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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香寒

鑽戒緩緩地落下指節,隨著牧師"禮成"的宣布,教堂里彩屑、紙帶、鮮花滿天地飛揚起來,像是一場彩色的雨。新娘扔出手中的花束,歡呼聲隨著花束的弧跡飛揚,拍照的鎂光燈此起彼伏。

  新人剛剛走出教堂,一群記者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提出五花八門的問題:

  "官小姐,你覺得今天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嗎?"

  "官小姐,成為言夫人後,你是否會進入常欣企業工作?"

  "官小姐,傳說你與言少梓從相識相戀到決定結婚,一共只有三個月時間,你不覺得倉促嗎?"

  ……

  正吵得沸反盈天的時候,旁邊有人落落大方地招呼:"各位記者,有任何問題請不要圍住新人,我可以為大家解答。"話音剛落,記者們一下子就轉移目標,圍了上去。

  而兩位新人則趕緊上車離開。車子駛動後,官洛衣才鬆了口氣:"幸好有姐姐在。"

  言少梓本來有些出神,聽到她說話才問:"你累不累?等會兒酒店裡還有大陣仗,晚上又有酒會。"

  官洛衣俏皮地答:"累也不能中場逃走呀。"

  言少梓笑了一笑,憐惜地說:"你若累了可以靠著我歇一歇。"

  官洛衣搖搖頭:"不了,免得弄壞髮型和化妝。"她回頭看了一看,"怎麼還沒看到姐姐的車子跟上來?"

  言少梓答:"不用擔心,她很擅長處理那種場面。那幫記者拿她沒有法子的。"

  官洛衣想到姐姐那舌燦蓮花的本事,也禁不住燦然一笑:"是了,姐姐對付記者綽綽有餘。"

  到了酒店,官洛衣換上禮服,出來宴客廳里,果然看到自己的姐姐洛美已經到了,正和言少梓的叔叔言正英在那裡談話。官洛衣走過去,正聽到言正英在問:"記者那邊處理得怎麼樣了?"

  官洛美答:"已經有專人招待,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一轉身,看到了官洛衣,問道,"累不累,你怎麼不待在休息室呢?今天你結婚,還這樣隨意走動。"

  洛衣說:"我不累,倒是害你一直忙到現在。"

  官洛美笑了一笑:"於公於私,今天我都應該忙的。倒是你,嫁了個工作狂,以後有得你受。"

  官洛衣問:"真的嗎?"臉上不免顯出擔心的表情來。

  洛美見了,不由笑著說:"當然是騙你……"

  洛衣笑起來,見離開席的時間已近,便回休息室去補妝了。

  洛美在去酒店操作間查看後出來,遇上同事陳西蘭,她也是負責婚禮事宜的人員之一。陳西蘭對洛美說:"老闆在找你。"

  "找我?"洛美有些詫異,"他找我有什麼事情?"

  "不知道。他在私用休息室里,大概是臨時有什麼狀況吧。"

  洛美走到休息室,室中靜悄悄的,言少梓獨自在窗前吸煙,休息室里沒有開弔燈,只有壁燈幽幽的光線,暗黃泛起橙紅的光暈,朦朧里勾勒出他頎長的身影。她突然覺得有些微的乏力,或許是太累了的緣故。這樣的場面,稍稍的懈怠她都不敢有,人一直如繃緊的弦,到了此刻,早已經疲憊。

  她強打精神問:"出了什麼事?"他只有心煩時才會吸煙。

  他轉過身來,眉頭微微蹙著,眉宇間微有一絲倦怠,語氣里也滿是低落:"沒什麼事!"他說,"我只是突然想見見你。"

  "你怎麼了?今天可是你結婚的日子。"

  "我知道。"他輕輕嘆了口氣,臉隱在燈影暗處,聲音也是低低的,"我只是突然想見見你。"

  "你到底怎麼了?"她走過去,下意識伸手去試他額頭的溫度。籌備婚禮這陣子以來,他總是忙,莫不是累病了?

  他伸手抓住那隻手:"洛美。"

  洛美像觸電一樣極快地抽回了手:"你到底是怎麼了?大喜的日子,顛三倒四的。是不是這幾天準備婚禮累著了?"

  言少梓搖了搖頭,他的臉是側著的,光的影在他臉上划出一半明暗來,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聽他說:"我很愛洛衣。"

  洛美說:"我知道,你告訴過我,所以我才答應讓洛衣嫁給你。"

  他似乎是笑了:"你實在是很疼你妹妹。"

  洛美也笑了:"所以你要當心一點,不要像以前那樣放浪形骸,否則我會告訴洛衣。"

  言少梓的心情似乎輕鬆了些,笑著答:"我早知道,讓你這種人做妻姐是個錯誤。"

  洛美也笑了:"讓你成為我的妹夫,也是個錯誤。"

  他轉過臉來,那燈光正照在他臉上,唇邊含著笑意:"那你什麼時候結婚?"

  洛美想了一想,說:"不知道。本來我不打算嫁人,但今天看到洛衣這麼幸福,我也有點動心了。"

  言少梓問:"那你有合適的對象嗎?"

  洛美搖頭:"不知道。"她看了看錶,"還有五分鐘開席,你得出去了。"

  言少梓拿起外衣穿上,走到門邊突然想起了什麼,立住腳說:"永平南路的公寓我轉到你名下去了。"

  洛美怔了一怔,並未答話,言少梓已走出去了。外間的伴郎、親戚、負責婚禮事項的員工一齊擁圍上來,將她隔在了一邊。她就靜靜站在那裡,看著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他,漸漸走得遠了。

  第二日,各大報刊都登出了花絮——灰姑娘嫁入豪門。最矚目的自然是豪華的婚禮。媒體這種轟動的盛況並沒有影響到一對新人,他們一大早就搭飛機去歐洲度蜜月了。

  洛美是言少梓的首席秘書,又是洛衣的姐姐,所以這場婚禮中她是事必躬親。而當日晚間,她又負責在室外安排送走來賓,春風臨夜冷於秋,只穿了件薄晚禮服的她,讓夜風吹了幾個鐘頭,第二天自然發起燒來。她平時身體不錯,這次是病來如山倒,連著打了幾日的點滴,才漸漸復原。病過的人自然有些懨懨的,她只得在家休養了好幾天。

  原本是在公室里忙碌慣了的,一下子鬆懈下來她倒有些悶。吃過了午飯,外頭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她在家裡翻了翻幾部舊書,覺得更無聊了,終於忍不住拿了手袋走出家門。

  站在大街上讓帶著雨氣的寒風一吹,她突然發覺自己無處可去。平日言少梓是常欣企業里有名的工作狂,她的二十四小時似乎永遠都不夠用,永遠都有突發的狀況,以及處理不完的雜事。現在她才發現自己除了工作再沒有其他愛好,除了同事就沒有朋友。站在灰濛濛的街頭,她茫然不知何去何從,獃獃地看了半天車流,不知為何想起來,可以去永平南路的公寓里看看,於是伸手攔了計程車。

  永平南路的那套公寓在七樓,大廈里是華美的仿古電梯。本來吃了感冒藥,人就有些精神恍惚。進了電梯,拉上鏤花的仿古鐵柵,電梯里就她一個人,她就靠在那鐵柵上怔怔出著神。電梯緩緩升著,電梯內幽幽一盞淡藍色的燈,照著那鐵柵的影子映在雪白的牆上,一格一格緩慢地向上爬升著,她的太陽穴也緩緩牽起疼痛。這種感冒的後遺症糾纏她幾天了,她按著額頭,只想著過會兒記得要去買一瓶外用的藥油。

  電梯鈴響了一聲,七樓到了。她一個人站在走廊上,走廊里空蕩蕩的,牆壁上的壁紙花紋泛著幽暗的銀光,不知為何孤獨感湧上來,周圍的空氣都是冷的,走廊的盡頭是扇窗子,一縷風迴旋吹進來,撲在身上令人發寒。

  她走到B座前,用鑰匙打開門。因為陰天,光線很暗,窗子忘記關上,一室的瀟瀟雨氣,夾著微微嗆人的灰塵泥土氣,突然叫她想起塵土飛揚的工地。

  過去她常常陪言少梓去看營建中的工地,二十層或是三十層的高樓上,正在建築,四處都是混亂的鋼筋水泥,烈日當空,曬得人一身汗,安全盔扣在頭上,悶得額上的汗順著帽扣往下濡濕。身旁剛澆築的新鮮混凝土,便發出那種微微嗆人的灰塵泥土濕氣。

  她緩緩回過神來,先開了燈,換上玄關處的拖鞋,客廳一側的魚池裡,幾尾錦鯉仍自由自在地游著,池沿的暗燈映得水幽幽如碧。她走進廚房去取了魚食來,一扔下去,魚搶食濺起水花來。好幾天沒有人來,這魚可真餓壞了。

  喂好了魚,隨手將魚食擱在了茶几上,茶几上另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是言少梓那隻S.T.Dupont的打火機,泛著幽暗的金屬銀光,煙灰缸上還架著半支未燃盡的煙,彷彿猶有餘燼。

  她驀地想起來那天晚上,言少梓就坐在茶几前的沙發上,按燃打火機,看著那簇幽藍的小火苗,又讓它熄掉,再按燃,又熄掉……

  最後,他抬起頭來說:"我要和洛衣結婚。"

  當時自己在想什麼呢?她恍恍惚惚地努力回想,卻實在有些記不起來了,只記得當時自己只問了一句:"你愛她嗎?"

  "我想,是愛的吧。"言少梓慢吞吞地說,讓她沒來由地有突然微微的眩暈感,她知道這只是一些不悅罷了,她與他有極親密的公私關係,在這兩個方面,她都是他不可少的拍檔。但,僅止於拍檔。拍檔與情人是完全不同的,她與他都心知肚明這一點。

  她說了些什麼,印象里並不記得有什麼重要的話。只記得長久的緘默之後,他和往常一樣問她:"今天是在這裡過夜,還是回家去?"

  她神色如常地對他說:"我還是回去,有份報告明天開會要用。"

  然後,她就離開了這裡。

  一直到今天。

  她微微地喟嘆了一聲,轉過臉去,窗子一直大開著,地板上濕了一大片。冷風夾著零亂的雨星直撲進來,因為工業污染嚴重,從高樓上放眼望去,只有灰濛濛的天宇、灰濛濛的樓群、灰濛濛的城市……她將頭靠在窗台上,陷入一種無邊無際的冥想中。

  彷彿是一個世紀之後,一種單調的、急促的聲音將她從另一個世界拉回來。她定了定神,才找到聲音的來源。連忙打開手袋接聽手機,是陳西蘭,她有些尷尬地問:"官小姐,你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心裡想,準是有要緊的公事。

  果然陳西蘭說:"董事長過來了,要看寧囿山那份企劃案,我不知道在哪裡,而且,保險柜的鑰匙……"

  "我知道了,"洛美簡單地回答,"我就過去。"

  放下電話匆匆忙忙地趕往公司。所幸當初言少梓買這套公寓時,看中的就是距公司極近。她一出大廈,步行不足三百米,就走進了常欣關係企業名下的仰止大廈。問詢處的小姐一見了她,都鬆口氣似的:"董事長在資管部。"

  她點一點頭,電梯直上十七樓,甫出電梯,就覺得走廊上經過的同事都小心翼翼,惟恐"觸雷"的樣子。見了她,紛紛鬆了口氣:"官小姐,你來上班了?"

  她一路含笑打著招呼,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副總經理辦公室去,站在門前沉吟了一下,才舉手敲門。

  果然聽到一個冷靜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請進來。"

  她打開門進去,言少棣坐在言少梓的位置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陳西蘭立在辦公桌前,怯怯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洛美的嘴角不由得向上一彎,現出她的招牌笑容,叫了一聲:"董事長!"

  言少棣雕刻似的臉上仍然沒有一絲表情,他開口——口氣有些不悅:"官小姐,怎麼可以讓保險柜的兩副鑰匙同時不在公司?"

  官洛美歉意地笑了一笑:"對不起,我原本只打算病休一天就上班,誰知病了許多天,所以耽擱了。"

  言少棣就說:"去把寧囿山的企劃案找出來。"

  洛美依言去開了保險柜,取了企劃案出來。

  言少棣接了過去,然後說:"你跟我去飯店一趟,參加客戶討論會。"站起來就往外走了,洛美跟上去。一直上了車子,言少棣放下隔音板,才對她說:"我有話和你談。"

  "我知道。"她的頭又隱隱作痛,"寧囿山的企劃案用不著董事長親自來取,您是有事要和我談。"

  他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隱約是讚許。他說:"老四一直誇你,果然是沒有誇錯。"話鋒一轉,面色就已重新恢復冷漠,"你既然是個明白人,當然就知道,我一直反對他娶你妹妹,只是他不聽話,我也沒有辦法。洛衣既進了言家的門,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若有任何不檢點的地方,我希望你都能在旁邊點醒。否則,換了我去提點,就不大好了。"

  洛美低了頭一言不發。

  隔了一會兒,言少棣才問:"你住在哪裡?我可以送你回去。"

  洛美的聲音有點生硬:"不用了,我就在這裡下車。"下了車後,終究是生氣,她沿著街道茫然地走了幾步,一種前所未有的凄楚無助感爬上心間。這裡正是繁華的商業區,微雨的黃昏,街邊商店裡的櫥窗中早早亮了燈,剔透地照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大玻璃櫥窗映出路上流動的車燈,身後呼嘯而過的車聲,像是川流不息的河。她沒來由只是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懶得搭計程車,慢慢走回去,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到家中,父親已做好了飯菜在等她,問:"你是病著的人,怎麼還往外跑?傘也不拿,看頭髮都全濕了。"一邊說,一邊去拿干毛巾來給她。

  "公司有點急事。"她脫下已被雨淋得濕透的外衣,"再說,我已經差不多都好了,明天就打算銷假去上班。"

  "不用那麼拚命。"官峰對女兒說,"有病就要治,而且公司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洛美慢慢用干毛巾擦著頭髮:"妹妹和言先生度蜜月去了,丟下一大堆的事情,我總不能也撂挑子。"她一直改不了口,還是稱呼言少梓為言先生。

  官峰說:"那麼辛苦就不要做了,你們公司一向蜚短流長不斷,現在這情形不如順水推舟辭職,免得人家又說閑話,以為你是沾了姻親的光。"

  洛美放下毛巾,去洗了手來吃飯,停箸想了一想,說:"我何嘗沒有想過辭職,只是這麼多年了,從秘書室最低的打雜小妹到了今天的首席。自己好不容易掙下來的天地,總有些不甘心。"

  官峰說:"憑你的資歷到哪裡不能再找份好工作?言家人多眼雜,還是辭了的好。"

  洛美不說話,依舊低著頭。手裡的筷子只夾了兩顆米粒,慢慢地喂到嘴裡去,有些出神的樣子。官峰見了她這個樣子,不好再說什麼,也就不提了。

  第二天她銷假上班,本來言少梓休假去度蜜月,資管部就積了不少公事,她又病休了幾天,越發囤積下來了。一上班鋪天蓋地的會議、討論、簽呈、電話……忙得人像鐘錶里的齒輪,轉得飛快。

  到午餐時間,她終於忍受不了愈來愈烈的頭痛,溜到樓下的藥店去買了止痛藥,吞了一片下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繼續面對電腦屏幕,什麼都是十萬火急,偏偏電話還不識趣地大響,她騰出手來接電話:"資管官洛美。"

  聽筒中是一個公事化的柔和聲音:"這裡是董事長秘書室。官小姐,方助理囑我提醒您,傅培先生是下午三點四十的航班抵達,請您別忘了去機場接機。"

  她頭疼欲裂,哦!天,為什麼止痛藥還不發揮作用?她先答應了,掛斷電話後才去想傅培是個什麼人?想了半晌想不起來,去翻客戶備忘錄也沒有,最後還是問了陳西蘭。

  陳西蘭查問了公司的備忘錄才進來告訴她:"傅培先生是著名的危機處理專家,公司似乎聘請他來處理企劃部的一個CASE。"

  洛美按住突突亂跳的太陽穴,忍住頭痛問:"企劃部的哪個CASE需要危機處理專家?"如果是企劃案出了紕漏,自己理應知情,可是為什麼她沒聽到任何風聲?

  陳西蘭搖搖頭,表示並不知情,洛美就讓她出去了。總公司的人事制度正在進行新的調整,企劃與資管、地產幾個部門暫時都是言少梓在負責,行政管理運作比較混亂,但那是高層的問題,縱然她是高級職員也沒辦法過問。

  機場一如既往的嘈雜喧鬧,一位外表斯文的男子直衝她走過來,問:"官小姐?"

  洛美一笑:"傅先生,車子在外面。"

  洛美陪在一旁,並不了解言少棣為了什麼聘請傅培來公司。洗塵宴設在精美的和式料理店。言少棣大約因為心情不錯,連連地向傅培敬酒,宴罷,又請傅培去唱KTV,一直玩到午夜,才派車送傅培回酒店。

  因為跟著老闆出來,所以洛美沒有自己開車。言少棣的座車是部加長型的賓士車,又靜又穩。她低著頭,望著車頂燈柔和光線下自己的手發怔,突然地想,素白的手指如果哪天戴上戒指,會不會不習慣呢?

  突然,一隻大手覆上她的手,她驚訝地抬頭,言少棣帶著酒氣的呼吸,全都熱熱地噴在她的臉上。

  "洛美!"他啞著嗓子,聲音中帶著一種蠱惑,"今天晚上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洛美怎麼也想不到冷如冰山的老闆突然之間會這樣,一下子亂了方寸,她語無倫次地答:"董事長,您太太很漂亮。"

  "哦,讓她見鬼去吧。"言少棣有了幾分醉意,吐字不是很清楚,"我知道你不會去的,因為你和老四……"他突然問,"老四給你多少錢?我可以加一倍。"

  洛美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衝進了頭部,她漲紅了臉,掀起隔音板:"停車!"

  司機不知出了什麼事,下意識踩下剎車。洛美幾乎是衝下車去的,大雨如注,而她急急奔走於雨中,冰冷的液體不斷地從臉頰滑落。

  是雨水罷了。浸淫商場數年,她早已是金剛不壞之身。流淚,那是幼稚的小女孩才會做的傻事。

  第二日,她刻意在家睡了一天。一來是淋了雨,剛剛痊癒的感冒又犯了;二來是公司有規定,無故曠工三天,便當自動辭職論處。她已清楚明了,經過昨天,自己再也不能在常欣關係企業中待下去了。不說別的,言少棣精明厲害,絕不會留她這個"針芒"於背。她不如自動辭職,走得漂亮一點。

  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她覺得精神好了一點,就在客廳里陪官峰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財經新聞,常欣關係企業公布的中期盈利很高,引起股市相當大的反彈。而後是無關緊要的社會新聞,BSP公司總裁近日將在金聖寺主持開光典禮,這家公司剛剛捐了百萬美元在金聖寺重塑佛祖金身。

  官峰就說:"美國人也信佛?"

  官洛美知道一點內情,就說:"聽說BSP的總裁是華裔。當初從國內出去的,後來在美國闖出的天下,大概這樣才相信因果報應。"

  正說著話門鈴響了,官峰去開門,是陳西蘭。她一見官洛美就說:"老闆來了,在樓下等你。"

  官洛美一驚,問:"董事長?"

  陳西蘭點點頭:"他讓我帶他來的,他在樓下車上。"

  官洛美稍稍一想,便說:"你去和他說,驚動了他親自前來我很是不安,我就打好辭職信送到公司去。"

  陳西蘭臉都白了:"官小姐,你要辭職?"

  官洛美嘆了口氣:"是的,麻煩你去和董事長說一聲。"

  "可是……"陳西蘭結結巴巴地說,"總經理說,一日離了你,他都沒辦法過下去呢。"

  "總經理度蜜月去了,等他回來公司自然已經找到合適的人選替代我了。他開句玩笑,你也當真?"洛美靜靜地說,"麻煩你去和董事長說吧。"

  "可是……"陳西蘭又要說"可是"了,官洛美已連哄帶勸,將她哄出了門。一關上門,她倒覺得沒來由的一陣乏力,不由得靠在門上閉了閉眼。一睜開眼,卻見官峰正擔心地望著自己,只得笑了笑,叫了聲:"爸。"

  官峰問:"沒什麼事吧?"

  她說:"沒事,您放心好了。"

  第二天六點她就醒了,因為往常要忙著上班,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來。官峰在廚房裡煮粥,見了她說:"早飯就好了,你先去坐一會兒吧。"

  她走到客廳去坐下,打開電視。《早安,城市》還沒有完,正在絮絮地講一種菊花餅的做法。她從來沒有清早起來看電視的經驗,看大廚操刀切花,倒覺得津津有味。不多時候,早報也送來了。她去取了來,一攤開,慣性地往財經版望去,頭條依然是中誠信貸擠兌案。社會頭條是BSP重塑金身的那條新聞,還刊有一大幅BSP那位亞洲總裁的照片,正看著電話鈴響了。

  "我是言少棣,我現在在你家樓下,你下來,可以嗎?"

  "董事長,辭職信我已經傳真給人事部了。"

  "我知道,"言少棣的聲音冷靜如常,"但根據規定,你在未獲公司書面批准之前仍是我的員工,我要求你下來見我。"

  官洛美嘆了口氣:"好吧,我馬上下去。"

  她一出樓門,就看到那輛熟悉的賓士車泊在街對面,她穿過了街道,走到了車前,司機替她開了車門,而後放下了隔音板。

  言少棣說:"我向你道歉。"

  洛美"噢"了一聲,說:"沒什麼。"

  "那麼,請收回辭呈。"他取出她FAX的信件。

  她微微地搖頭。

  "你還是耿耿於懷?"他口氣中有淡淡的失望,"我不想因為一次酒後失德,就失去棟樑之材。"

  洛美微笑:"常欣關係企業中,像我這種人,足可以從永平南路排到平山去,不值什麼。"

  言少棣問:"我是留不住你了?"

  洛美笑笑。

  言少棣嘆了口氣,說:"好吧。"取出簽字筆在辭呈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後轉過臉來說,"希望這樣可以令你原諒我的過失。"

  洛美說:"言先生言重,我只是因為私人原因要求離職。"

  言少棣沉靜無聲,看著她下了車。

  洛美回到家中,看到碗筷已經擺好。官峰正在盛粥,見她回來,問:"你到哪裡去了?"

  洛美揚起手中的醬油:"去對面買了醬油。"

  父女坐下來吃粥,她就說:"我在家休息幾天,過幾天再去找個店面自己開家小店。這些年我也存了些錢,還是自己做點小生意好。爸,您覺得怎麼樣?"

  官峰說:"別急著這些事,出去玩玩吧。原先在拚命念書,後來又在拚命工作,依我看你還是先休息幾天。"

  "下雨天,哪兒都不好玩。"洛美低頭吃粥,"我到街上隨便走走,順便找找店面。"

  官峰說:"那你自己小心,別淋雨,感冒還沒好呢。"

  洛美答應了,吃過了早飯後,穿了件雨衣就出去了。她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地就走向了公司的方向,於是索性走到仰止大廈去。這段路她鮮少步行,信步走來倒別有一番滋味。等看到仰止大廈樓頭高高的銀色標誌時,只覺得腳都酸了。

  仰止大廈前有一片整齊的廣場,佔地頗廣,是整個商業區中最搶眼的一塊"綠色"。洛美走到仰止廣場,坐到了石椅上按摩著腳踝。看到全玻璃幕的仰止大廈心裡只覺好笑。幾天前自己還坐在那大廈裡面,戰戰兢兢循規蹈矩地做人,今天竟可以悠閑地坐在這裡揉腳,也算是一種福氣了。從今以後自己就可以遠離沙場,遠離廝殺,與世無爭地逍遙自在了。

  腳踝的酸楚略略止住,她站了起來,穿過廣場到另一側的新鑫百貨公司去,逛了一圈,什麼也沒買就又走出來了。雨恰好停了,街上正在塞車,堵成一條長龍。她脫了雨衣,更覺出步行的好處來了。輕輕鬆鬆地沿街走,也不去管街上塞車塞得怨聲載道。走到不知哪條街上,突然看到"旺鋪出租"的字條,於是踱過去看。鋪位還不錯,店面也不大,於是她去問租金。

  她是常欣公司中數一數二的"名嘴",談判、公關都是一把好手,此刻用來與鋪主談租金,牛刀小試,焉有不成之理?閑閑一個上午就這樣談了過去。當下就下了定金,立刻簽了租約。

  回到家中,她立刻翻開電話簿與各間批發商聯繫,訂花訂貨忙得不亦樂乎。官峰見她這樣,倒也不說什麼,悠悠地幫她打電話,鋪面還要小小地裝修一下。洛美說:"開間花店是我多年的心愿,好容易有這個機會,當然全心全意地去做。"

  官峰問:"叫什麼店名呢?看你急著開店,連名字都沒有想好。"

  洛美想了想:"就叫落美花店吧,越簡單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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