這件事居然被翻了出來。如果是其他人,十來歲的孩子誤殺父親情婦,這應該不會引起太過分的譴責。但夏娜之前已經臭名昭著了,再加上這一起命案,情況更是比之前要糟糕百倍。
  開完會以後,夏承司安排人去和媒體交涉,盡量減少輿論對夏娜的傷害,然後去夏娜和柯澤新家探望安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回到自己家裡。
  當然,這件事對裴詩沒有什麼影響。趁著夏承司早上去上班的空隙,她已經在他家裡找到了筆和紙,列印了幾張五線譜,開始譜寫「夏夢」協奏曲的交響樂版。她早上起來時突然來了靈感,覺得在這首樂曲里增加單雙簧管、大號等等樂器,肯定會更加壯麗輝煌。
  因此,夏承司推開卧室的門,看見的第一個畫面並不是躺在床上性感萬分的女友,而是坐在寫字檯旁邊奮筆疾書的作曲家。她寫寫停停,不時撐著下巴,看向窗外快節奏的城市和叢林般的高樓,但是,她的視野好像從洪荒時代一直穿過了十八個世紀,最終停留在了那個最浪漫的時代,就像是翻看了一本記載了千年智慧的歷史書。在她面前的五線譜世界,彷彿有一塊摩西口中的紀念碑,它樸素而原始,沒有被鋼鐵碰過。她小心地用筆尖在上留下痕迹,逐漸用青春年華把它打磨成璀璨之石……
  又過了半個小時,她才終於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回到現實生活中。她拿起手機給夏承司發了一條簡訊,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可是身後立刻響起了微信的提示音。她轉過頭,發現他正坐在床頭看手機,膝上放著Mac。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還沒到午飯時間,不要笑得那麼奇怪。」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回了最後一封工作郵件,把Mac放在床上,「過來。」
  對話似乎顯得很多餘。看他站起來,她立刻雀躍地衝過去抱住他,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吊在他高高的身體上。她發現自己還是不大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無論怎樣都說不出「我好想你」這樣的話。畢竟,他們不過幾個小時沒見而已。
  中午他們吃了他帶回來的食物,然後就在房間里待了一整天。他雖然還是酷酷的,她卻明顯能感到,包圍著兩人的氣流也產生了化學變化。親吻、擁抱的感覺也不同了,就像是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她可以不再像過去那樣拘謹,輕輕鬆鬆地坐在他的大腿上,纏著他的脖子,看他電腦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也沒興趣的新聞;也可以想親他就親他,想摸哪裡就摸哪裡;更可以隨時變成一個搗蛋鬼,時不時咬一下他的耳朵,干擾他的注意——當然,被撲倒兩次以後她決定不再做這種事。
  傍晚時分,裴詩接到一通電話。手機上顯示的是柯澤的名字,傳過來的聲音卻是夏娜的:「裴詩,你看過新聞了么?」
  「哦,有看到,怎麼了?」是夏承司告訴她的。知道來龍去脈以後,她覺得在這件事上,夏娜其實有點可憐。
  「向媒體透露這個秘密的人,是你弟弟。」
  「理由?」裴詩怔了一下,但立刻就保持了高度懷疑態度。她對夏承司指了指門外,拿著手機出去繼續通話了。
  「上次和你的官司就是他鬧大的,這一點還不顯而易見嗎?」
  「不好意思,我弟弟對你有沒有殺過人是沒有興趣的。當時把官司的事情鬧大,是因為氣憤你偷走我的作品,還有你對他做過的噁心事。」
  長時間的寂靜過後,夏娜緩緩說道:「他都告訴你了?」聲音有些發抖。
  「對。而且,那天晚上恰好我也在。」
  又等了一會兒,夏娜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既然如此,你都知道了!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放任他一直不斷對我落井下石?裴詩,《騎士頌》的事你已經報復了,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滿呢?和你弟弟一樣,不滿我和柯澤結婚?」
  「夏小姐,再說一次,以我對裴曲的了解,今天這件事絕對不是他去做的。既然你這麼堅持自己的觀點,那能不能麻煩你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會知道你殺過人?」
  「因為他偷看過我的日記。」
  「他和你話都沒說過幾句,為什麼要偷看你的日記?」
  「就是那天晚上偷看的啊。你剛才說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她是在泰晤士河接到了裴曲,難道那時候夏娜還要把日記帶在身邊?裴詩有些迷糊了:「你的意思是,在泰晤士河旁邊,你叫人去折磨他那個晚上?」
  「……你在說什麼?」夏娜也懵了,「我們說的是一件事么?」
  「我怎麼知道。」
  「我沒有在泰晤士河旁邊見過裴曲。還有,你知道他曾經喜歡我么?他現在恨我和柯澤結了婚,所以才這樣陷害我。」
  看了一眼夏承司的房間,裴詩把即將到口的「你該去看醫生了」咽回去,漠不關心地說:「我還有事,回頭再說吧。」然後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知道自己不該聽夏娜胡謅。夏娜既然因為一時衝動殺過人,那因為一時衝動對裴曲做出那種事也是正常的。她應該毫無保留地相信裴曲才對。可是,這件事越想越不對勁,她還是忍不住發了一條消息給裴曲:「小曲,夏娜說你喜歡過她,是真的嗎?」
  過了一會兒,裴曲才慢悠悠的回復:「夏娜真是公主病加被害妄想症,該去看看醫生了。」裴詩想到剛才自己也差點對夏娜說這句話,笑了出來。她和裴曲不愧是龍鳳胎姐弟,連思維模式都這麼像。
  因為對裴曲有著無條件的信任,這件事也很快就過去了。之後的日子裡,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音樂上。大部分時間裡,她讓裴曲為自己當伴奏,練習即將表演的《那瓦拉霍達舞曲》和《夜神協奏曲》。有時候練疲憊了,她也會拉一些即興曲子來緩解壓力。演奏完了以後,她把所有的曲子都記了下來。她寫了一首完整的g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弦樂四重奏《磨坊的精靈舞曲》以及鋼琴三重奏《克爾特人》。當然,她寫得最多的還是小提琴獨奏曲。她的靈感無處不在,她的腦中揮發著長了翅膀的想像。看見初雪,她寫出了抒情曲《水玫瑰之歌》;和朋友去看了一部中世紀的電影,她寫出了吉普賽風格的《舞女與酒窖》;在公園湖邊散步的時候,她寫出了明朗的幻想曲《湖中的火焰》,等等。同時,她還創作了許多中國風的曲子,例如,她為自己喜歡的歷史人物王昭君寫了一首《嬙》,為自己喜歡的朝代寫了一首《商周》……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夏承司在她逛街的附近開會,她答應要去看他,但後來因為想早點回家就放了他的鴿子。他在簡訊里用威脅的語氣說回去會狠狠罰她,她卻一點也不害怕,還想起了東晉名士王子猷的事迹。《世說新語》里記載,一個雪夜中他突發奇想,專門乘船從紹興趕到浙江探望畫家戴逵,但一路上他玩得盡興,到了戴逵家門口反而不進對方家門,直接打道回府。為此,她寫了一首俏皮的中國古風小提琴獨奏曲《戴逵之門》。
  她的突破不僅表現在創作上,連演奏技巧也是如此。她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將感情與曲子融合在一起的感覺很棒。一個冬陽柔暖的練琴日,她隨意拉著一首自己創作的曲子,用弓子快速拉下弓到最後,到弓尖只剩1/5時卻忽然收手,放輕放慢速度拉下來,同時加大揉弦力度。這種演奏方式和之前漸慢的感覺截然不同,就像一個小仙女買到喜歡的糖果,大叫一聲就飛到了天上,再不斷震顫自己的翅膀。她被自己拉出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用同樣的心情再試了一次,發現這個聲音真的不錯。從那以後,這就像其它類似的突破技巧一樣,成為了她演奏特色的一部分。
  裴詩會這麼開心,不單單是由於音樂因素。她的感情生活也非常順利。和夏承司戀愛的時間越長,她就越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他們的性格真的很合適。她時而會帶著小提琴到他家去蹭吃蹭喝兩三天,冬天在客廳拉小提琴特別冷,基本上只要他洗漱上床以後十分鐘內,她也會鑽進被窩去,把冰塊一樣冷的四肢纏在他身上。他不會打哆嗦,只會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說:「真溫暖,我快流汗了。」會逗得她更貼近他一些。
  睡覺的時候,夏承司經常壓住她的長髮,她在半夢半醒中會皺著眉頭拔出自己的頭髮。但是沒過一會兒頭髮會又被他壓住,她再□□躲開。有一回躲了四五次,她不耐煩了,在他胳膊上使勁拍了一下。他乾脆直接抱著枕頭睡到床另一側去。她冷冷地說:「你是在和我保持距離么?」第二天要上班的夏承司無奈極了,閉著眼丟下一句話:「閉嘴。」然後一把把她摟到臂彎里,繼續睡覺。
  她在任何方面反應總是慢半拍。她經常在他的車裡聽他放上世紀的美國搖滾鄉村音樂,就挑釁他說:「你喜歡的曲子都很老啊,這些音樂人最年輕也五十歲了。」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你喜歡的音樂人最年輕的也死了,所以?」之後她決定三十分鐘之內都不和他講話。
  但反應遲鈍的事絕不止這一回。有一天,她在網上看到一條很過時的笑話,一邊強忍著笑意,一邊念給夏承司聽,講完了以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結果夏承司一點反應都沒有。她覺得很尷尬,衝過去一口咬住他的臉,結果不小心撞痛了牙齒,悶哼一聲,伸手去打他。夏承司還是完全面無表情狀:「我該說什麼呢?」
  當然,她對他們的戀愛也不是沒有一點擔憂。打個比方說,每次他們發生關係,他總是會比她還小心。有一次他們做得比較激烈,他不小心把保險套捅破了,即便還沒有射出來,次日他也還是幫她買了避孕藥。從那以後,他們每次上床,他都要戴兩層保險套,簡直就像是怕把艾滋病傳染給她一樣。她從沒懷疑過他的真心,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因為他有病?還是因為他不喜歡孩子,害怕她懷孕?還是因為,他特別保守,無法接受婚前懷孕?
  還有一件事也讓她有些疑惑。她認識所有的人,包括裴曲,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但除了夏娜的婚禮上,他把自己介紹給堂妹小蓓,就再也沒有帶她見過家人。他倒是把不少朋友都介紹給她認識過,但這些朋友多半都與他有工作關係,或是出社會以後的半路朋友。那些與他一起長大的,或認識很多年的朋友,她一個都不認識。最奇怪的是,一月七日是他的生日,他竟沒有舉辦任何聚會,只是單獨和她待在家裡慶生。那個夜晚過於浪漫,令她暫時忘了自己的擔憂。她糾結一段時間,就認定是因為自己和夏娜關係不好,他為了避免麻煩才這樣做的。
  轉眼間,皇家古典樂之夜很快到來。表演前一天,她和裴曲飛到了香港,在主辦方為他們預訂的酒店裡住下。時至這一日,她覺得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在酒店裡睡個好覺,放鬆自己,當晚就不再碰小提琴。睡覺之前,她只是打開電腦瀏覽一下新聞,查一查郵件。郵箱里躺著一封來自英國負責人的信,內容大致是在預祝她第二天表演成功。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Look forward to hearing your extraordinary gift with Mendelssohn.
  Mendelssohn……門德爾松?
  望著那一行字,裴詩大腦突然變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堆問題:明天她的表演不是薩拉薩蒂嗎?為什麼會出現門德爾松?不,這些都算了,重點是為什麼改掉曲子這麼大的事,沒有一個人來通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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