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的電視機里,播放著抗台預報,慶宜是典型的江南地帶,每年六七八月人們都忙著抗台抗洪,陳路周買完東西出來,沿路看著他們陸陸續續地撤廣告牌,撤陽台上的盆栽……時值深夜,黑夜的暮色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月光像渲染開的一抹暈色,在凄涼的街道上散著最後餘光。大雨將歇,霓虹模糊著樓宇輪廓,人行道上都是被雨水打落的枯枝敗葉,滿目蕭條。
陳路周就一手拎著一瓶酒,一手抄在褲兜里,慢悠悠地走著,落葉被他踩得咔咔作響。
因為最熱的夏天還沒來臨,這會兒夜裡挺冷,走了一段路後,他胳膊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其實他這個人挺無聊的,看上去挺沒正形,但是從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因為怕養父母擔心,也怕他們期待落空,更怕他們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價值。連親生父母都會隨便將他拋棄,更何況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養父母,這種安全感是誰也沒辦法給他的。
所以他不敢出格,什麼事情都要做到能力範圍內的最好,這就是他的價值。學攝影是因為連惠女士喜歡拍照,總跟他吐槽台里攝影師不行,看電影玩無人機是因為陳計伸喜歡,家裡除了他,沒人陪他聊弗蘭克其實更適合當編劇以及那些弔詭的航拍鏡頭是怎麼完成的。
他不是浪漫,只是因為寄人籬下,所以他總是格外會看人眼色,雖然養父母對他確實很好,但終究抵不過那層最特殊的血緣關係。他們盼他好,又怕他太好,好過陳星齊,拿走屬於陳星齊的一切,所以想送他出國,選了個花錢就能上的垃圾大學,讀個差不多的專業,將他身上所有的稜角和志氣磨平,再把他接回去,妥善接受他們從此以後的所有安排?
他早就應該知道,這世界沒有免費的午餐,有的都是糖衣炮彈。
這個點沒大巴,陳路周拎著瓶酒,在公交車站坐了會兒,旁邊跪著個殘疾人,短短的下肢□□裸地攤在地上,地上貼著一張紙和二維碼,父親白血病急需救治。他嘆了口氣,掏出手機掃了五十塊錢,也行吧,好歹自己手腳健全,長得也還行吧,腦子也不笨,懂人生幾何,也還有時間欣賞春花秋月。
「謝謝。」聽見微信的提示音,地上跪著青年沖他道謝。
陳路周淡淡嗯了聲,他想他不用說不客氣,他們之間就是贈與關係,他應該道謝。
他走時打了一輛滴滴,坐上車,看青年跪得筆直,眼神至始至終都沒從地上抬起來過。他拉上車門,心想,這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是勇者的角斗場,還是真心與真心的置換所?
路上跟司機聊了會兒,陳路周便沒再說話,司機大概覺得他挺有意思,一路滔滔不絕跟他講自己身邊的致富經,「我也就是晚上出來跑會兒滴滴,我白天在房地產公司上班,老婆懷孕了,想多掙點。你可能還小,結婚之後就知道了,尤其是生孩子,哪哪都需要用錢。現在誰不是斜杠青年,我還有同事做微商,部門還有個小姑娘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寫公眾號賺稿費,還有人在公司里拍短視頻,直播的,反正現在要真想掙錢,不愁沒有路子,就我們隔壁那小區,有個孩子,大學才剛畢業,已經買了兩套房子,還都是全款。」
有財商也是一件挺厲害的事情。陳路周一邊想著一邊刷手機朋友圈,看見徐梔把那張照片發朋友圈,底下屬了他的名字,於是他順手點進她的朋友圈。
徐梔看來是把他拉進某個分組了,以前朋友圈都能看見。
……
徐梔:「看了我表弟的語文試卷,林黛玉的死因,表弟寫了個屍檢報告顯示,是摔死的。我問他怎麼知道,他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輔導不下去了。」
徐梔:「被老徐罵了。因為上次那個表弟,後來又找我輔導作業,我拒絕了,我說不行給你輔導作業我頭禿了。找你爸去,表弟說,不行,我爸說每次給我輔導完作業上班都精神恍惚工作都快丟了。我說工作好找,頭禿不好治。這傻子居然用這句話懟他爸……」
徐梔:「十八歲的第一天,想送老徐一個禮物,感謝他帶我來這個世界,老徐說不用,十八歲的第一天,我也送你一個禮物,反手掏出一張畫,是一張我小時候隨手畫的素描,沒想到老徐藏這麼久,還挺感動。結果老徐說,首先恭喜你成年,歡迎來到我們成年人的世界,十八歲意味著你不再受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你已經具有完全行為能力。我問他然後呢,他說,這張紙眼熟嗎,是某位大師的真跡,你知道現在市面上他的字值多少錢?你小時候不懂事在上面亂塗亂畫,我現在可以跟你追償了,開始打工吧孩子……」
徐梔:「一個問題:如果說,我把螞蝗放進我的身體里,我是不是會變成吸血鬼——」
陳路周放下手機,看著車窗外忍俊不禁,是萬萬沒想到,徐梔的朋友圈是這種畫風。
**
颱風確實快來了,陳路周下車的時候明顯感覺到風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山裡樹多的原因,風聲在樹木叢林里蕭蕭作響,有種要被連根拔起的氣勢,一走進山莊大門,呼嘯聲便被隔絕在身後。
陳路周回到房間坐了會兒,打開電腦準備把傅玉青的片子先剪出來,正巧朱仰起電話過來,他應該輸得挺慘,嘴上估計也被人貼滿了白條,一說話那邊好像帆船起航一樣,呼呼啦啦的,「你不過來啊?」
陳路周心說,我去幹嘛,人家又沒邀請我。
「嗯,」陳路桌下意識看了眼桌上的酒,「剪片子。」
朱仰起還想叫他過來大殺四方呢,好好治治對面這倆女魔頭,於是又把電話囫圇吞棗地塞給徐梔手裡,「你跟他說,他公主病又犯了。」
徐梔臉上相對乾淨一點,就腦門上貼著兩條,還是被蔡瑩瑩坑的,她舉過電話,認真地看著手裡的牌,說:「朱仰起說你公主病犯了,問要不要八抬大轎過來請你。」
陳路周點開桌面上的文件夾,導出之前剪一半的茶山視頻,哼了聲,懶散地靠在椅子上沒臉沒皮地點著滑鼠說,「行,你抬過來。」
徐梔挺為難,「那我想想,上哪兒去找轎子。」
陳路周笑了下,「房間號。」
徐梔報了個房間號。
陳路周嗯了聲,「半小時,我把片子剪完去趟傅老闆那就過來。」
等他見完傅老闆,蔡瑩瑩已經困了,說什麼也不肯陪朱仰起打了,朱仰起是殺紅眼了,死活要讓陳路周過來找回場子,徐梔是無所謂,反正也沒事,一看時間也還早,蔡瑩瑩跟朱仰起還在為繼續玩這個問題爭執不休,她有點無語地撈過手機,準備給陳路周發條微信,問問他剪完沒。
徐梔:【瑩瑩困了,你還來嗎?】
陳路周正在傅玉青的茶室,傅玉青今天正巧炒了新茶,還在研究包裝,打算請他嘗嘗,他覺得這小子多少懂點茶道,還知道桑茶,「味道有點像米香,南方人喝得比較多。今年雨水多,這茶味道不如往年,所以我都沒往外賣,送了幾包給親戚,徐梔爸爸就特別愛喝這種茶,每年送他們單位領導都是這種茶。」
陳路周一邊低頭給徐梔回微信,一邊嘆口氣,傅玉青是不是傻,這種話能跟他說嗎,送禮這事兒誰都能說嗎?
Cr:【在傅老闆這,你還想玩嗎?】
徐梔:【說實話嗎,不想,朱仰起真的手太臭了,贏得我都有點乏了。】
Cr:【得了便宜還賣乖?】
徐梔:【你買酒了嗎?】
Cr:【嗯。】
徐梔:【那要不咱們樓下酒吧見?不帶他倆。】
Cr:【行。】
**
酒吧不讓自帶酒水,儘管是傅玉青的山莊,他們也不能為所欲為。所以,陳路周跟酒保拿了兩個杯子,問徐梔要不要去看電影,娛/樂/城裡有私人包廂,確切地說,是情侶包廂,但包廂看不了最新的院線電影,只能看他們有片源的片子,像是那種私人影吧,但也是購買了版權的。
包廂尤其簡單,只有一張雙人沙發,和一個大大的投屏,除此之外,再無多餘。說實話,徐梔心裡是有點怪怪的,但看陳路周坦然地坐在那,拿著手機給人發微信,她又放下心來,應該只是單純地看個電影。
陳路周則在回朱仰起的微信。
Cr:【都說了,純得不能再純。看電影而已。】
朱仰起:【看什麼電影?】
Cr:【不知道,等她選,這裡好像就愛情電影。】
確實,這裡除了文藝愛情電影之外,就是一些激情四射的愛情電影。大概是情侶包廂的緣故。
朱仰起:【禽獸,你還說不想追她,你就是在追她。】
Cr:【我追人手段這麼菜嗎?就請人看免費電影?】
朱仰起:【也是,你上街追條狗都記得多買幾個漢堡呢,怎麼可能只請人女孩子看免費電影呢是吧?】
Cr:【對,上次追你扔了仨漢堡你就回頭了。】朱仰起:【滾,其實有時候吧,陳狗狗,你不懂,哥教你,你喜歡一個女孩子呢,可以多少讓她知道一點,不是非要等著人家主動靠近你的,也不是非要讓她答應你什麼,或者非要讓你倆在一起,有時候一個人的喜歡,會讓她們很高興的。】
陳路周沒回,把手機鎖一旁,仰頭靠在沙發上,後頸托著,心說,這種事情得看氛圍吧,哪有人一上來就表白的。不過今晚確實是個好氛圍,又是酒,又是獨立包廂,又是纏纏綿綿、風光旖旎的愛情電影。
他的心,彷彿又被小貓撓了下,莫名有點發緊,連喉結都是。
所以他忍不住滾了下喉嚨。
……
徐梔不知道陳路周想看什麼,但因為氣氛實在太詭異,而且,剛剛畫面跳過一個看起來比較色/情的電影封面時,他都咽了下口水,不行不行,這人不行。
於是她跳過了所有的愛情片,就只剩下幾部搞笑片,那幾部徐梔都看過,說搞笑也不是很搞笑,裡面還有幾個激情戲,也不行。
「你想看什麼?」徐梔還是象徵性地、禮貌地徵求他的意見。
他倆一人據著沙發的一端,中間彷彿隔著一條寬寬的河,好像楚河漢界,都非常自覺地貼著自己那末端,像循規蹈矩的士兵堅定地守著自己的陣營,陳路周一只手擱在沙發扶手上,又把手機拿過來,沒看她,隨口說道,「隨便。」
「那我隨便開了啊。」
「嗯。」
於是,徐梔一本正經地看著屏幕,緩緩點開最後一部漏網之魚——
《今日說法——十大逆天奇案匯總》
陳路周:「……」