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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樂章I

所屬書籍: 夏夢狂詩曲III

唯一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後悔的事,就是活下來。
  
  *********
  
  「我寫完了。」
  
  清晨,裴詩坐直了身子,喃喃地說出這句話。看著手裡畫得亂七八糟的五線譜,她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但把那厚厚一疊紙重新翻看一邊,那沉甸甸的重量確實說明了:「夏夢」交響曲的初稿已經完成。她快速眨眨眼,把那疊紙抱到懷裡,深呼吸了幾次,然後奔跑到卧室,狂喜地大喊道:「我寫完了!!夏承司,我的譜子寫完了!!」
  
  床上,半裸的夏承司還抱著枕頭,被她這聲驚呼吵得皺了皺眉。他翻了個身,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聲音沙啞:「阿詩,現在是早上五點。讓我再睡一個小時。」
  
  「啊,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裴詩這才察覺自己激動過頭了,連忙幫他把被子蓋好,自己悄悄脫掉外套在他旁邊睡下,一邊親吻他的臉頰,一邊輕輕說道,「我只是太高興了。」
  
  「所以,你的『夏夢』交響曲寫完了?」眼睛沒能完全睜開,夏承司帶著濃濃的困意,伸出胳膊將她圈在懷裡,溫柔地看著她。
  
  「是的,剛才寫完。」
  
  「恭喜。」
  
  「不過,我還不打算把它公開。因為這是我寫得最認真的作品,我要把它修到最好為止。」
  
  「不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他閉著眼,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把她整個人緊緊摟在懷中。
  
  他的聲音好溫柔,身體好熱。在陽台旁邊修了一個通宵的曲子,裴詩的身體早已凍得冰涼,尤其是手指。這下進入一個火爐一般的懷抱里,就好像通宵熬夜的睏倦和寂寞被瞬間治癒,她感動得有點想哭。從她決定不計一切要和他在一起開始,她就搬到了他家裡。此後,兩個人成了連體嬰兒,不論做什麼都會在一起。她特別喜歡和他一起睡覺。只要能在他懷裡閉上眼,不管是多麼鬱悶的一天,都會被他的體溫融化。她開始依賴這種感覺,然後開始感到害怕。
  
  她動了動腦袋,把頭深深埋入他的頸窩,全身縮了起來:「夏承司。」
  
  「……嗯?」他在半夢半醒中回答。
  
  「你一定要鍛煉好身體,要健康,活很久很久。」
  
  不知是在思考,還是醒不過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為什麼?」
  
  將暖暖的呼吸噴洒在戀人的肩上,她小聲說:「因為,我不想老了以後,你先死掉,只剩我自己睡空蕩蕩的床。」
  
  這一下,抱著她的臂膀立即加緊了力道,就像是在宣誓自己不會放手。他認真地說道:「我一定會活很久,不會讓你一個人睡。」
  
  大概是創作之後多少都會有些感性吧,裴詩覺得眼眶有些濕潤。然後,她閉上眼,在這個永遠不願離開的臂彎里,做了一個很長很美的夢。
  
  他們二人感情確實很好,但從複合以後,他們卻再也沒有做過愛。夏承司知道她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從來沒有主動採取過任何行動。這一覺睡過去,裴詩突然覺得應該克服這一關了。等夏承司回到家裡,她主動坐到他的腿上,熱情地親吻他。很顯然,他已壓抑太久,渾身都像種滿了炸彈,隨處一點都會爆炸。他把她橫抱起來,扔到床上,像野獸一般脫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落下雨點般的吻。可是,就在即將做到最後一步的時候,她的手壓在了他的胸前:「……等等。」
  
  他愣了兩三秒,很快明白了她的想法,苦笑著坐在一旁,沉默不語。她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身體,垂下頭,想要掩飾眼中的愧疚:「你能接受柏拉圖戀愛嗎?」
  
  「如果是跟你,可以。」他嘆了一口氣,下了床,「我去洗澡。」
  
  「夏承司。」
  
  「怎麼了?」
  
  「我們再去做一次DNA檢測吧。」她握緊雙拳,「說不定你做的那一份報告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嗯。」
  
  其實,她心裡知道結果不會有什麼不同。但沒有親眼看到,不論如何也不想就這樣認命。
  
  去醫院之前,夏承司把之前的親子鑒定檢測報告拿給她看過。因為兄妹之間的基因是受父母雙方影響的,有可能他們的基因排列組合會被打亂,基因型截然不同,所以,在沒有其他親屬一起檢測的情況下,只靠她和夏承司的DNA來鑒定,很難做出他們是否兄妹的準確判斷。所以,從線粒體基因測序的角度看,只能通過檢測出他們的父親或母親為同一人,以此間接得出他們是兄妹關係的結論。當時夏承司拿了郭怡與裴詩的頭髮去測,親子鑒定書上已說明,郭怡就是裴詩的母親。得出這個結論後,夏承司又回想過自己曾經捐贈給裴詩肝臟,手術也是立刻就成功了。在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之間,這種手術成功率是非常低的。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果然不是巧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堅定了要與裴詩在一起。
  
  這一次,他們準備更充分,連夏明誠、裴曲的頭髮都帶過去了。幾天後,他們拿到了親子鑒定報告,果然,夏明誠和裴詩、裴曲都沒有血緣關係,而郭怡確實是他們的母親。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拿到證書以後,裴詩再一次受到打擊,而且這一回還是親眼目睹的結果。她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只覺得頭暈目眩,不知道該去哪裡。
  
  「阿詩,你不必有負擔。」夏承司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希望我以什麼樣的形式和你在一起,我都能做到。如果你想和我當情侶,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你想和我當夫妻,我就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和我當兄妹,我就是你的哥哥。不論如何,我們都是最親的人。」
  
  裴詩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眼前的男人,半晌,只輕輕地說了一句:「發現我們是兄妹,是在我愛上你之後。我已經沒法轉變過來了。」
  
  夏承司有些動容。他正想開口說話,醫生的聲音卻從門後傳過來:「我覺得你們現在演苦情戲,也太早了些。」
  
  裴詩和夏承司同時抬頭,愕然地看著站在病房門口的醫生。因為對話被人聽到,裴詩緊張得臉都白了,夏承司卻一如既往強大冷靜,下意識伸手護住她。醫生看看裴詩,又看看夏承司,搖搖頭說:「因相愛來我們醫院做親子鑒定的兄妹我還真見過不少,但沒有哪一對像你們這樣,長得一點也不像。」
  
  「可是,報告書不會有假啊。」
  
  這種時刻,裴詩情緒極度敏感,表現得意外天真,夏承司甚至沒時間阻止她說話。醫生又看了一眼夏承司,指了指他:「這位先生是個混血,這一點你們都知道的對嗎?」
  
  「混血?」她轉頭觀察了夏承司一陣子,「他長得是有些像外國人,但不是混血。你看,他的頭髮眼睛都是黑色。」
  
  「看一個人是不是混血,不能光看頭髮和眼睛顏色。而且,混血在哪裡長大,就會越來越像哪裡人。所以,如果他在國內長大,異域特徵也會變少。但是,人種很多東西是不會變的。打個比方說,除去鼻樑,東方人臉部最突出的通常是顴骨,西方人臉部最突出的是眉骨。你看看他,是不是眉骨很突出?」見裴詩點頭,醫生繼續說道,「你看他的顴骨到下巴這裡,幾乎是平滑的一條直線,就跟刀削出來的一樣……這位先生,你青春期的時候臉上有雀斑么?」
  
  夏承司愣了愣:「有長過。」
  
  「夏天的時候曬多了,皮膚會變紅,之後脫皮,卻沒有別人那麼黑。即便晒黑了,也比別人白得快,對么?」
  
  「對。」
  
  「所以啊,你不僅是混血,而且父母有一個人可能還是日耳曼或撒克遜人種。」醫生指了指夏承司,「建議你們再讓他去做一次鑒定看看。」
  
  徹底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裴詩和夏承司按照醫生說的話去做,讓夏承司和母親做了一次親子鑒定,結果竟顯示此二人並非親屬關係。他們最先還以為是報告出現錯誤,但醫生告知,早在十年前,就有首例非親屬非血緣關係的活體肝移植成功案例。所以,夏承司移植肝臟給裴詩,完全可能是因為巧合,他們確實不是兄妹,夏承司也確實有一半白人血統。
  
  至此,兩個人還未能享受到一刻鐘的喜悅,就已經陷入了又一個謎團:夏承司不是郭怡的親兒子,竟沒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件事。最初,他們都以為夏承司是領養來的孩子。這樣一來,也可以解釋清楚夏明誠對夏承司惡劣態度的緣由。然而,夏承司回去找到夏明誠的頭髮,再次做了一次鑒定,報告顯示他們確實是父子關係。
  
  這件事牽扯到了上一代的感情生活,裴詩原本不希望夏承司再多做追究,只要他們是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就好。但夏承司不肯就此罷休。周日的上午,他回到父母家裡,直接坐在他們面前說道:「我的生母是誰?」
  
  夏明誠原在翻報紙的頁面,聽見他這麼說,手腕停了兩三秒,才緩緩完成了這個動作。郭怡先是一呆,然後笑得一臉尷尬:「兒子,你在說什麼呢。」
  
  「Jane。」相比較郭怡,夏明誠的反應卻自然得有些可怕,他甚至沒有把視線從報紙中移出來,就淡淡回答道,「Jane Hiddleston。這是你生母的名字。」
  
  郭怡睜大雙眼,飛速轉頭看著自己的丈夫。隨著時間推移,之前掛在她臉上的僵硬笑容漸漸消失,被眼中的憤懣取而代之。但她依然保持著良好的修養,沒有皺眉,也沒有扁嘴,只是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看著無人的地方,似乎已經不打算再做出任何掙扎。對夏承司而言,不管夏明誠是否他的親生父親,與其做出毫無結果的對抗,也是一種寸積銖累的慣性。他並沒有讓父母看出自己的半點驚訝,只是像在談生意一樣說道:「英國人?」
  
  「對。」夏明誠放下報紙,摘下眼鏡,用一塊上好的絲絨布擦了擦鏡片,「如果你不問,我也不會說。但既然你問了,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前兩天我才收到她家人的郵件,她已經得癌症去世了。現在他們在她老家牛津將她下葬,你可以飛回去看看她。」
  
  「所以,一個曾經為你生過孩子的女人死去,你連她的葬禮都沒有參加?」夏承司問得很平靜,讓人聽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
  
  「阿司,Jane只是生下了你,把你養大的人,依然是你母親。」夏明誠指了指郭怡,「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知道你是Jane的孩子,卻待你比她親生兒子還好。所以……」
  
  夏承司卻打斷了他:「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夏承司,你最好弄清楚,在這個家裡,誰是老子,誰是兒子。」夏明誠忽然暴怒起來,「你再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從明天開始就去喝西北風!」
  
  「盛夏沒了我,誰喝西北風還不知道。這是你我都知道的狀況,何必再打腫臉充胖子。」
  
  夏明誠的臉剎那間變得像紙一樣白。這還是多年來夏承司第一次這樣頂撞他。有一口氣提上來,好像就再也下不去,他捂著胸口,指向門口:「滾……你現在就給我滾。」
  
  「阿司,你真是瘋了!」郭怡趕緊跑過去扶住丈夫,焦急地說道,「你爸爸他本來血壓就壓不下去,你還要氣他。明誠……你還好嗎?」
  
  夏明誠卻完全不吃這套,猛地剝開她的手,火氣反而更大了:「你也不用這樣假惺惺地對我。你當初嫁給我,也是別有目的。」
  
  父母之間這類的爭執不是第一次發生。夏承司沒有興趣再聽下去,起身大步走出門外。
  
  *********
  
  JaneHiddleston女士葬禮的舉辦在一場冷雨後。她有一個很龐大的家族,到場的賓客有百餘人,他們擠滿了整個教堂,聽神父用平靜而神聖的語氣念完了所有的頌詞。夏承司帶著裴詩靜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以兩個幾近陌生人的身份,參加完了所有儀式。當裝滿鮮花的棺材被抬進教堂,裴詩看見了死者的模樣:她閉著眼睛,胸前放著一束百合花。她吃驚地發現,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看見Jane的面容——上一次她們見面,Jane還活著。
  
  原來,Jane就是當初她在倫敦住院時,因患上癌症被轉到其它病房的女律師。現在再仔細回想Jane告訴自己的故事,整件事似乎就對的上號了:夏明誠結婚後,Jane趁他喝醉取走他的□□,以人工授精的方式懷孕,生下夏承司。在發現事實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酒後亂性,所以打算和郭怡離婚,分居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夏明誠風流倜儻慣了,因為要對別的女人負責而離婚,實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風。
  
  裴詩並沒有立即將這些疑慮告訴夏承司。他才知道自己母親不是親生的,又發現親生母親剛剛離世,一定沒有什麼心思再去聽背後的故事。她只是靜靜陪他完成教堂儀式,認了近三十年才發現關係的親戚,包括夏承司美麗猶如金髮芭比的妹妹Eva,但很顯然的,不管是在Jane的家族,還是Hiddleston先生的家族,突然出現的夏承司立場都有些尷尬。但他和以往一樣,處理事情不卑不亢,與裴詩等待一大波人把棺材搬上車,運到墓地,然後也跟隨而去。
  
  典型的英國雨洗滌了空氣,鳥雀都從巢里出來撲翅散心,羽毛震落在建滿墓碑的綠色草坪。Jane的墓就建在她丈夫的墓碑旁邊,神父被穿著上百名黑色正裝的賓客包圍,整個葬禮是一場關於死亡的盛宴,舉行得偉大而端莊。眾人都消沉而默然。Eva最後一次去看母親面容時,捂著臉哭了出來。
  
  神父說,她很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她的身體無法再承受下去,然而,她的靈魂會在天堂得到永生。這已是基督教徒眼中最美好的境地。只是,看見這一幕,裴詩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參加人生的第一個葬禮,居然也禁不住紅了眼眶。身邊的夏承司摟過她的肩,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拍了兩下。奇怪的是,痛苦的人明明是他,她卻看上去比他還難過。她靠在他的懷裡,回抱著他,想要給他多一些勇敢與堅強。
  
  經過了這一日,她確信,自己以後再也不會離開這個男人。他們都是失去了至親的人,以後還會陸續失去更多。只有彼此,會變成扶持對方一生的人。在回國的飛機上,最後望了一眼窗外倫敦難得的晴天,她輕聲說道:「夏承司。」
  
  「嗯?」
  
  「下飛機以後,我們就去領證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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