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借完古鐘, 幾人回到主屋客廳。
沈千盞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如此順利便達成,心懷感恩。與季慶振閑聊時也收起了對待大佬時一貫的刻意奉承, 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謙遜。
她心思清明,知道季老先生的慷慨相助完全是看在季清和的面子上,否則她一個小小的製片, 哪來這麼大的情面, 能讓季老先生願意出借四座價值連城的古鐘。
季麟不懂大人的事, 只憑直觀感受判斷自己是否可以撒野了。
見季老爺子與他未來小嬸嬸相談甚歡, 他扯了扯季清和的褲腿,趴在他耳邊小聲地央他陪自己去拿沈千盞昨晚送給他的樂高。
季麟尚小, 長得又粉雕玉琢, 冰雪可愛。奶聲奶氣央人時,實在令人無法拒絕。
季清和拎著他的連衫帽,將他提遠了些。
小傢伙嘟著一張臉,無比期待地望著他:「小叔叔。」
他這麼一叫,季老先生與沈千盞紛紛停下交談,看向這對叔侄。
季清和微一沉吟,解釋:「季麟想玩樂高。」
季老先生聞言,覺得這有什麼不好滿足的, 又不是要摘星星摘月亮,立刻幫著季麟去催季清和拿樂高。
季清和倒無不可,起身前,與沈千盞對視一眼,說:「那我去拿樂高, 稍後就回。」
沈千盞起初還沒反應過來他為何要特意向自己交代一句,等餘光瞥見季老先生意味深長的笑容時,才恍然大悟。
要是她沒理解錯,季清和是擔心他走了,沈千盞獨自面對季老先生會不自在。特意交代這麼一句,是為了寬她心。
這要放以前,季老先生要誤會就誤會,她臉皮厚,無所謂。
但擱眼下,兩人關係曖昧是真的,天天滾一張床單也是真的,季老先生怎麼揣度,都算不得誤會。
這感覺,特別像在家長的眼皮底下偷吃禁果,又不小心露出了馬腳。
就連沈千盞自己也分不清,她是想繼續遮掩的心思多一些還是欲蓋彌彰的想法更勝一籌。
她一心虛,反應反而機敏。先是若無其事地朝季清和輕輕頷首,隨即捏上季麟的小臉蛋,輕聲問他:「喜歡阿姨給你帶的鋼鐵俠?」
「喜歡呀。」季麟撒嬌:「阿姨送我什麼都喜歡。」
沈千盞心滿意足,又摸了摸季麟的小腦袋,目送著他像只小袋鼠一樣跟在季清和身後,一蹦一跳地漸行漸遠。
季慶振不動聲色的將之收入眼底,等她回過頭,俯身替她斟了杯剛煮開的雨前龍井:「我夫人很遺憾這次不能親自招待你,臨走之前還叮囑我,要多留你在西安玩幾天,也好讓清和儘儘地主之誼。」
沈千盞不懂季老先生的意思,沒貿然接話。
「我夫人平時工作較忙,和我也是聚少離多。」季慶振抬眼看著沈千盞,說:「年輕時,我賭一時意氣,和她分離兩地長達數年。如今老了,歲月不堪回憶,只剩下後悔。」
「後來想彌補,她說什麼我聽什麼,即使把她寵成了小女孩,遺憾始終還是遺憾。」
沈千盞笑了下,說:「人的一生太複雜了,從幼兒長成少年,要學著長大學會生存。好不容易獨立了,想著大展宏圖,又往往摔得頭破血淚,被現實教著做人。像您這樣,成就非凡,又能覓得真愛,一生平穩順遂,真的很難得。」
「不瞞您說,我一直很羨慕季總。季總的教養與氣度,如果不是季家這樣的門庭教不出來。」她頓了頓,雙手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我看得出來,季總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是受您的影響。他堅持自己所堅持的,熱愛自己所熱愛的,始終從容有度,沉穩自重。」
「我很受吸引。」
最後這句,沈千盞是再三斟酌之後才決定說的。
季清和對她的態度不言而喻,他坦蕩直接,即使是在季老先生與孟女士面前也沒做遮掩。上一次見面,孟女士的熱情款待已經傳遞了這個訊息。只是當時大家關係還比較生疏,出於教養,才閉口不談。
其次,應當也是考慮到她與季清和的關係並未好到可以談及感情問題,所以除了了解她家中幾口人,籍貫何方外,才並未多話。
但剛才,季老先生以自己與孟女士的感情經歷為引,暗示沈千盞不要令自己留有遺憾時,她就明白——她和季清和的關係就像隔著一層紗,那點朦朧,只是她以為別人看不見而已。
季慶振知道沈千盞聰明,見她沒揣著明白裝糊塗,自恃有季清和死心塌地就故意拿喬,心中喜愛更甚,慈眉善目地望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沈千盞得他眼神鼓勵,再沒顧忌,接著說道:「我剛到北京那幾年,野心勃勃,想要做番事業。但眼界尚淺,受過騙,差點一蹶不振。得朋友相助,才走出低谷。早年經歷讓我對感情這件事避如蛇蠍,後來事業小成,意氣風發,更堅定自己才是這輩子最大的依靠。」
但季清和的出現,讓她不由自主又心甘情願地一點點粉碎自己這幾年建立起的堡壘。
他是沈千盞第一眼就覺得不是池中之物的男人,他像身懷異寶的人間寶藏,引她不自覺想要窺伺與佔有。
與季清和在北京的那次重逢,她是真的覺得自己遭了現世報。
在西安沾的露水情緣,跨過茫茫人海,追上門來。
天雷都不敢這麼劈。
她畏懼自己沾上的這個麻煩,也不想平穩的生活被季清和打破,一面想要遠離想要撇個乾淨又一面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言不由衷也就算了,偏偏無法自控,想著再度春宵。
後來季清和一步一算計,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假裝看不見。
她人生前半場經歷的那場風浪,讓她死了半顆心。對感情有所顧忌是真,不願沾染情·色是非也是真,唯獨不敢再涉風月是假的。
她還有半顆心未死,也捨不得就這樣枯萎,於是悄悄盛放在山巔雲間,等人採擷。
風浪中撿來的這半條命,她無比珍視也無比自愛,所以總在自己的世界裡孤芳自賞。
從他幫向淺淺來解她之危,從他欲擒故縱搬弄技巧誘她入瓮,從他不顧危險冒著風雪解她之困起,她無法再置他的深情於不顧,顧影自憐。
季清和如果不夠強勢、不夠堅持,他們不會有今天。
無論他少走哪一步都不行。
沈千盞輕輕吸氣,緩和了下心情,才道:「季總讓我知道人生還有第二種活法,我既嚮往也在努力嘗試。只是像我這樣人生過半,就已闖過低谷攀過高峰,歷盡山河,看過世界的人,生存習慣早已固化,真沒年輕時那麼敢孤注一擲。」
季慶振對她的觀點和格局很是欣賞。
現實世界本就紙醉金迷,更何況沈千盞身處名利醜惡都放大數倍的娛樂圈,仍能保持這份清醒,已經很難得了。
受孟女士的影響,季家在婚姻大事上的傳統向來是自由發展。只要不眼瞎到盡撿妖魔鬼怪進門,父母皆不會憑藉自己的喜好強行干預。
最初,因顧問一事,季慶振對沈千盞的印象並不算太好。直到上次在四合院,沈千盞談吐有度,作為小輩知禮謙和,他從重新修改了對沈千盞的印象分。
這回相比在四合院,季慶振更加滿意,他餘光掃向不遠處不知站了多久的季清和,含笑道:「你的心境比同齡人成熟不少,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謹慎穩重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有好處。」
沈千盞受教。
她的這些話無人可傾訴,今天說出口,居然是對著季老先生,她意外的同時也悄悄鬆了口氣。
正有些無話可說時,季麟的聲音脆脆的,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小叔叔,我們還要在這裡站多久?」
沈千盞:「……?」
賣馬匹。
——
飯畢,夜幕降臨。
季老先生邊擼著曾孫,邊看沈千盞和季麟頭湊頭地研究怎麼拼鋼鐵俠。
沈千盞在他面前始終維持著優雅端莊,倒是頭一回見她不顧形象,與季麟席地而坐,認認真真地玩樂高。
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聯播,音響的低音共振,舒適悅耳。
季慶振看兩眼電視,再看兩眼坐冷板凳的季清和,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下午那一幕太精彩,以至於季老先生每每回想起都無法管理好自己的表情。
再度被嘲笑的季清和,表情冷淡地與季慶振對視了一眼。隨即抬腕,看了眼時間,漫不經心道:「我走以後,你要按時吃藥,複查的數據若有波動我務必告知老太太。」
季慶振頓時笑不出來了,斥道:「小兔崽子,威脅我?」
「關心你而已。」季清和垂眸看了眼仍低頭鑽研樂高的沈千盞,提醒:「沈製片,時間不早了。」
後半句指名道姓,沈千盞不好再裝沒聽見。
她放下手裡那塊樂高,摸了摸表情瞬間委頓的季麟:「時間不早了,阿姨不好再打擾。等下次再見面,阿姨給你再準備個更大更複雜的變形金剛。」
季麟難得找到個玩伴,聞言更捨不得沈千盞走了:「我可以用變形金剛換阿姨嗎?」
沈千盞還沒開口,季清和先替她回答道:「不可以。」
他俯身,曲指輕颳了刮小季麟的鼻尖,聲音威嚴:「你想換千盞阿姨,問過我的意見沒有?」
季麟委屈:「叔叔小氣,你和千盞阿姨天天見面,還要跟我搶。」
季清和皮笑肉不笑道:「當然。」
「有些人就是沒法出讓的,小孩也不行。」
季麟驚呆。
他看了看季清和,又看了看沈千盞,一副倔強忍淚可憐巴巴的受氣樣。
沈千盞這半天與季麟相處甚歡,見他這張小臉上出現這種表情,趕緊哄道:「你不是跟阿姨互加了好友嗎?想阿姨的時候,你就給阿姨發視頻。」
季麟這才勉強被哄好。
他牽著沈千盞又是拉鉤鉤又是蹭腿的,撒了好一會的嬌才依依不捨地目送她上車。
——
回去是季清和開車。
西安的晚高峰剛有所緩解,路面的車流雖多,倒未擁堵。
季清和對西安的道路駕輕就熟,導航也未開,一路疾馳。
沈千盞隱約感覺到他的急迫,數次見他臨到測速點才點剎降速,駛過路口又不顧間距繼續加速。
連續數次後,她忍不住先打破沉默,問他:「急著回去?」
季清和轉頭看了她一眼,單手過彎,駛入隧道。
穿越隧道的剎那,頭頂燈光全滅,只有儀錶盤的光線在車廂內微微發亮。
引擎共振的背景聲里,季清和的聲音低沉又肆欲:「急著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