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名人的孩子無法超過父母,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離開父母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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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各位聽眾朋友前來參加一年一度的英國皇家古典樂之夜。這個夜晚過得很快,已經進行到了表演的尾聲。接下來,我們最後的演奏者是新銳小提琴家,裴詩。」主持人站在表演台中央一邊講解,英國主持人也同時對著BBC電台的鏡頭翻譯成英文,「在這之前,顏勝嬌女士為這場表演準備了一個有意思的小活動,現在我們請她出來為大家講解一下。」
全世界的電台直播中,鏡頭上都出現了顏勝嬌端莊高貴的身姿,在她那張凌厲的臉下,字幕的解說也全部都是:「世界知名小提琴家,柯氏音樂執行總裁,顏勝嬌。」以她在古典樂界中的地位,每次出場其實都會引來不少人的關注。可此時此刻,不管是台下的聽眾還是電視機前的觀眾,都對即將表演的裴詩產生了疑惑:她是什麼人?為什麼可以在Adonis之後演奏壓台曲?
顏勝嬌走到演奏台中央,臉上露出了帝國皇后般的微笑:「我想,剛才在Adonis演奏的時候,各位朋友應該都看到了,這演奏台上坐了一排可愛的小朋友。」她攤開手,示意聽眾留意那一排抱著花的小孩子:「除了我女兒柯冰,其他孩子都是由今晚主辦方隨機邀請來的。接下來,裴詩將演奏與Adonis一樣的名曲——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等她演奏結束以後,我們會請Adonis也上台,讓這些孩子按自己的喜好,把花束送給他們喜歡的演奏者。」
主持人驚訝道:「哇,這樣看來,這一屆的皇家古典樂之夜,豈不是變成了一場競技比賽?」
「那倒不至於,只是一場小小的友誼賽,是沒有任何獎勵與影響的。因為不論如何,我們都有意向,希望能簽下裴詩,作為我們柯氏音樂旗下的小提琴家。」顏勝嬌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愉快的事,「要知道,裴詩可是我老朋友裴紹的女兒。我和裴紹年輕的時候,就經常和對方比來比去——當然,最後是他贏了,因為他留下一堆無法超越的驚世之作,就把我們這些老朋友拋下撒手人世了。這簡直跟打牌贏了就跑路沒什麼區別啊。」
台下響起了一陣歡笑聲。聽見裴詩是裴紹的女兒,緊繃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很多年紀大一點的作曲家和指揮甚至在低聲交流,懷念起有裴紹的時代。顏勝嬌持續笑著,偷偷擦去眼角的淚花:「真是沒想到啊,轉眼間,連我們的繼承人也都這麼大了。所以,我才跟主辦方商量,增加了這麼一個比賽小環節。看看Adonis和裴詩誰的曲子更討孩子喜歡。」
主持人意味深長地嘆道:「是啊,孩子的審美才是最原始最真的。那麼,現在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今晚最後一個演奏者。她將為我們帶來她的壓台曲《夜神》,以及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有請裴詩小姐!」
主持人和顏勝嬌都從台上退下。在雷動的掌聲中,升降台緩緩出現在演奏台上。站在升降台中央的,正是穿著肩帶黑色曳地晚禮服的裴詩。她左手拿著小提琴和弓,右手自然地垂在身側,身材就像那如雲的黑髮呈現出優美的線條。在銀色的舞檯燈光照耀下,她的眼睛與睫毛深黑不見底,彷彿早已融為一體,手環與耳墜卻如金子一般閃閃發亮。她提著裙子走下升降台,站在演奏台前側,就像是一尊剛從深海中打撈出來的女神像。
台下的萬名聽眾、全球電視機前的觀眾都望著這張年輕而冷漠的臉,都略微感到疑惑——通常古典樂表演中,首席是最後一個出場的,但她卻比她的伴奏樂隊先出來了。而且不管等多久,她身後的幾十個演奏者座位都一直空著。
就在大家以為表演現場出現差錯的時刻,裴詩卻把小提琴架在肩上,開始拉雙音試音、調琴。此刻,就連顏勝嬌也眼露訝異之色,脫離了座椅靠背,坐直了身子。再看看鋼琴伴奏的位置,那裡也一直沒有人出現——裴詩這是想做什麼?裴曲人呢?難道她想獨奏《夜神》?
然而,裴詩握著弓,卻開始用同樣的頻率撥G弦。小提琴發出重複而低沉的聲音。這下不僅是顏勝嬌,連主辦方其他人也都詫異了——不管是《夜神》還是門德爾松的協奏曲,都不是以撥弦開頭的。
這下麻煩可大了。英國人非常刻板,皇家古典樂之夜更是他們最正統的大型演出之一。除了華彩段,他們不會允許表演者擅自改動正式演出的曲目。一旦有人違反這個規矩,會被立刻請下台,而且終生失去在皇家古典樂之夜的表演資格……就在所有人都為裴詩捏一把冷汗的時候,幾次撥弦已經結束。
她歪了歪頭,金色的耳環微微晃動,開始演奏曲子的主旋律。
第一個小節從她的琴中流出來的那幾秒,沒有人意識到那是什麼曲子。只覺得像是站在了空曠的冰原上,聽見了被刺穿胸脯的雪鳥,在蒼穹的雲霧中高鳴了一首悲歌。裴詩的手指在四根弦上下滑動跳躍,手指骨節柔軟得像是被抽去了骨頭,連風都可以令它們如破布般顫抖。
直至這一刻,人們才反應過來——這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只是,她居然一個伴奏都沒用,把它改成了獨奏版。而開始那幾聲撥弦,原應是由交響樂團中的大鼓和小提琴奏出。
小提琴的音符從起伏拉動的弓子下流出,好像雪鳥在風和雪的冰寒中扑打著翅膀,朝上綳直了身軀,宣揚著對高遠長空的迷戀與不甘。那尖銳的高音是它泣血的痛,那長而凄絕的揉弦源自它顫抖的咽喉,那陳舊哀愁的旋律是它對生命的哭訴……所有的一切,都一如歌頌著這世界上最優雅、最壯麗的死亡。
冷寂的演奏台上,只剩下裴詩和她的琴聲。然而此時此刻,不止裴詩一個人,所有聽眾,連同坐演奏台上的十個孩子都因被琴聲刺痛而緊皺了眉。
隨著曲子的推進,聽著那熟悉卻又格外憂傷的音樂,顏勝嬌緊張的雙肩卻鬆弛下來。
……「顏勝嬌,這名字真好聽。嬌弱如花,美得引人入勝。」
三十七年前,威尼斯的海邊,那個少年曾經帶著一臉無害的笑容對她如此說道。她是富家大小姐,一向驕矜慣了,第一次遇到對自己既不畏懼也不討厭的人,那個笑容令她心跳加速,卻又不知所措。她別過頭扁了扁嘴,賭氣地說:「是爭強好勝的勝,謝謝。」
「我還是覺得我的解釋更確切一些。」他還是一臉燦爛的笑容。
她的臉「唰」地變得通紅:「你這人怎麼這麼沒禮貌!」
他想了想,溫柔卻固執地說:「你是很漂亮啊,總不能逼我撒謊。」
在這快四十年的歲月里,她一直堅定地認為,當初會這樣執著於這個男人,要麼是因為要麼那時自己不過情竇初開,要麼是因為他確實長得有點好看,要麼,就是因為輸給另一個女人的不甘心。這與愛情沒有任何關係,與她要走的路,也沒有關係。只是,此刻望著台上黑色的身影,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
——既然認為我漂亮,為什麼最後卻會跟那個女人走?
——既然沒有感情,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麼多的溫柔?
——既然已經選擇了離開,為什麼還要讓你女兒用你的神態演奏曲子,讓我再一次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回憶?
和在場很多聽眾一樣,顏勝嬌垂下頭,讓淚水落到了膝蓋上。
等他們從這段美得惆悵的音樂之旅中走出來,已是裴詩用弓子結束華彩段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刻。這一場真正的純粹小提琴演奏,因為除了小提琴,什麼配樂都沒有。小提琴不像鋼琴,僅憑自身就可以模擬一個交響樂的演奏效果,單獨的小提琴音色是非常單調枯燥的。然而,也不知道是裴詩的琴好,演奏場地好,還是她的琴聲激情而嘹亮,即便是不懂古典樂的人,也忍不住隨著大眾一起為她獻上了劇烈的掌聲。
然在工作人員的安排下,Adonis和主持人也走到了台上。然後,主持人走向台上十個孩子,牽著柯冰的手,把他們帶到了兩個小提琴家面前:「來,小朋友們,現在是你們表現的時刻了,請把花送給你比較喜歡的藝術家。從左到右一個個來。想好哦,花是這個哥哥,還是這個姐姐呢?」
Adonis掃了一眼裴詩,又看向面前的孩子們,搖搖頭,欲言又止。聽眾席就像是一片深黑之海,那些在席間閃爍的燈光,就是星空倒映在海中搖曳的影子。上萬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樣保持著沉默,現場如此之沉寂,就好像只剩下了裴詩和Adonis兩個人。終於,站在最左端第一個孩子走到Adonis面前,有些羞澀地抬頭把花遞給他;然後,第二個孩子小跑著跟上去,也把花送給了Adonis;第三個孩子左右看了一眼兩個小提琴家,慢吞吞地、遲疑地走向了Adonis……直到第九個孩子送花結束,沒有一個人把花送給了裴詩。
「看來今天是裴詩沒有伴奏的原因,才會造成這種結果。孩子們都喜歡熱鬧,所以會更喜歡Adonis的大型演奏。裴詩你很棒,不要氣餒啊。」看見Adonis的花都多到放到了地上,裴詩卻依然兩手空空,主持人連忙笑著打圓場,拍了拍柯冰小小的肩,「來,柯冰,現在到你送花的時候了,想好哦,花要給哪個人?」
柯冰抱著花,眨巴著可愛的大眼睛,拉了拉主持人的衣角:「是給我喜歡的小提琴家嗎?」
「是的。」
「那我要給她。」柯冰指了指裴詩,「她拉得比較好聽。」
「那趕緊把花給裴詩姐姐吧。」
「不要,我不會過去的,你來給她。」
看來,柯冰的大小姐脾氣並不亞於夏娜,連在這麼盛大的舞台上都敢這樣講話。主持人面露尷尬,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所幸這個時候,顏勝嬌又一次在底下發言了:「我來代她鮮花吧。」然後她走上舞台,揉了揉柯冰的頭:「我女兒脾氣是這樣,表面看上去厲害,其實心很好。在學校里,她也總是幫助那些被人欺負的小朋友。」
「我不是因為心好才給她,我真覺得她比較好。」柯冰拉扯著母親的衣角反抗道。但是因為沒有話筒,所以聲音只有台上的人聽得見。接過女兒手裡的花,也無視了她的話,顏勝嬌親自把它遞給了裴詩:「裴詩,不被小孩子喜歡,不代表你的音樂不棒。我們都非常為你驕傲,你是雖敗猶榮。」
裴詩一語不發地接過花束,沒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謝謝。」
顏勝嬌笑得如此和善,簡直與裴詩所認識的她判若兩人:「今天的表演非常精彩,一點也沒有辜負你父親的期望。然後,我以柯氏音樂執行總裁的身份正式邀請你加入我們公司。」
裴詩知道,這個晚上自己不是輸了這麼簡單,她是上了套:如果答應顏勝嬌,那她從今往後都會被對方打壓,永遠只能當「遠不如父親的裴紹之女」。可如果拒絕了顏勝嬌,這一場失敗的音樂也會被人們永遠記住,很難再有翻身之日。但她知道,那麼多名人的孩子無法超過父母,是因為他們沒有勇氣離開父母的光環。她靜靜地望著顏勝嬌,眼中像是有冰藍的火在焚燒:「對不起,我拒絕。」
顏勝嬌對這個答案滿意極了,真不愧是她預料到並且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她的臉上卻表現出了滿滿的失望:「沒關係,你再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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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媒體果然在最後裴詩輸給Adonis的新聞上大做文章,而對她拒絕顏勝嬌的邀請一筆帶過。離港回家後,看見那些新聞記者如何像寫小說一樣歌頌著Adonis鬼神一般的演奏,裴詩知道,這些媒體已經被顏勝嬌買通了。
她沒有心情去閱讀更多的新聞,只覺得對顏勝嬌充滿了憤恨,她一定要找出顏勝嬌故意不給她新曲目的證據,然後再當眾撕下這個女人的假面具。她發郵件給皇家古典樂之夜的活動策劃部,找他們索要了寄送更換曲目信件的快遞單號,然後打電話到快遞公司報出了單號,說自己並沒有收到這個信件。那邊回復了具體的簽收日期和時間,是草簽,名字寫的是「裴詩」,還把簽單的掃描件也一併發給她。掃描件上真有她的名字,但字體看上去很陌生,並不是她的,也不像裴曲的。她又打電話給快遞公司,說這不是本人的筆跡。快遞公司直接把快遞員的手機號碼給她。
「裴小姐啊,簽收的人是你弟弟啊。他不是經常網購嗎,我記得很清楚。」快遞員在電話里毫不遲疑地說道,「怎麼,他忘記把信件給你了?我都跟他說了這信件很重要,讓他要轉交給你,他怎麼就忘了呢……」
最後的結果是,裴曲從一堆遊戲碟里翻出了封完好無損的信還給她,像被請家長的孩子一樣鎖著肩耷拉著腦袋:「對,對不起啊,姐……我……我看上面是英文,還以為是奢侈品廣告冊,就把它忘在一邊了……」為了這件事,裴詩把裴曲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正訓話到最惱怒的時刻,裴詩接到了夏承司的電話。
「回來也不跟我說一聲?不想我來接你?」夏承司似乎有些不悅。
「我表演失敗了,不想說話。」
「你的表演我看了,當時就猜到肯定有內幕。剛才發給你的鏈接,你去看了么?」
「一點也不想看。」
「別賭氣,去看。」
掛斷電話以後,裴詩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了夏承司發給自己的連接。那是一條熱門新聞:「皇家古典樂之夜裴詩神級演出引熱議觀眾質疑獻花兒童有幕後推手」。裴詩眼睛驟然睜大,把這條新聞快速瀏覽了一遍。原來,自己之前看到的幾條媒體通稿根本就沒人信。觀眾們都在網上發表了意見,有人說孩子鮮花的環節是炒作,因為外行人都能看出來,裴詩的演奏比Adonis更好,肯定是顏勝嬌為了捧Adonis故意玩的把戲;有人說,那個四歲的柯冰是顏勝嬌的孩子,她沒道理讓其他孩子獻花給Adonis,卻讓自己女兒鮮花給裴詩;有人說裴詩的演奏只是看上去能糊弄外行人罷了,真正的高手還是Adonis,不懂古典樂的人還是不要隨便發表意見了……
裴詩搜索了所有與前一夜壓台表演有關的新聞和評論,發現絕大部分聽眾都覺得她的演奏精彩絕倫,是當天晚上最大的亮點。還有人發出了視頻,說因為前一夜看見台下金髮小男孩很可愛,就把他錄了下來,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Adonis演奏的時候,小男孩根本沒看任何人的表演,只是低頭玩自己的電子手錶,但到裴詩演奏以後,他卻有幾分鐘聽得全神貫注——「這才是正常孩子聽到古典樂的反應,為什麼台上的孩子們卻在Adonis表演時聽得這麼認真?」就著這個話題,網友們又開展了新的一輪熱議。
其實,裴詩算是誤打誤撞,遇上了顏勝嬌的弄巧成拙。原本顏勝嬌去找她說那番話,是因為想要刺激她到不能表演,沒想到這番話僅僅刺激到了比較脆弱的裴曲,而導致他不能上台。因此,少了伴奏,裴詩小提琴技巧的所有優勢反而發揮得更加徹底。兩天後,連著名的英國古典樂評論家Geogre Connery也在報紙上發表了很長的文章,詳細點評了皇家古典樂之夜的每一個細節。在評價裴詩的表演時,他用到了「exceptional」這個詞——這個詞,他在七年內只用了兩次。這是第二次。
有了Geogre Connery開的頭,包括Ricci夫人在內的許多著名音樂人、評論家、報刊雜誌也對裴詩大肆讚揚。而消失已久的音樂大師周派德竟也重回香港,在採訪中給予她的表演十分的肯定。這一回與以前不同,裴詩在海外的名氣優先於國內一夜間暴增。外國觀眾並不關心香港本土舉辦了什麼鮮花活動,他們只知道看過裴詩的表演後,又一個會被歷史記住的小提琴家誕生了。
裴詩還沒有從受寵若驚中走出來,另一個著名的小提琴家竟親自登門拜訪了她。
「我打算舉辦一場小提琴演奏會,你有興趣加入么。」Adonis有些彆扭地看著別處,任他雪白的愛貓在懷裡不安分地鑽來鑽去,「我覺得和你一起演奏巴赫雙小提琴協奏曲,應該效果還不錯。」
至此,裴詩和裴曲都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