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獎典禮就要開始了。想到這裡,他壓抑住心中的焦慮感,把手臂抬起來,對身邊的妻子露出他的招牌風情微笑:「瑩瑩,跟我來這邊。」
誰知,郭怡還沒回話,正準備離去的顏勝嬌卻猛地轉過頭,向他們投來詫異之極的眼神:「夏董,剛才你說了什麼?」
「哦,瑩瑩。」夏明誠頗有紳士氣質地點點頭,「這是我妻子的小名。」
之後,顏勝嬌的視線長在了郭怡身上。夏明誠覺得很奇怪,但也沒有多問,只是觀察郭怡的神色,郭怡目光閃爍不定,不過一會兒就低下頭去。他正考慮著是不是要開口問問她,忽然手機鈴聲響起。屏幕上顯示來電歸屬地為日本,他和周邊的人打了招呼,就一個人走向洗手間的方向。剛好夏娜也被柯澤叫走,在場就只剩下了顏勝嬌和郭怡兩個人。
「我真是傻,怎麼會猜不到你就是高瑩瑩?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地……」顏勝嬌上下打量了郭怡一番,譏笑道,「樸素。」
郭怡依然不願迎接她過於銳利的目光,也不願回答她的話。見對方沒打算否認,顏勝嬌眼中的情緒冷了幾十度,薄薄的嘴卻還是刻薄地笑著:「這些年當豪門太太的滋味如何?夏明誠待你不薄啊。」
終於,郭怡放低音量說道:「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我這輩子都欠了裴紹的,到死也還不清。只是,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我們誰也沒辦法改變過去……」
看見對方這種犯了錯理所應當,逆來順受的模樣,顏勝嬌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刀片般的棕紅指甲掐進手心,她忍了很久,才注意到前方有一抹美麗的身影走過。她風掣雷行地走過去,拽住那個人的手腕,把她硬生生拖到郭怡面前:「來,裴詩,聽說你和夏承司已經結婚很久了,怎麼不跟你婆婆打個招呼?」
「什麼……」郭怡睜大眼望著裴詩,哪怕是吃驚的容顏,也殘留著當年絕代美人的痕迹,「你和阿司……結婚了?」
被顏勝嬌這樣拖拽,裴詩原本有些意外,看見郭怡以後,反應又變得淡漠起來。她撥開顏勝嬌的手,波瀾不驚地說:「我們已經去參加過婆婆的葬禮,這位不過是我丈夫的後母。」她頓了頓,神情自若地笑了:「阿姨好。」
雖然對方一直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但裴詩從容顏到舉步投足之間,都有那個男人當年的影子。郭怡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到要將胸膛震破,她扶著腦袋,穩住身體,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凋零垂首的白玫瑰:「詩詩,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叫我?」
「這話應該換我來說,夏太太。你怎麼可以這樣叫我?詩詩是我親近之人才能叫的名字。我和你好像沒見過幾次面吧?」裴詩看了看手錶,連眨眼的動作都寫滿了輕視,「演奏會就要開始了,恕我失陪。」
「等等,詩詩……」兩滴眼淚未經停滯就直接墜下,郭怡朝她揮揮手,卻沒能將她攔下。
與此同時,夏明誠在走廊上接聽了電話。他說了好幾次「喂」,那邊才傳來了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打擾了。是夏明誠先生么?」
聲線很溫和,能感覺出來是一個不愛發脾氣的人,但此刻說話的語氣卻散發著距離感。而且,這個人說話的腔調很像日本人,中文卻好到完全聽不出一點外國口音。夏明誠有點糊塗了:「是的。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森川光,Mori Japan的股東。這幾天您是否有收到一封自稱森川美咲兒子寫來信?」
「……是的。」夏明誠回答得很慢,想要從他說的話里找到一些線索。
森川光卻很坦然,開門見山地說道:「森川美咲是我的母親,她只有我一個兒子。我也沒有給您寫過信。那封信是組織里其他人寫的,目的是想要引你到日本,然後殺了你。」
夏明誠震驚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你是他的兒子,那……你的父親是?」
「不是您。所以,也請您別來日本攪渾水。」
說到這裡,夏明誠聽見電話那一頭傳來了一陣槍聲。他感覺渾身涼透了,有冰冷的汗水從額上流下,浸入雙鬢:「那,美咲現在還好嗎,她還在……」
「就這樣。」森川光快速地說完,掛斷了電話。
再打過去,那一頭就只剩下了關機時女子用日語溫柔說話的聲音。
待夏明誠回到郭怡身邊,他們夫妻倆的臉色都不好看,不過各自心懷鬼胎。他帶著郭怡進入頒獎大廳,到貴賓席上就座,卻留意到顏勝嬌不僅人跟隨而來,視線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但很快,四周的燈光暗下來,全場維持了絕對優雅的安靜。
俯瞰大廳,金碧輝煌的吊燈下,就只有清一色的黑白正裝。在這樣絕對靜態的情況下,繪製出一幅輝煌的中世紀皇家油畫。女主持人穿著低胸晚禮服第一個出場,迎來了在場所有人的掌聲。她走到印有「CLASSICAL」的羅馬石碑前,對著話筒說道:「柴可夫斯基說過,音樂是上天給人類最偉大的禮物,只有音樂能夠說明安靜和靜穆。今晚,我們與上百名世界上享有聲譽的音樂家齊聚一堂。他們為我們帶來了偉大的音樂,一生為古典藝術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也將是後世音樂家、作曲家們學習的榜樣。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二十一屆全亞古典音樂頒獎典禮現場!」
隨著掌聲再度響起,上百次快門閃爍、三十三台攝影機記下了這個晚上最恢弘的開幕。建築外,直升機嗒嗒作響,打下的光射向四面八方。全球上百個國家正在轉播今晚的盛況。主持人繼續說道:「今天是3月13日,也是我國著名古典音樂大師裴紹誕生五十五周年紀念日。為此,我們特意在頒獎典禮的Logo上,增加了裴先生的名字。今晚,我們的首場表演者,是去年全亞古典音樂獎的『年度最佳國際藝術家』。而非常湊巧的是,她正好也是裴先生的至親……」
主持人的話被更大的掌聲打斷。她微笑著,停了幾秒鐘,又繼續說道:「她是裴紹之後我國最優秀的曲式創作者,她寫下的樂曲,既有傳統的古典主義,又有當代的流行主義,締造了充滿詩意的韻律。對當代的古典音樂界而言,她不僅是一位詩人,又是一位描繪浪漫飄渺畫卷的畫家。她是柯娜音樂廳的首席,輝煌交響曲的作曲家,她在維也納擔任音樂總監,她的專輯在全球熱賣,被IFPI評為白金唱片,就在上個月,還在澤布呂赫與小提琴家Adonis舉辦了音樂會。讓有請我們的作曲家兼小提琴演奏家——裴詩!」
空前響亮的掌聲潮水般將大廳淹沒。裴詩輕巧地拎著一把小提琴緩緩走了出來。她身穿黑色曳地無帶露肩長裙,戴著哈利·溫斯頓的紅寶石鑽石耳環,頭髮燙成一次性的空氣卷,歪歪束在右側,披散了整個肩膀。這一日主角應是她的父親,所以,她並沒有帶上自己的龐大樂團,而是和一位鋼琴家演奏了她寫的《舞女與酒窖》。這首曲子前半部分帶有濃郁的吉普賽塞外牧民風,後半部分凌亂而歡快,是那種會讓人聽了就會腳打節拍、快速點頭的曲子。裴詩早已成竹在胸,因此面對這麼多人也沒有半分怯場。演奏的整個過程中,她都顯得很開心,閉著眼睛一副自信洒脫的模樣,捲髮有生命地跟著節拍彈動。此時的她魅力四射,連夏明誠都忍不住對身旁的夏娜小聲說道:「你看,你這個姐姐可真是有大家風範。」
自從知道裴詩和自己有血緣關係,夏娜覺得心裡有個梗,畢竟自己對裴詩的感情一直很複雜。但此刻,再度抬頭看向裴詩,夏娜終於知道,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再也無法縮小。哪怕她演奏的是一首隨性輕快的曲子,只有一個鋼琴家為她伴奏。這一份散發著生機的穩重,是從前的裴詩不曾有過的。如果換成是夏娜自己,即便站在百人交響樂團前,演奏著貝多芬的《命運》,也無法達到裴詩現在的境界。
以前的裴詩只能說是個有天賦的小提琴家。
可是現在,她已經在朝著大師之路走去。
沒有人能猜得到現在裴詩現在的心境。她其實並不是像表面上表現得那樣輕快。因為她知道,藝術的道路沒有止境,歷史上沒有一個人走到過終點。所以,這裡也不會是她的終點。這一刻,她想起了許多許多的回憶,也想起這一路走過來,在她生命中來來去去的人。那些過客,曾經令她喜愛的,憎恨的,感激的,失望的,崇拜的,輕視的……他們是一個個五花八門的音樂小節,在她一路寫下的曲譜中,組成了色彩繽紛的旋律。
這些旋律里,有父親疼愛的大掌,有韓悅悅崇拜的微笑,有柯澤熾熱又遺憾的注視,有夏娜嫉妒仇恨的耳光,有顏勝嬌兀傲蔑視的冷笑,有依然在彈著李斯特清澈單純的小曲,有一雙櫻花樹下失明的美麗眼睛……
如今,這一切都早已變樣。這所有的畫面,也都只能作為最陳舊的回憶,藏在她逐漸老去的內心深處。
那兩個承諾過要陪她一輩子同台演奏的男人,今日也沒有出現在這裡。而且,或許以後也再沒有機會,與她合奏出同一首曲子。
她看向金碧輝煌的燈盞,用連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輕輕嘆息了一次。最後,她還是沒有找到理想中的鋼琴手。這種孤獨,是緊抱心愛之人也無法緩解的。父親曾說,藝術家的人生,就是徹頭徹尾的孤獨。她當時並不能理解。
她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影子,終於發現了他,她曾經的戀人,今日的丈夫。她的音樂世界和夏承司幾乎毫無關係,可是今後,她卻只願挽著他的手走下去。
——因為,在人生的協奏曲中,你是最為刻骨銘心的華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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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的頒獎儀式過去,裴詩和夏承司參加了晚宴,並在當地的酒店住下來。到酒店時,她把自己新拿到的小金人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小提琴盒蓋,想要檢查一下琴。但是,盒蓋剛打開,一根弦就「噌」的一聲彈起來,當場斷裂,還差一點打到她的臉。她摸了摸那根斷弦,良久也沒檢查出來哪裡出現了問題。琴弦莫名斷開,這彷彿是一個不詳的徵兆,她望著那根斷弦出神。
「看來,你平時對我練琴的怨氣太多,老天也讓我明天偷懶一下。」她轉過頭去,對身後正在解領結的夏承司淺淺一笑,然後合上琴蓋,走到他背後輕輕環住他。
「你才發現么。」他抬起她一隻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一個晚上過去,清晨的微光照亮了小部分天空。這時大多數人都還沉浸在睡夢中,只有少數人才惺忪地睜開眼。這時,裴詩還是個依偎在夏承司懷裡取暖的冬眠小動物,前一夜的盛況令她在睡眠中都在甜甜微笑……有一群人,卻徹夜不眠,搜遍了整座城,也要把那個身中十六槍的男人逮出來,交給大哥處理。
日本,神戶的一座神廟下,這群人在灰暗的光線中快速移動,同時不滿地抱怨著——
「真不知道森川組在想什麼,老爺子花了這麼多年時間籌備的計劃,就是要讓夏明誠那傢伙身敗名裂,比死還痛苦。你看計劃失敗,老爺子都被氣死了,大哥這一邊還在和劉石對抗,光少爺不幫著自家人,反而還打電話給夏明誠通風報信,這……唉,還真是麻煩啊。」
「不管怎麼說,我們應該感動接老爺子班的人不是光少爺,而是咱們大哥,不然也不知道組裡會變成什麼樣。」
「不過,昨天大哥是真的被氣瘋了,對著光少爺打了那麼多槍,只差沒爆頭。光少爺就算還能活命,恐怕下半輩子也沒法好好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