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協奏曲中,你是最為刻骨銘心的華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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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勝嬌一向不喜歡雨天。一是因為雨天路面泥濘,會弄髒她喜愛的白衣服和白帽子,二是因為雨天總是會喚醒她的很多記憶。因此,她也不喜歡早春。然而,這一個早春的上午,比利時連綿的細雨就不曾停過,這令她的心情煩躁極了,好在她終於離開了那個多雨的國度。下飛機之前,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次妝容,恍然想起,上一回在交通工具做這樣的事,似乎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這一天,她要出席一個盛大的頒獎典禮,最著名的古典音樂家幾乎都會到場。打從記事開始,小提琴與古典音樂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比誰都了解這門樂器,也比誰都清楚,練琴非常辛苦。所以,每次在影視文學中看見有人在如畫的風景區拉小提琴,她總是會忍不住冷笑兩聲,覺得這些人不能再假一些。然而,十七歲那年,一個男生的出現,卻改變了她的觀點。
那是在世界級的小提琴大賽前一日。拂曉的曙光中,威尼斯亞德里亞海邊,浪花是無數珍珠,閃動著雪白的光,跌倒在礁石上,亂撒在沙灘上,它們帶來的光芒將男生鍍成了淡金色。那個是個和她同齡的少年,穿著白色襯衫,一條棉布褲子被洗得微微發白,一個人赤足站在沙灘上忘我地練琴——不,與其說是在練琴,不如說是在享受琴聲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過程。那一刻,海聲滔滔不停地叨念著,他身材瘦削,動作流暢,很像一隻白色的貓。而且,他的演奏技巧非常嫻熟,她一時間竟分不出自己與他誰更有實力。只是,這些已不是她思考的重點。
那一個背影,已在她後來數十年的舊夢中,出現了很多很多次。
知道自己練琴被人發現後,少年的反應和他自信的演奏方式完全不同。他收好了小提琴,有些害羞地撓撓腦袋。因為不確定顏勝嬌是否聽得懂中文,他用發音標準的英文說了幾句話,為自己的擾民行為道歉。她只覺得這人謙卑到有些好笑。因為雖然他們的酒店都是臨海而設,但沙灘離酒店住房的距離也有幾十米,海聲這麼大,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擾民。於是,她用慣有的大小姐口吻,刁難調戲了他幾句。他臉非常清瘦,眼睛不大,五官卻和諧耐看,清秀美麗。得知他和自己都是來參加比賽的小提琴手,她對他的好感增加許多,也隱隱有了較勁兒的意思。
第二天大賽,她以勁敵身份出現在他面前,他竟絲毫不感到驚訝,說自己早就猜到她也是拉小提琴的,並羅列了一堆推理證據。他已經聰明到令人有些討厭,沒想到最後勝利者竟也是他。從那以後,顏勝嬌就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裴紹。
喜歡上裴紹,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因他而心碎,也並未花太多時間。
三十八年前的他們,都實在太年輕,而她又實在太敏銳。所以,當那個連個名次都沒拿的高瑩瑩出現在他們面前,裴紹只笑著與她對話一次,顏勝嬌就猜出他已經動心。但她也看得出來,這個高瑩瑩對他百般溫柔,也不過是因為心中放不下另一個男人。事實也驗證了她第六感的精準。回國之前,她不經意聽見高瑩瑩在電話亭打長途電話。
「沒錯,我是從小就喜歡你,也只喜歡過你一個人,但我也再也受不了你了!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沒有自由,沒有辦法呼吸……是,我是打算和別人在一起,你能拿我怎樣?什麼,你現在居然還在命令我……你沒有這種資格,因為我已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說完這句話,高瑩瑩猛地掛斷了電話,擦掉了殘留在臉上的淚水。
迄今,顏勝嬌覺得自己做得最錯的事,就是把高瑩瑩原話轉述給了裴紹。她原以為裴紹會因此放棄,卻沒料到他一路追隨她而去,最後倆人還在尼尼微遺址重逢定終生——這一場浪漫的「偶遇」,到現在還是裴紹輝煌人生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佳話。從那以後,為了讓高瑩瑩能演奏出更好的曲子,他放棄了演奏,把音樂重心放在了作曲上,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讓自己摯愛的女人站在舞台上,拉出最美的曲子。
遺憾的是,這對戀人的幸福只持續了四年。裴紹確實是個情種,卻不是一個能照顧好自己女人的男人。他家境貧窮,小提琴大賽原本是一個晉陞的台階,但他卻退居幕後搞創作,時常窮到連飯都吃不起。高瑩瑩和他在一起,也同樣掙扎在溫飽線上。這種時刻,跟貧窮逼出來的種種缺點相比,之前富豪男友的一點點壞脾氣,也就顯得太過微不足道。最終,高瑩瑩拋棄了裴紹,回到了前任男友的懷抱,並且閃電結婚。大概是之前的生活實在太落魄,婚後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小提琴,安心過上富太太的日子。
顏勝嬌無意聽說他們分手的消息,本以為自己可以趁虛而入,但沒想到裴紹的受挫程度遠遠超出她的預期。他當時的狀況已不僅僅是「痛苦」可以形容,甚至可以說是臨近精神崩潰。他非但無視了她的噓寒問暖,貼心關懷,甚至還天天在她面前沒完沒了地念著「瑩瑩」。終於一個晚上,她已忍無可忍,大叫著說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永遠都只會喜歡高瑩瑩。他雙目發直地望著她,說出口的卻是意志堅定的一個字:是。
她原本就是一個高傲的人,至此,自信已被他這個字摧毀得灰飛煙滅。為了得到他,她甚至連自己優渥的家境都拿出來當誘餌,可是,瑩瑩,瑩瑩,他滿腦子就只有瑩瑩。為了維護自己那所剩無幾的尊嚴,這一年,她賭氣嫁給了一直追求自己的柯平步。
之後數年裡,裴紹在音樂上驚人的才華逐步被人們發現,她在無數演奏會上與他偶遇。不是沒有心痛與遺憾,但柯平步對她實在太好了,外加他們後來有了柯澤,這一切家庭的幸福令她漸漸不再計較過去。而且,只要想到裴紹還是孤身一人,她也就心理平衡了一些……
然而,柯澤六歲那一年,她才知道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裴紹再度出現在她面前,竟已抱著兩個和柯澤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是一對龍鳳胎,雖然年紀都還很小,但因為和父親實在太過相似,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這倆孩子是他的。而且,他出現的原因,竟是高瑩瑩二度為金錢拋棄了他和孩子,跟著其他男人遠走他鄉,而他急需賺錢,以便追回那個物質的女人。那一刻,顏勝嬌發自內心對他這份沒有原則的「痴情」感到憤怒,於是騙他去投資一個絕對會虧本的項目。裴紹對商業一竅不通,又很容易相信人,毫不猶豫地把所有錢都投了進去。
結果就是,他破產了,還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和高瑩瑩讓我感到噁心。」這是她給的答案。
「高瑩瑩已經死了。」過了很久,裴紹才如此答道,「我也快了。」
「那你就去死吧。」她冷漠地掛斷電話。竟然以死要挾自己,真是懦夫一個。想法是很逞強,她知道自己不過給他一個教訓,待冷靜下來以後,她會幫助他再度過難關。
但她怎麼都沒想到,他那句話不是威脅,也不是在開玩笑。
那一年的九月二十一日,是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日子。
人生過得真快。再想起這些回憶,她恍然意識到,距離那個人離去,竟已經過了二十年。
當豪華轎車的門被兒子打開,她踏上紅地毯,上百道相機的閃光燈朝她打來。她從容不迫地微笑著,扶著柯澤的手往前走,也同時看見到處立著的簽名版上印著商標「古典音樂頒獎典禮」和「3·13裴紹誕生五十五周年」。
春寒料峭,她在柯澤的胳膊關節中取暖,很快看見了自己的兒媳婦和親家。夏娜一向有些怕她,所以一看見她,立即放了母親的手靠過來和她套近乎。若不是因為這樣,她也不會看見一向沒什麼存在感的郭怡。這是很難得的事,夏明誠居然帶上了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夏明誠是覺得妻子妨礙自己遊戲花叢,還是他有金屋藏嬌癖,反正在以往這麼正式的場合,郭怡是絕對沒有機會露面的。顏勝嬌是個女權主義,一直瞧不起那些像男人附屬品一樣的富豪太太。因此,即便是在柯澤結婚當日,她也沒有怎麼正眼看過郭怡。然而這一日,大概是她想起了太多過去的事,所以一晃眼看見郭怡,她竟莫名想起那個在記憶中輪廓早已模糊的女人。
其實,不僅是顏勝嬌發現了夏明誠帶上郭怡的細節,夏娜也留意到,自從夏承司的生母去世之後,父親對母親的態度有所轉變,回家的次數也變多了。
夏明誠確實有所轉變。但孩子們都不知道,其實他現在對她的態度,才是他最初愛上郭怡的樣子——那時候,她的名字還取自馬鈺的詞「瑩瑩光明無價」。他們是彼此的初戀,但他的強勢與佔有慾數次嚇跑了她。因此,她才會誤打誤撞地在逃跑的空隙中,愛上其他男人。在她離開自己,與裴紹相戀的四年中,夏明誠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裴紹。畢竟,愛情可以克服貧窮,婚姻卻不可以。當一個女人開始考慮婚姻家庭的時候,一定會考慮孩子的生長環境。誰願意把孩子的人生交付給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男人呢?所以,當郭怡回到他的身邊,他不計一切前嫌,立即娶了她。
當然,這樣吃回頭草的女人,多少會令他有些輕視。婚後他對她忠貞不二,卻比以前還要獨斷專行。他怎麼都沒想到的是,她改掉了姓名,卻沒有戒掉舊情。生下夏承傑之後第二年,夏明誠在郭怡錢包里發現賓館開房小票,氣得把家裡所有東西都砸了。這個女人,居然不要臉到用自己的錢去睡男人!隨著深入調查,他居然發現她出軌的對象竟然是裴紹——她抱著孩子去聽裴紹的復出表演,兩個人竟就這樣又一次擦處了火花。
直至這個時刻,夏明誠都不曾想過要出軌。他不會愚蠢到別人做錯事,就犯更大的錯來折磨對方,糟蹋自己。他只是默默地找好律師,擬了離婚協議書,準備官司打好就把她從家裡踢出去。到時候,不論她如何下跪哀求自己,他也不會回頭。果不其然,向郭怡提出離婚後,她看上去有些震驚,也只能無可奈何地保持沉默。他訂好飛機去了倫敦,打算在那邊待一段時間,冷處理兩個人的關係,然後回來順順利利地離婚。他和英國的老朋友們夜夜笙歌,不醉不歸,夏承司這個意外,也是在那時發生的。
男人的忠貞就像女人的貞操,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來。被Jane設計的婚外情是他不忠與墮落的開始,回國之後他再也不想離婚,反倒進入了全新的花花世界。儘管如此,他內心深處卻始終不平。他從小受到的教育是男人必須對妻子忠誠,對孩子負責,維持一個家庭的和睦。但和夏承司的存在無疑時時刻刻提醒了他,他這一生都無法再擁有這樣的家庭。於是,他把火氣發泄在無辜的孩子身上。直到Jane去世之前,夏承司都是他最不欣賞的兒子。
如果說Jane是那個把夏明誠從凡間拽入地獄的惡魔,那森川美咲的出現,就是一場天使降臨的救贖。他與美咲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卻深深陷入了對她的迷戀中。可是,他怎麼都不會猜到,這樣一個善良又美貌的女子,居然是冢田組大佬的女兒。兩個人的戀情被森川島治發現後,森川島治也威脅他說,如果想娶美咲,他必須搬到日本去,從此改頭換面,入贅森川家。對一個事業有成的男人而言,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與美咲匆匆道別,一去多年,再也沒有踏入日本境內。
重新回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才知道,郭怡的父母因事故雙亡,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他也沒能陪在她身邊。但郭怡沒有怨言,只是把他當成普通親人來對待。從此以後,他與郭怡的夫妻生活就正式進入名存實亡的階段。因此,當郭怡再次懷孕,他們也都心知肚明,這不是夏明誠的孩子。兩人經過數次大吵,終於簽下了離婚協議書。
夏明誠一直認為那就是他和郭怡的終點,卻沒想到,又過了一年,郭怡竟重新找上門來。原來,她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兒子的身體非常好,女兒卻患上先天性的特納綜合征,肝臟功能非常糟糕。但她年紀太小不能換肝,只能出國做手術。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需要很多錢。
當時的裴紹已有名氣在外,但財務狀況還是非常尷尬。看見裴紹一幅窮酸樣還摟著自己女人的肩,以孩子父親的身份陪伴著她,夏明誠蟄伏在心底的嫉妒之火燃燒起來。終於,他答應在經濟上贊助她,但前提是她必須永遠離開裴紹,回到夏家。他還記得,當時自己說話時一直咬牙切齒:「以我的能耐,捏死你的孩子和裴紹就跟捏死螞蟻一樣。如果你答應了又反悔,我就讓他們一生不得好過。」
這句話讓他們重新走到了一起,卻也斷送了他們一生的緣分。他明明知道,當名字變為「郭怡」的剎那,當初那個取自「瑩瑩光明無價」名字的完美女人,也煙消雲散了。
夏明誠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非要強迫她待在自己身邊。尤其是裴紹自殺以後,雖然表面上郭怡依舊對他百依百順,她卻拒絕和他同房,不論他以怎樣的風流姿態來刺激她,直至今日。
Jane的離去令他想了很多。儘管他與郭怡之間已經不可能再有愛情,但如果一直這麼計較過去的種種,他們所有人這一生恐怕都會留下諸多遺憾。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應該做出讓步。既然郭怡不願意當這個人,那麼,就只剩他了。
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森川家族的信。那封信沒有署名,只在信中提及自己是森川美咲的兒子,也是他非見不可的人。美咲……時隔多年再次看見這兩個字,他那顆幾乎快要入土化灰的心,再度被情緒的熱流填滿。從寫信人曖昧的語言來看,他隱約有了一種預感。
——「明誠,你一直這樣不可以哦,如果有了孩子那該怎麼辦?」
——「我愛你。我會負責。」
當年,他還不知道美咲的真實身份,是真的想過要離開郭怡,把美咲帶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